 和尚有话说 伟大的作品从来不输出单一价值观，也极少做道德判断。它们更多的是展现，或刻画世态人情，或勾勒历史变迁，或推究天人之变，总是最大限度地描绘一个世界，并力求引领读者进入这个世界，去寻找自己的影子或者理想。  伟大的作品总会融入作者的观察和思考，更会赋予书中人物更多侧面，以丰富人物，表现其纠结和矛盾。在矛盾中却贯注作者的立意和寻找。这种思考或许没有结果，寻找也可能没有出路，但是这种苦苦思考和寻找却会拉深作品的深度和重量。这既是作者的苦心，也是读者的乐趣。 《水浒传》即是如此伟大的作品之一。王和尚读水浒，并非当做故事来读，更不会从中寻找可一以贯之的价值观和道德判断，而是从中体味作者描绘的世界，思考作者面临的矛盾和寻找之心。得到的是一声长叹，一种深沉的无奈。 接下来几篇文章，和尚尝试通过书中的几首诗词，来探究《水浒传》的立意和作者矛盾和纠结之处。（六不和尚：midouwei） 宋江等大闹江州后，上了梁山。经过不动声色的手段，宋江渐渐掌握了梁山泊的实权。在此情况下，梁山用人的原则开始改变，从晁盖“义气为先”，渐渐变成了宋江的“唯才是举”。而晁盖在怒打曾头市后，不幸中箭，最终撒手人寰。中枢空虚，宋江得之无名，只好去北京大名府赚来了玉麒麟卢俊义上山。 卢俊义上山的过程如同儿戏。军师吴用用一首反诗害得卢员外家破人亡，最后无奈上山。这首反诗却有两个版本，通行版如下： 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 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但是，在金圣叹所评点的七十回水浒传中，这首诗却改作如下版本： 芦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 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 虽然两首诗均是含有“卢俊义反”的藏头诗，但是细细品味，诗的质量有高下之分，其意也大有不同。  王和尚评析  吴用是梁山泊少有的知识分子，也经常充当军师一职。虽然他常出计策，但是细考之下，吴用的计策要么有重大漏洞（比如“智取生辰纲”和“戴宗传假信”），要么多阴损毒辣（比如“李逵斧劈小衙内”和本次赚取卢俊义上山）。这或者是作者为了行文需要，故意留下漏洞；或者增加文章趣味性而献得血腥残忍。但是总体来看，吴用不过是一个落魄的知识分子，想要因人成事，才上梁山聚义。 因此，按照吴用在书中的知识水平，在赚取卢俊义时所题之反诗，以“通行本”为宜。为何？因为这首诗无甚深意，文理也似有不通，仅取其“卢俊义反”之藏头之意。“芦花丛里一扁舟”暗示梁山泊之意，并且“舟”有渡行之意，暗有帮卢俊义度过难关之意；“俊杰俄从此地游”，俄者，将要是也，暗示卢俊义将要来到梁山泊；“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这句甚为直白，暗示义士如果明白诗中之意，就应该“反躬”，舍弃大名府的荣华，而“逃难”到梁山泊聚义才是要义。 这首诗意义简单，首先在藏头之处，埋下“卢俊义”反的祸根，而在诗中也委婉道出邀请卢俊义梁山聚义之意。 而评点大家金圣叹在批评水浒传时，将这首诗和后文卢俊义的很多举动都做了修改。一言以蔽之，修改后的卢俊义颇为英武，也很有壮士气概，虽然有点急躁和自夸，但是却有几分英雄之气。但是，在此不分析其中不同，先来看诗。 首先要说，这首诗也包含“卢俊义反”的藏头之意。但是，经过金圣叹聊聊修改数字，其意大有不同，也能从中窥见，金圣叹对梁山泊好汉聚义的矛盾心情。 “芦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这首诗不是写给卢俊义的，倒像是写给梁山好汉全体所思。“芦花滩上”暗指梁山泊，舟遇沙滩，行走艰难，欲进不得，欲退不能，这倒像是梁山好汉们“被逼上梁山”的无奈之情。正因无奈，故而有“俊杰黄昏独自游”，胸有大志的豪杰之士在黄昏时分，独自在水边徘徊，其景寥落，其意萧条，其心中郁结之英雄之气，其前途之进退失据，均暗藏其中。 而豪杰之士的思考有结果么？没有。金圣叹在此借吴用之笔写出如下惊人之句“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各方豪杰凭借江湖义气聚集梁山，一旦义气消尽，到头来仍然是恍然一梦，命运之轮从不停歇，任何挣扎和奋起都会被命运之轮无情碾碎，此时唯有“反躬逃难”才会无忧。 这首诗深沉无奈，昭示了梁山聚义的无奈结局。