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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房子了,却没有了青春

 大师兄666999 2020-08-29

来源:人物刊(ID:gh_94d4e78d2ba8)

今年,余华60岁,距离那个拼命读书写作的年代过去近四十年。与贫瘠和不自由的日子相比,如今他什么都有了,家庭、名誉,以及不愁吃穿的财富。

(余华)

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活着。

28年前,张艺谋找到余华,希望能把他的作品《河边的错误》改编成电影,想法都构思好了,拍成惊悚片。

迫于生计的余华一口答应。

为了对余华有个完整的了解,他要求看完余华所有的作品。余华给了他一篇还尚未发表的清样《活着》。

张艺谋一宿没睡,一口气看完。苦难的年代,每一个小人物都在想方设法地活下去。他惊讶于“中国人身上那种默默承受的坚韧和顽强求生存的精神”。《活着》彻头彻尾打动了他,看完脑海里浮现出四个字:就拍它了。

当时的张艺谋,已经拍出了《红高粱》《秋菊打官司》等一系列口碑电影。但由于自己一直走极端路线的纪实风格,没有一点突破,他极需要拍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来打动观众。

于是《活着》成了他眼里的一块肥肉。

诸多不顺,剧本删删减减许多次,还想法儿让“家珍”活了下来,但因为审查等因素,没能在内陆过审。好不容易等到94年6月,才在香港上映。

好事多磨,《活着》上映后,张艺谋一连获得好几个大奖:47届戛纳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大奖、48届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外语片、第7届台北电影奖商业映演类大陆电影推荐奖······

荒诞,朴实的手法,在那个年代脱颖而出。这部影片,一度被称为张艺谋拍得最好的一部电影。

而余华小说版本的《活着》几经波折,最后也在文学杂志《收获》上顺利刊行。

而后不断荣获各种国际大奖: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最高奖项、法兰西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入选中国百位批评家和文学编辑评选的“九十年代最有影响的10部作品”。

更是被翻译成八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刊行。迄今为止,各种版本的销量在一百多万册,上海文艺出版社两年时间,就印刷了二十七万册,在美国出版10年,每年依旧可以卖出4000册。这个成绩,于一个纯文学作家来说,无疑是耀眼的。

而今,张艺谋70岁,余华60岁。

离那个掀起巨浪的年代,跨越了近30年。

关于这一切,创作者余华感受是最深的。

余华出生在杭州,成长在海盐。记忆里的海盐,穷得“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

读小学四年级时,余华一家搬到父亲医院的职工宿舍,一个离生死最近的地方,对面就是医院。他很调皮,经常和哥哥两个人偷偷溜进医院看父亲动手术,每次都被三个字吼回来:滚出去。

医院里有个太平间,是他夏天常去的地方。

白天是天堂,晚上是地狱。在余华眼里,白天是夏季乘凉的好去处,他可以一躺就是一个下午,很舒服,一滴汗都不会流。但到了晚上,各种惨叫声源源不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能把人的耳膜震破。

那时候的余华,不过也就十多岁。海涅有一首诗,其中一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用来形容当时余华的心情,最贴切不过。

所以,余华早期作品,全都关乎血淋淋的死亡。

《活着》里面的人物,除了福贵,全被余华写死了。不管他们曾经多么拼命地想活下去,最后也难逃一个“死”字。人在世上,不是生就是死,既然不能好好活着,那就好好地死去。

1972年,余华12岁,小学毕业。

恰逢海盐县图书馆对外开放,父亲为他和哥哥办了两张借书证,他没事就往图书馆钻,像一只饿了几天的猫一样,疯狂往脑袋里吸收“粮食”。《艳阳天》《金光大道》《牛田洋》《矿山风云》等等,那个时代的书籍,全被他翻了个遍,也不管记不记得住,看完过了瘾再说。

真正喜欢上文学,在13岁那年。

那是大字报的时代,街边贴满了大字报。刚上中学的余华,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在街道的大字报前站好长一段时间,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着迷。“人的想象力被最大限度地发掘了出来,文学的一切手段都得到了发挥,什么虚构、夸张、比喻、讽刺……应有尽有。”

18岁那年,余华参加高考,不幸落榜。

在家人的安排下,他进入海盐县武原镇卫生院成了一名牙医。没有任何经验,师父与祖师爷都没有接受过正经培训。

只是告诉他,你看我拔一次,下一次你就会了。

来看牙的大多都是农民,要拔的牙晃悠悠地贴在牙门上,一看就知道是哪颗牙要拔,余华拔起来也不太费劲。

这个工作,余华干了五年。看了一万多张嘴巴,实在不想再继续。

他羡慕在文化馆工作的人,那里的人,不用正点上下班,时间非常自在,他也想去。去那里的人,要么画画,要么唱歌,要么写作。前两个自己不会,后面一个,自己好歹读了书,也识字,或许可以试试。

华看了很多书,遇到很多个喜欢的老师,川端康成是第一个。

20岁时,在浙江宁波一间昏暗的公寓里,遇到川端康成。读到他的一部作品,叫《伊豆的歌女》,被吓了一跳。

那时的中国文学正处在伤痕文学的黄金时期,他在川端康成的作品里,发现受伤的小说还能有另一种表达,至此深深迷恋他六年时间。只要川端康成写的书,他都买来看。在川端康成的作品里,他学到了细部叙述的魅力。

后来发现长期喜欢一个作家,会被那个作家带“跑偏”,语言里会不自知地掺杂他的风格。直到遇见卡夫卡,他才从川端康成的文字里拔出来。

一个作家,他可以没有很高的学历,但他的知识面和阅读量一定要像海洋那样宽广。

除川端康成、卡夫卡,其他国外文学家的名字与书籍他也信手拈来。马尔克斯、茨威格、布尔加科夫、福克纳、巴尔扎克、三岛由纪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都是他心头所爱。读大仲马的《三剑客》《基督山伯爵》连续三天三夜,饥不择食似的把它们看完。

