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李小龙:纪念薛瑞生老师丨【学术研究】

 昵称70139118 2020-08-28

纪念薛瑞生老师

文 \ 李小龙

2020年6月29日下午15点36分,我收到邱晓兄微信,“薛老师去世了”,“前天回蒲城,从老家走的”。我攥着手机,心中一片苍茫,实在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一、初觐

余生也晚,大学入学的时候,薛老师已经退休了,所以既没有上过薛老师课,也没有拜识的机会。只是在图书馆看到《红楼采珠》,发现作者就是本校的老师,便认真读了几篇,没想到一读便放不下了,看得心潮澎湃,觉得每篇文章都太精彩了,既有绝佳的理论建构,又文采斐然;就连每篇文章以一句贴切的诗句为正名的取名方式也别出心裁,意味隽永。其后,在学校的小书店里,竟然看到有《红楼采珠》出售,不过一看就知道是盗版——稀奇的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学术著作也有盗版。当时犹豫良久,还是没有买。直到十几年后,我才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买到一本来珍藏。

大三时,李鲁歌老师给我们开设了《红楼梦研究》课,我写了一篇课堂作业《春华秋月自分明——试论“姑娘”与“小姐”在〈红楼梦〉中的区别》,李老师建议投稿。我便誊抄了一遍,寄给了贵州的《红楼》。很快接到《红楼》主编梅玫老师的电话,说文章定在第三期刊发(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非常感恩),最后她嘱我在薛瑞生老师前代她问好。放下电话后我才想到,或许梅老师以为我是薛老师的学生吧,其实我完全不认识薛老师。一直以来都很想去拜访薛老师的,只是没有机会,这次就算是个借口吧。于是,我又把一篇写了很长时间的文章《十二金钗归何处——红楼十二伶隐寓试诠》重新修改、誊清了一遍,准备当作拜谒薛老师的行卷。

我去文学院办公室打听薛老师家的电话,又在院办看到薛老师一部新书《红楼梦谫论》,翻了后记才知道,薛师把他计划中的《红楼梦人物论》与《红楼梦艺术论》(即《红楼采珠》)二书合为一书了。不过此书是作为自考用书出版的,所以在文学院自考办公室即有售。我非常高兴,立刻买到一册。然后回宿舍,在忐忑中给薛老师打了电话,一直以为薛老师说陕西方言的,没想到是普通话,而且非常标准,声音低沉有力,给人一种威严之感。

2000年6月18日下午,我来到薛老师家门前,约的是三点,我早到了半小时,觉得薛老师可能会午休,就蹲到一个角落里,拿出《红楼梦谫论》来看。到三点整才去敲门,就这样第一次见到了薛老师。我在日记中说“薛老师果然一如他的声音,冷峻、严肃,令人生畏”,这是我的第一印象。接下来的情形更加深了我的第一印象。我把小文拿出请教,同时当然要说一些谦虚的话,所以我说想请薛老师审阅一下,看看是否牵强附会,是否有索隐之嫌。或许这句话给薛老师一个定见,所以薛老师直接就说:“我不提倡青年人搞索隐,这是一条死路。”我其实完全同意,只是觉得自己的小文不是索隐的,所以就想解释一下,说我是用十二个伶官的结局来探讨十二钗的结局的。薛老师淡淡地说:“十二钗的结局脂评多已指出,有必要再考吗?”看我非常狼狈,薛老师可能想缓和一下气氛,就换了个话题,问我脂本看了几个本子?这让我更惭愧了,因为我只在图书馆粗略地把甲戌本翻过一遍,其余脂本就没有认真看过原书,脂评都是从俞平伯、陈庆浩、朱一玄等先生的脂评汇录之类书中看到的;正文也只是偶尔用冯其庸先生的汇校去查证。薛老师直接打断了我,说大部分脂本图书馆都有影印本。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听出了无言的批评,暗下决心赶快去图书馆补课。

十多年后,有一次与薛老师偶尔聊起来,他也觉得很奇怪,说不理解为什么学生都觉得他很严厉,一位已是教授的学生直到现在还不敢与他共桌餐饮,说与老师坐在一起吃不饱。薛师自己还常反省,觉得可能自己不够随和,并用“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话来警示自己,没想到给我的印象还是这样。我想,可能是薛师对待学术比较认真,不愿意轻易许可,所以才会这样吧。

