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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月夜插秧忙

 向度文化 2023-08-08 发布于山东

父亲有一个几乎固执的观点,插晚稻是很讲究时间的,早一天都不同。

立秋:月夜插秧忙

文/凌鹰 图/冯杰


在乡下,最辛苦最劳累的就是双抢那段时间,既要将成熟的早稻收回来,还要将晚稻插下去,而且必须在立秋之前。过了立秋,谁家晚稻还没插完,就会被人耻笑。也就是说,晚稻不能在立秋之前插完是农村的大忌、笑话甚至耻辱。


父亲虽然一生几乎都在养鱼,没真正种过田,但他对季节非常在乎看重。早稻春插,他带着一家人必须在立春前完成;晚稻更加看重时令,必须在立秋前将所有的晚稻插完,绝对不允许超过立秋。


因此,双抢那段时间,我们真正是“起早摸黑”,早上四点多钟就起来了,打着火把到秧田里去扯秧,那是晚稻秧苗。我们到秧田边的时候,早就有人在他们的秧田里忙碌了。妇女们在秧田里嘻嘻哈哈地欢笑着,一些男人和她们开着有点粗野的玩笑,逗得她们笑得更加无拘无束。本来很劳累的农活,却在秧田里变成了一种欢快。秧田里插着一盏盏柴油灯,乡下人真会废物利用,那都是用农药瓶子做成的灯盏,家家户户都在秧田里插着一两盏柴油灯,将秧田照映得一片灰绿,扯秧人的影子在那片灰绿和浑浊的水光中晃荡飘忽。就在这样的飘忽中,天色渐渐地变得灰白明亮起来。天刚蒙蒙亮,人们就挑着秧苗去各自的田里插晚稻了,只留下一些妇女儿童在秧田里继续扯秧,供应他们家的秧苗。


插秧一般都赶在早上和上午十点钟前,下午四点以后。这是农人们对时间的一种比较科学的习惯,是农人的一种智慧,这样就可以减少太阳的高温对晚稻秧苗的暴晒。因此,很多人都会在下午四点以后特别忙碌,他们插完了大清早扯下的秧苗,还有留在秧田里的人送过来的秧苗,往往都要忙到天黑才回家,如果是有月亮的晚上,那月亮就成了他们最好的灯光。


这个时间段插下的晚稻,秧苗还没睡醒,还带着早上的梦境。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也就醒来了,就睁开眼睛想让自己快速复活,快速生长,保持在秧田里那种生命力。强烈的太阳虽然会烤得它们的叶子有点发焉,但它们很快就会恢复元气,半个月后就变得青绿一片了。


父亲几乎不会种田,他以前在一家食品站做合同工,杀猪卖肉。因为工资太低,他就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二年,他的那批工友都转了正,成了正式工,这事让他后悔了很多年。父亲似乎悟到了一种哲学:不能耽搁、不能放弃人生的关键,一旦错过,悔之晚矣。对待立秋这个节令,他有他自己的切身感悟,他放弃了在那家食品站上班,放弃了转正的机会,就是放弃了他人生的立秋时机,错过了秋后美好的景象。父亲似乎早就明白了人生的因果所在。


回到村里后,父亲就在我们生产队搞“副业”饲养鱼苗,每年给生产队交一笔“副业款”。在我们当地,很多村庄他都去卖过鱼苗,很多人也到我们家来买过鱼苗,因此他在我们当地,名望响当当的。田土分到户后,他才开始学着种田,一切农活从头学起。父亲经常跟我们说这样一句话;三早当一工。他的意思是,要我们早起,三个早上当得一天光景。他只会养鱼不会种田,但他的打算却很精明。父亲不仅很珍惜早上的时光,还非常看重傍晚,他说傍晚凉快,没有了太阳的暴晒,插下的秧苗容易转青。从割晚稻开始,他就每天算计着时间,牢牢地记着立秋那一天,生怕立秋悄悄地从他的手指尖溜走了。有了这个心思,他就非常看重早上和晚上,除了每天大半夜就把我们叫起来去扯秧,傍晚他更加不会放过,总是会把田里的秧苗全部插完了才带着我们摸着黑路回家,这时一般都到了八九点钟了。到了家里,虽然很累很累了,他还不会忘记炒一碗黄豆下酒。这是他一生中最经典的嗜好,是他发明的“下酒菜”。为这事,他在我们的地里、田埂上种满了黄豆,收黄豆的时候,他就在我们家的屋檐下搭一根竹竿或树木,上面挂满已经摘了叶子的黄豆。等黄豆被晒得金黄全部干透了之后,他就和母亲用一种农具把黄豆敲打出来,一大半给家里做黄豆酱、磨豆腐,剩下的他就陆陆续续炒了下酒。