他知道自己要写出好东西来,必须不断地阅读经典,不断地索取知识。

在南方那个只有八千人的小镇上,他日夜在文学世界里癫狂。《十八岁出门远行》就是那个时候写出来的。在此前,他已经连续发表《鸽子,鸽子》《第一宿舍》等短篇小说。

1983年底,余华的命运开始发生变化。

一个来自北京的长途电话打到卫生院。打电话的人是《北京文学》的副主编李陀,邀请他去北京改稿。余华的心情异常激动,第二天就去了北京。怀里同时揣着那本自己颇为满意的《十八岁去旅行》,把它拿给李陀看。

李陀看完只说了一句话:“你已经走到中国当代文学的最前列了。”

这句话给了余华莫大的鼓励,也是因为这句话,让他越写胆越大。

改稿非常顺利,再次回到海盐县,他已经变成了轰动一时的名人。县委宣传部长觉得余华很有才,不应该在牙科诊所继续拔牙,应该调去文化馆。

1984年8月,余华如愿以偿,调入县文化馆,开始自在的生活。那时他几乎每天睡到中午,上大街上到处溜达,实在没人陪他玩了,就回到住处开始写作。

一直到1993年,余华觉得写作能养活自己时,才辞去那份世界上最自由的工作,前去北京,开始更自由的生活。

《活着》是余华进入文化馆后几年创作出来的。

最开始构思时,他使用的是全知视角第三人称,用冷静、抒情、精美的方式完成这个故事,与他的先锋文学叙述相同。但写到一万字时,发现很难再写下去,放弃这个题材又很可惜,最后他把“福贵”这个角色换成第一人称,让他自己讲述自己的故事。很快顺利完成。

好的创作者,先感动自己,再感动别人。

《活着》初稿写了一年,他边修改边放声大哭,根本无法控制情绪。

后来写《兄弟》也是一样,修改时痛哭流涕,边上全身擦过眼泪的湿纸巾。

《活着》那本小说,里面用的几乎是最朴素的语言。“福贵”是一个只读过几年私塾的农民,他的一生都是农民身份,面对这样一个身份,所有的语句都必须为他而生。也就是这样的语言,赢得无数人的欢心。

1986年至1989年,这三年里,余华处在极其疯狂的状态里,无论写什么,都变得很极端,作品里全是暴力与死亡。白天写杀人,晚上做噩梦被追杀。吓得他后面再也不敢创作杀人的小说。

90年代世界杯期间,余华被马原拉去辽宁文学院上课。那是他比较欢乐的一段日子,课余时间与史铁生、刘震云、莫言一起踢足球。奔腾在球场,渐渐忘了“杀人”的日子。

1993年,余华去了北京,寻找更大的发展空间。

一开始靠《收获》领到400元稿费,和妻子挤在单人床上,日子贫乏。当时写小说,没有版税,千字30元。为了生存,连续写了两年电视剧,什么类型都有,大多在凌晨播出。

后来张艺谋买下《活着》的版权,给了他25000元,一下子就把他从泥泞中解救出来了。那笔“巨款”被余华在枕头底下压了好几天。

巴金是余华文学创作路上最重要的一个人。

余华超过3/4的小说都发表在《收获》上,那时《收获》的主编就是巴金。

《活着》放今天来发表,没多大问题,但在几十年前,需要冒一定的风险。

因为巴金的庇护 ,与余华同时代的先锋派作家们才能得以茁壮成长。

1999年,余华去了趟美国,顺道去找他的师傅威廉·福克纳。影响余华的作家有很多,福克纳是其中一个,是教会他心理描写的老师。

在奥克斯福,大夏天,余华在烈日下到处寻找福克纳的墓碑。几乎把所有墓碑寻了一遍,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邮票大的地方,看到了。

“这么做,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完成了什么都没有了。”

书看得越多,对社会及人性的思考越深。

余华笔下的人物,大多是底层小人物。《兄弟》里好不容易写了个有钱人,还是一个土财主。

这与他的成长背景有关,也与他对生活的感知有关。他深知,小人物最能走入大众的内心,因为多数人,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

《活着》是口碑最好的一本书。但《兄弟》,却是余华自己最喜欢的一本书。

最开始写《兄弟》,在1996年,那时余华36岁。但写着写着放弃了,一直到2003年才重新捡回来。

接着写《兄弟》,余华的状态很好,几乎连着几个小时不吃不喝地写。

《兄弟》中,他描绘了一幅巨大的中国当代社会阶层图谱。

余华的作品里,有川端康成的细腻,卡夫卡的意识流,以及福克纳的人性。《兄弟》在极短的时间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卖出40万册。这里面,自然有福克纳和其他数不清的作家的功劳。

随后他创作出来的作品,销售量基本都遥遥领先,在纯文学领域里烧出了一片天。

曾经有10年的时间,余华没写出任何作品,只写了一些随笔。沉寂的那段时间,他重温了很多经典作品,感受依旧强烈。

对于一个忙于写作的作家来说,偶尔停下脚步,倾听别人的声音,是弥足珍贵的。

今年,余华60岁,距离那个拼命读书写作的年代过去近四十年。

与贫瘠和不自由的日子相比,他什么都有了,家庭、名誉,以及不愁吃穿的财富。

他有遗憾吗?

有。

那是八十年代末,余华与潘银春尚未结婚。

他晚上带着她去看别人家的窗户,窗帘里隐隐透出一丝丝灯光,奇美无比。

他安慰她:我们没有房子,但是我们有青春。

如今,他有房子了,却没有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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