接下来又泛泛地谈到学术研究,薛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不要弄那些虚的东西,把真正的观点用真实的材料支撑起来了,这就是定论,会有很久的影响。”这与我对薛老师红学论文的才华横溢的印象完全不同,现在想来,薛老师那时已经完全转入宋代诗词的整理考证工作中去,对文献功底更加重视吧。

大约三个月后,薛老师约我再到他家去。说已看完我的文章,感觉不错,角度新颖。但目前看还是太长了,因为有三万字左右,这个长度是无法发表的。薛老师问我能否压缩到一万字以内,这样他可以帮我向《红楼梦学刊》推荐一下。后来果然帮我写了一封措辞恳切的推荐信,我将信与文章一起寄呈《红楼梦学刊》(这篇小文最终承张庆善先生、孙玉明先生厚意,发表于《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1辑)。薛师还不放心,说如果《红楼梦学刊》不采用,那就再转投《西北大学学报》,他再写一封给《西北大学学报》的推荐信以备用。

二、赠书

在拜见薛师之前,我还曾在一个书市上看到刚刚出版的《东坡词编年笺证》。但那时的我一方面对更深入的学术研究没有什么概念,看到三百余首的东坡词出版了上千页的大书,还是觉得太深奥了;另一方面则是56元的定价对于当时四处跑旧书摊买三元旧书的学生来说,也几乎是可望不可及的。不过,虽然没有买,但我站在展位前,仔细阅读了高海夫先生的《弁言》和薛老师的《跋尾》和《识语》,不过,那时,我似乎还没有把这个宋词研究专家与此前就知道的红学家联系起来。

那一学期,张文利老师给我们开设了宋代文学史,期中作业是给一首柳永词写鉴赏文章,推荐的参考书目就是薛老师的《乐章集校注》。在张老师的介绍中,我才知道,原来薛老师既有花团锦簇的红学研究,又有扎实精深的宋词整理。当然,市面上仍然买不到这本书,写论文也只能去图书馆查阅。后来去薛老师家拜访时,薛老师正要搬家。那时他住在新村,房间比较狭小,到处堆的都是书。我看到薛老师收拾书比较吃力,便自告奋勇要帮忙收拾。于是在学校门口的百货市场买了一些纸箱,到薛师家把书一一装箱。忽然在一个书架里面,发现插着五六本崭新的《乐章集校注》,薛老师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地说:“发现新大陆了!发现新大陆了!”原来,此书1994年初版,后未再印,启功先生欲索一册亦无书可呈。现在突然发现,确实值得高兴。然后薛老师抽出一册说:“等会送你一本,我给你题个字。不过,我可是要回报的,你一定要指出书的缺点来。”

把书整理好后,薛老师要请我吃饭,我有点不好意思,薛老师说:“老师请学生吃饭,这是西大的传统。老师虽然工资不高,但传统还是要继承的。”我只好从命。饭后,我执意要送薛老师到家,薛老师大笑说:“不用送,我还不至于老到这种程度吧!”我当然表示只是想尽弟子之礼。不过,当时心里确实觉得薛老师年龄很大了,自己走回去我不太放心。听薛老师这样一说,我心中算了下,薛老师当时才63岁,应该说还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只是他头发早白,加上面容清癯,所以我才会那样想。

不过,那几天只顾得整理打包了,薛老师忘了赠书之事。直到2003年研一暑假时,我回老家顺便去看望薛老师,才终于得到了赠书。这次薛老师不止是赠我,同时还让我向启功先生及于翠玲老师各转呈一册,并嘱可以此为机会拜谒启先生。薛老师说:“与大师交谈,言传身教,自会受益无穷,比课堂之授业不可同日而语。”还告诉我许多与启先生交谈的趣事。但我却有些畏难,因为我一直觉得,以我的水平,全无请益于启功先生之可能,若去启先生府上,只能是打扰先生清修而已。所以,思忖良久,还是将书一起给于老师,请于老师代我转呈了。