只要那天晚上有月光,晚饭后稍稍坐一会,父亲就会带上我们全家,下到秧田里去扯秧,扯好了秧就和我们去插晚稻。似乎立秋就是一根鞭子,随时都在父亲的眼前挥舞着,驱赶着父亲朝着一个紧要的时间节点前行。他已经错过了人生的一个季节和时机,他不能再耽误了自然界这个立秋。他知道,秋后就意味着收成,意味着果实的丰盈,他必须要在心里珍惜每一个季节的轮回。


我心里虽然很抱怨父亲,但到了田里,站在铺天盖地的月光下,我不得不承认父亲的算计和精明。不管多闷热的夏天,晚上都会凉爽起来,如果有一丝丝晚风吹过来,那风就会很温柔地从你的全身飘过,源源不断地游动,那份惬意会瞬间把你的疲累、烦恼一下子带走。


我们扯下的秧苗是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在插秧之前,会把它们比较均匀地抛洒在田里。插秧的时候,基本上可以随手就拿到秧苗,拿不到秧苗的地方,叫附近的人丢一两个到身边就解决了这个小难题。


月光下,即使没有风,也很凉爽,那是暑气散尽后田野的清新气息,吸一口,有一股淡淡的甜润,一直甜润到肚子里,这让我对夜晚的劳作有了一点点热爱。可是,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却又困扰了我,那就是密密麻麻的蚊子。那些蚊子似乎也在月光下格外充满了活力和生气,它们在空中、在身边不知疲倦地飞舞着,欢叫着,时不时就落在你裸露的肌肤上咬一口,又痛又痒,马上就会冒出一个血斑。就这样,蚊子每咬一口,我们就会拍打一下,骂一句蚊子。这让我们手里的劳作进度降低了不少。父亲似乎总是那么镇定,他不像我们那样被蚊子骚扰得手忙脚乱,在月光下,在蚊子的围攻下,父亲会抽一根烟,然后继续跟他心里的立秋赛跑。


这个时候,我会偷偷地扫视一眼田里的秧苗,如果还有一大片,我就会很沮丧,如果不多了,我就会平添几份劲头,早点回家的信念在我心里化作动力,讨厌的蚊子飞舞轰鸣似乎也减少了许多。其实,晚上插秧并不是我们一家人,明亮的月光下,有不少的人影在晃动,他们都是在追赶节令的人,都在跟立秋赛跑,这是农人对生活对季节一种亘古不变的秩序。


我们插完了田里的秧苗回到家,往往都快12点了。回到家,父亲还要用他的炒黄豆喝一两杯米酒,这是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乐趣。我们忙着洗澡,他就坐在桌子边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喝酒,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却喝得津津有味,好像有一种滋味全都在那酒里,他得用心去品味。父亲从不贪杯,喝完他自己限量的酒后,就洗澡睡觉了,在梦里计算着立秋的时间还有多久。


这样有月光的夜晚,还真的帮了父亲的忙,给了父亲想要的结果。虽然我们家的田多,劳力少,但父亲的计划很周密,连续几个月夜的追赶,我们家总算在立秋之前把晚稻插完了。


插完晚稻后,父亲心安理得地走在田畴里,看着那些还在插晚稻的人,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走走停停,似乎在观望已经渐行渐远的立秋的身影,似乎在寻找立秋这个对农村至关重要的节令。


父亲有一个几乎固执的观点,插晚稻是很讲究时间的,早一天都不同。父亲的话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是有根有据的。有一年,我们家的晚稻超过了立秋几天,同样的秧苗,早几天插下的已经长出新的叶子了,快要转青了,立秋后插下的禾苗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焉头焉脑一片黄叶。并不会种田的父亲有一个好习惯,不懂就学习别人,他得到的经验就是我们家的禾苗超过了立秋才插,错过了时令,禾苗的生长才延迟了。


这也让父亲明白,很多事物是不能违背它们的规律的,就像立秋,这是祖先在岁月的风雨中找到的规律,有它严密的科学法则,有它必定的自然秩序,谁也不可违背。


本文原刊于《向度》2021年春之卷

凌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湖南永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芙蓉》《创作与评论》《作品》《山东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散文》《中华散文》《北京文学》等刊发表散文、随笔300余篇,有作品在《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已出版散文集《放牧流水》《巨轮的远影》《蔚蓝天空上十八朵云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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