但这是金圣叹的想法，虽然和作者施耐庵有某种暗合之处，却也有不同。 金圣叹腰斩水浒，将水浒传停止在“英雄排座次”，然后卢俊义在梁山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百零八个好汉全部被砍头处死，惊醒的卢俊义抬头看见“替天行道”的匾额已经变成了“天下太平”四字。金圣叹之所以安排这个结局，是因为他清楚看到了梁山好汉之聚义不过是一百零八个恶魔在梁山暂居，苟且偷安而已，并没有“忠义为国”的想法。梁山好汉尽数被屠，也暗示梁山英雄们虽然聚义梁山，但是既时时担心官军的剿捕，也不断接受良心的拷问。 这一点与施耐庵之“替天行道”“忠心为国”的儒家思想不同。施耐庵塑造的宋江忠孝仁义，在金圣叹笔下却变得虚伪狡诈；施耐庵安排梁山好汉接受招安，远征大辽和方腊等，虽然最后仍然被奸臣谋杀，但是梁山好汉的英名苦衷却被宋徽宗得知，并且得以修庙祭祀，享受香火；金圣叹却认为，宋江之口口声声招安，只是招揽豪杰的手段而已，梁山好汉却并不想招安，也没有“忠义为国”的想法，其结局也是活在战战兢兢，既忧且惧之中。两者的立意不同，对全书的看法也就不同了。 在此，王和尚不想论及二人看法的优劣，只想顺着施耐庵的立意，来梳理《水浒传》的终极奥义。 施耐庵之《水浒传》像是一个乌托邦，也似一个社会寓言。水浒传之人物多是失意之人，但是他们虽失意，却有能力，有想法，有报国安民的志向。但是奸臣当道，上下失序，豪杰之苦衷不能上达天听，更无用武之地，所以才愤而反抗，聚义梁山。 因此“不得已”才是梁山众好汉的无奈之言。安顺良民当不得，只有铤而走险；胸有大志而无处施展，所以才要聚义梁山，替天行道；奸臣当道，蒙蔽圣君，所以才要诛杀奸邪报答“赵官家”；因此，梁山好汉必定要走上招安的道路，唯有招安才能为国效力，一抒怀抱。 但是，施耐庵笔下的英雄虽然一心为国，也终于为国出力，但是他们并不能改变社会现实，所以最终被奸邪谋害，梁山聚义最后风流云散也在所难免。可见，施耐庵是清醒的，他清楚知道，梁山好汉最终难得善终，虽然得以庙享香火，但是仍旧于事无补。但是，施耐庵又是纠结的，他寻找不出梁山好汉的出路，其笔下的宋江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无奈而死，梁山好汉们最终也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 由此可见，梁山聚义不过是一个“乌托邦”，虽然轰轰烈烈，但是终会烟消云散；虽然赤胆忠心，但是仍然不能撼动社会的基石；唯有凄惨凋零，变成八百里水泊上的一片烟云而已。 水浒传第七十二回“元夜闹东京”，九纹龙史进和没遮拦穆弘等在东京酒楼趁醉高唱一首诗“ 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 手提三尺龙泉剑，不见奸邪誓不休！” 这首诗壮志满怀，气势凭陵，正是吼出了梁上众好汉的心声。但是身在东京，宋江等正在通过妓女李师师传达想要招安的想法。如此忠肝义胆之事，却只能通过一个妓女给皇帝传达消息，而听到这首诗的宋江几乎吓杀。可见，宋江之忠义何等小心谨慎，也可见当时社会何等不容。难怪史进穆弘等听罢宋江的训斥只能“默默无言”了。 但是和尚却很喜欢这首诗，梁山好汉们多心怀忠义，但是却不敢宣之于口，宋江等辈虽然忠心为国，却也只能按照官场的规则来寻找出路。而一旦按照官场规则，宋江的手段就相形见绌了，他的豪杰义气只能打动一群无知无识的草莽英雄，但是却打不破圆滑阴冷的官场；他赖以成名的豪杰兄弟，在朝廷眼中却成为不安定因素；他一腔报国之心，却被奸邪之辈拿来做“以虎驱狼”的杀人之手，宋江不败而何！ 宋江吴用等熟悉政治的人知道需要按照官场的规则做事，李逵等却只懂得“快活”而已，唯有史进，穆弘，李俊等年轻一派，心怀忠义却心无芥蒂，敢作敢为又豪气干云，虽然未必懂多少官场情事，但是勇猛豪壮的气魄却动人心魂。但是，如此“少壮派”在梁山却无多少话语权，也不能带领众好汉走向正途，唯有趁酒醉一发怀抱而已，宁不悲哉！ 行文至此，诸君应该懂得金圣叹“义到尽头原是命”的真意了吧？金圣叹早已看透，梁山好汉以义相聚，只能一起“快活”，而难为国为民，因为社会现实即是众位好汉之“命”，这种“命”撞不破，打不穿，移不动，奈何不得也！虽然金圣叹比较冷静，但是也不能给梁山好汉寻找一个出路，唯有“命”而已，他所谓之“反躬逃难”，又能逃到那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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