那天,薛老师不止赠我《乐章集校注》,还同时赠了一本《清真集校注》,薛老师说:“这本书我是第二作者,本不便送人,但赠你一册作读词的资料吧。”而我则得陇望蜀,希望能得到一册《东坡词编年笺证》。薛老师说那本书已经没有存书了,又想了一会儿:“倒有一册原拟赠三苏博物馆的,一直没寄走,如不嫌弃,可以送你。”我当然非常高兴,薛老师便在《东坡词编年笺证》“总目”后的空白页上题了一段话,录如下:

 李小龙君误以瓦缶为钟罄,且索书甚迫,然手头已无此破编,无奈聊以此已款之书赠之,并望万勿见怪。读后希将贵见批之于眉端,着新批百数十条,他日可以此换新书也。

瑞生 癸未夏于西大

薛师如此谦逊,我很惶恐,当即表态一定会认真拜读并提意见,只是,意见可能都是外行话,要预请老师见谅。薛老师大手一挥说:“不管对错,只说真话!”

三、尊师

得到薛老师赠书后,我便开始认真拜读《东坡词编年笺证》,边读边记录自己的所谓“意见”,最后大概用了一学期时间,一字一句,连标点也不放过地“啃”了一遍。并且,也尽量找到薛师所用各校本,对薛师所校一一覆核,连同注释资料也尽量查找原书。就这样,最终写下了三百余条“意见”。当然,这三百余条比较芜杂,小到一个字、一个标点,大到某词的编年,总之,我遵照着薛老师“最大的尊敬是诚实”的教诲,无论对错,只要有疑之处,就都照实写出来。其间有一些仁智之见,也有一些校勘上甚至排印中的疏误。薛师非常高兴,三秦出版社正好在那个时候说要重印,薛师便命我把这些疏误都在不动版面的情况下插入原版,以便重印时修改。这个工作很费功夫,因为要一一计算字数。但做好之后才发现,重印本已经一字不改上市了。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情。

关于此书出版之难,在薛师《跋尾》中已略示一二,后来在与薛师交流的过程中,又知道了前前后后的很多故事,十分感慨。薛师在《跋尾》中说:“书成,一则喜一则忧。著书难,孰知出书尤难。著书难,犹有门径可循;出书难,一并连门径也无。夏夜茫茫,蚊蚋营营,似在替余浩叹。虽然,歌者既苦,知音岂稀?是以愚潜心沉意而待焉。”又在《识语》中简述了出版之经历。但那只是最后的结果,中间的过程其实非常煎熬。不过,薛师在序跋中未详说,此处也不便多言。不过有一点与此书的一些印误小有关系,还是简录如下。

对于此书中的一些小疏误,薛师曾在给我的信中说:

《笺证》与《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是同时出版的。说一句别人都不肯信的话,《笺证》我竟连小样也没有看。何以如此?乃当时形势所使然。恩师高海夫先生临终时对家事无所交代,就是放心不下《八大家》,已不能言,却总是用手作个“八”字,师母附耳说“《八大家文钞》的事有薛瑞生替你把关,你可以放心。”我也说:“老师您放心吧,我会倾全力来完成。”听了师母和我的话,高老师才瞑目的。

当时三秦社要赶着出,约请了数十人作校审,所有的疑难问题都要经我目验才能定夺。我忙得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经常是你师母给我夹个馒头,左手拿馒头右手拿笔,不怕你笑,有时竟是你师母一边喂我吃饭一边审校的。因此《笺证》的小样我既没有时间看,更不能放下《八大家》去看《笺证》。因为当时总是高老师举着“八”字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动,既给我了动力,也给了我压力:我不能不顾老师的遗命而去看自己的书稿,也就是说《笺证》出些问题,读者只会笑我;而《八大家》要是出了问题,读者就会笑高老师的。我宁肯让读者去笑我,也不能让读者去笑高老师呀。这就是《笺证》在校记上问题多的重要原因之一。当然也有原稿校记不精的问题。

每每想到白发苍苍的薛老师为自己恩师校稿的情景,都深深感动。而且,还不止是校稿,薛老师甚至连稿费都不要拿的与恩师一样多,他曾对我说:“《东坡词编年笺证》出版社给了当时最高的稿费千字三十元,我找魏全瑞总编说:‘如果没有《八大家》,你给我千字五十元我也不会嫌多;但有了《八大家》,《笺证》就必须低一些,因为我不能和我老师平起平坐。’魏说:‘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嫌稿费多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重师生情谊的人。我已经在稿酬单上签过字了,就不改了。不过您让我很感动,就依您的要求,您从稿费里拿出五十元给卫俊秀先生,就算是社里给他题写书名的润笔。’后来我给了卫先生五百元,先生不肯收,经我反复说明是三秦的意思,先生才收了。”

《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出版也已二十余年了,直到去世前,薛老师还在为《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再版的事奔走呼吁。诚望此书能早日再版面世,既为学界提供研究资料,也可以此纪念高海夫先生和薛老师。

四、君子

薛老师是一个君子,这是认识他的老师和学生一致的评价。而薛老师也一向以此二字来评价他认为品德高尚的人。在与薛老师交往中,我也曾多次听到他向我揄扬某人时,都会郑重地说“是个君子”——而且,薛老师每次对人做评价时,都会尽量从善意角度去理解。其实,不只待人接物,薛老师在学术上更是君子。

说到这里,也想起我的小文《东坡词补考》。前面说过,我捧读《东坡词编年笺证》时做了详细的笔记,提了约三百条意见。薛老师接到后非常认真地审阅了,当然有的认可,有的不认可,但一直在鼓励我“学术问题上无师生界限,应唯真理是从”。甚至有一些意见薛师并不同意,但仍觉得颇有价值——比如《浪淘沙·昨日出东城》一词的编年,薛师虽然很赞赏我的考证,但对我的具体意见却并不同意,在最新修订的《东坡词编年笺证》中仍坚持了自己的看法。与此同时,他还建议我选择一些条目撰成文章——后来我才理解薛老师的意思,他不希望这些想法直接贡献到他的书中,而是想让我先撰文先发表,他修订的时候再从我的文章中引用。也就是说,薛老师不只是在书中不掩人之善,甚至还细心地为我考虑,来扬人之善。

我按照薛师的意思选了十一条,拟了一篇文章(关于《浪淘沙》的那则也在其中),由于当时对学界十分陌生,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文章可以投给哪些刊物,便向薛老师请示,薛老师说:“我可以介绍给台湾的张高评教授。我对他办的《丛刊》那种学术自由的气氛十分佩服,尤其是批评文章,不管是批评谁他都敢发。”于是我把文章呈送薛师,请他代转给张高评先生。不久便收到张高评教授的回函拟刊用的回函。不过可惜的是,或许中间有一些疏漏,等了一年也没发出来;薛师又主动说要帮我推荐给《南阳师范学院学报》,我想着总是麻烦薛老师太惭愧了,就想自己投稿撞撞运气,薛老师说:“还是我推荐一下吧。主要是不少刊物与我比较熟,看到你的文章是批评我的,有可能会不给发表。”这篇小文其实主要是与薛老师商榷的,又直接在薛老师的鼓励下才写出来,最终在薛老师的鼎力推荐下发表,这让我非常感慨——其实薛老师对我的某些商榷并不赞同,但仍然推动这篇原本没有的文章写出来并揭载。可以说,薛老师的着眼点全在学术的进步而非个人的对错之上。这种气度是否恰恰是当今学界所缺乏的,我没有发言权,并不能判断,但至少对我来说,薛老师对待学术的态度永远让我知所警惕。

其实,薛老师这样的态度不只是对我才如此。记得2005年11月时,薛师写信说:“今晨上网,专门搜索《东坡词编年笺证》,其中有一篇《东坡词与世说新语》,指出《笺证》应用《世说新语》却用了《晋书》者共26处,觉得很有参考价值。但我不会下载,烦你下载后寄我。”我赶快下载后拜读,觉得有一些例子也并不妥当:比如《世说新语》与《晋书》有大致相同的记录,那么东坡究竟引自何书,恐怕也是悬案,既启东坡于地下亦未可定谳。何况还有一些以引《晋书》为是的例子。所以写了一封长信,把不妥之条目逐条注明后发给薛老师。但薛老师回信说:“其文正者从之,注明出处;其文误者正之,指出何以误。庶几可不掩一善耳。”我看后悚然一惊,想想自己拜读那篇文章时的态度,似乎并不端正,因为我时时从辩解的角度来读,而不是从吸收别人批评意见的角度。两者之间的不同是:前者先悬置人家之是,只抓别人之非;后者则不抓别人小辫子,只承认自己有没有这些错误。十几年过来,看了太多批评与反批评的文字,发现很多人都在后者的逻辑中打转,实在是很可惜的事情。

五、亲人

多年的交往,每每去拜望薛老师或者仅仅是邮件联系,都感觉像亲人一样了。每次去薛师府上,师母都忙着给我拿吃的,有时会用陕西特有的“娃”(一声)来称我,听着非常亲切;我带爱人和孩子去的时候,更是对我们全家都照顾有加,师母多次夸奖我爱人;有一次爱人发烧,我来不及去图书馆帮薛老师查资料,写信告诉薛师原委,薛师回信说:“她是个贤惠妻子,为你付出的不少,你应该好好照顾她,否则我和你师母都不答应。”

除了这些短暂的拜谒之外,我还有幸陪薛师一起访书,有数日朝夕相处的机会,更加深了这种亲人之感。薛师曾在某图书馆发现一部康熙十七年本《词综》,上有数量甚多之评语,颇有价值。经考为清人徐旭旦所为(相关评语与薛老师的详细考证可参见薛师《世经堂康熙十七年残本〈词综〉批语选录》一文,《词学》2007年第十八辑)。为了解徐旭旦其人,薛师想细读其文集,然遍索各处图书馆,可以找到的是《世经堂初集》三十卷及《世经堂诗钞》三十卷,但据刘尚荣先生赐示,辽宁图书馆藏有《世经堂集》,据《清人别集总目》亦可知其集共有九十卷。所以,薛老师欲至辽图看书。薛师家人不太放心,我就自告奋勇与薛师同行。2007年9月10日,薛师先去了南京,再到扬州,过平湖,然后才到北京,与我会合后,一起坐火车去沈阳。

这次出差薛师比较辛苦。一方面在外面奔波了那么久,非常劳累;二是主要靠火车,旅途也很耗人。购票时我尽力了,但没抢到下铺。上了火车,我想找人给薛师调换一下。薛师觉得不好意思,就不让我说,一上车就努力要爬上中铺去,我只好先扶他上去,然后找了几个下铺试探,但均未成。薛师说中铺也很好。于是只好这样。不过,薛师说他从南京过来还一直没睡好,反倒在这个中铺上睡得挺沉。

这三四天每天与薛师在一起,图书馆上班时便去抄书;图书馆下班了,我们就回来,在宾馆聊天。确如薛老师以前所说,与自己崇敬的学者聊天,收获可能会比上课还大:我虽遗憾没上过薛老师的课,但这些天的耳提面命也算补上了。

这次共同访书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事,但让我最为感动是薛师对的我照顾。那一年我正上博二,没有什么收入,所以这次辽宁之行的相关费用都是薛师来出,其间有几次打车什么的我想抢付,也被薛师拦下了。后来每每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很惭愧。所幸我有一个好朋友在沈阳工作,听说我们来访书,便要宴请我们,于是在我们最后一次去省图时,她直接把我们从图书馆接到一个规格很高的酒店用餐,只有我们三位,气氛轻松融洽,薛老师也很高兴,还亲笔题赠了朋友一本《东坡词编年笺证》。让我现在回想起来稍得安慰。

另外,还有一件生活琐事,让我永难忘怀。为了方便,我们一般就在下榻的宾馆内用餐。第一次吃饭时,无意中点了一盘鸡爪,似乎是蒜香的,十分入味,我和薛老师都特别喜欢吃,所以每饭必点。不过,每餐的最后,薛师都会把这盘菜全推给我,我虽也多次谦辞,但作为弟子,还是恭敬不如从命,所以每次都是我多吃多占。这虽是琐碎小事,然亦可见薛老师对我的关爱之情——我每次在薛师家吃饭,他和师母都觉得我太瘦了,可能是营养跟不上,所以就一直劝我多吃点。看来这也延伸到出差之中了。近年带学生读唐传奇,《柳氏传》中有“解衣辍食”之语,有的学生不太明白,我解释时会联系到《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解衣推食”,讲到这里,便会想起薛老师推盘给我的情景,觉得还是《史记》用“推”字更为切当。现在想来,不觉潸然。

六、愧悔

仔细算来,这些年因为各种忙乱,去薛师府上拜望次数已非常稀少了。2014年,我从日本回来,暑假回老家时与薛师约见。薛师特别高兴,请了阎琦老师、贾三强老师、李芳民老师、张文利老师、赵晓雷老师一起吃饭,薛老师拿出了他珍藏已久的茅台,用薛师多次畅想的,要“一醉方休”。不过,薛师正如他的研究对象东坡先生一样,酒量并不好,所以并没敢多喝。但我们在席间聊得非常畅快,也算是用“聊”来“醉”了。再后来去看望薛师是在2015年夏天——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次……以前常在各种怀念文章中看到“没想到竟然是最后一次”的话,总觉有点虚饰,现在才知其中的无奈与愧悔。我们常常以为未来还有很多机会,却不知道这很可能只是一种错觉。

当然,并不是我们没有约见,只是这些相约总阴差阳错而不能成行。比如2018年夏天,我返京时与薛师约好了,我都打车到他家门口了,却敲不开门,一打电话方知,薛师已经搬了家——此事他以为我知道,而我完全不知道;由于新家较远,我又要赶火车,只好放弃。再如2019年夏,我吸取教训,提前十天便与薛师约好了时间,薛师甚至为了给我节省时间,想把约见的地方放在原住的地方,那里离火车站更近。没想到,就在约定时间前三天,我接到薛老师的信:“单等你回来畅叙,谁知又有一桩急事相冲突了。因你师母观念未变,总要魂归故里,入土为安,家里又刚好盖好了房子,又恰恰二十五日儿子的车号限行,必须提前一两天出发。咱们早已期盼的畅叙只好泡汤了。等你下次回来再一醉方休吧。”我不太明白这里说的“魂归故里,入土为安”是什么意思,但根据我们老家的习俗,可能是在老家预先修好了墓,薛老师与师母要回去参加一个仪式吧。这确实也是很重要的事,而我的车票也早定好,无法更改,只好再寄希望于下次。那年,我出版了两本小书,想来薛老师都会比较感兴趣,但我一直想面呈,心里稍稍有一种子女小有成果在父母面前献宝的心理,于是就没有付寄,没想到却永远没有机会了……

大约两个月前,有出版社的朋友与我联系,说在编辑薛老师著作的时候,想与薛老师交流,却联系不上。我赶快给薛老师写信,一直没有回信;于是便给薛老师打电话,手机没人接,座机也打不通。我很紧张,忙与张文利老师联系,张老师回信说因疫情的影响,与薛老师也交流较少,但据她所知薛老师身体还好。此后我也在邮箱中收到了薛老师的回信,情况似乎很正常,也就放下心来。但过了几天又联系不上了,我继续与贾三强老师联系,才知道薛老师住了院。但很快又出了院,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有点贫血。后来电话也联系上了,虽然薛老师说话听起来没有以前那样清晰了,但总觉得应该没有问题。于是还约了今年八月回西安开会时再去拜望他,没想到,会议因疫情而推迟,而薛老师却走了……

近些年,薛老师一直在修订他的几本大作。《乐章集校注》已完成增订并出版;《周邦彦行实新证》也已进入出版流程(就在去世前三天,他刚刚手签了此书的出版合同);《东坡词编年笺证》是他最用心力之书,也早修改完毕,并交付出版社……斯人虽逝,手泽常存……愿这些著述都能早日出版,以告慰薛师!

薛师去世前三天在出版合同上的签名

薛师去世次日,邱晓兄赴蒲城吊唁,问我是否有哀挽之词,但思绪纷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潦草写了两句,完全没有提及薛师学术上的贡献,只是表达我个人的哀痛:

先生遽归道山,如斯之痛;后死迟校遗著,罔知所言

弟子李小龙恸挽

——写于薛师逝世六十日之时



薛瑞生(1937.12.11—2020.6.29),陕西蒲城人,中共党员。1961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陕西师大附中语文组长,西安市碑林区委办公室干事,陕西省委文教部干事,西北大学中文系教授等。曾任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苏轼研究会理事、李清照辛弃疾研究会理事、中国词学研究会顾问、杨万里研究会顾问,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协会员等。著有《红楼采珠》、《红楼梦谫论》、《乐章集校注》、《东坡词编年笺证》、《清真集校注》(第二作者)、《柳永别传》、《周邦彦别传》、《诚斋诗集笺证》、《晓风残月——柳永传》等著作,发表论文百余篇。

本文章由京师文会出品,转载需同意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