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道启功先生，是因为他与陈垣先生的关系和情份。 陈垣，历史学家，宗教史家，教育家，从教70年，任辅仁大学、北师大校长达46年。 第一届政协三次会议开会间隙，毛泽东主席对人介绍说:“这是陈垣先生，读书最多的人，是我们的国宝！”  时间退回解放前。 那年，启功祖父逝世，他成了唯一男丁，没有工作，走投无路。他曾祖门生傅增湘说，看能不能到辅仁寻个教职。傅增湘任教育总长时，陈垣是他的副手。傅把启功一个扇面，几篇文章带给陈垣。陈看了，说:“好！”——他在字里行间看到了启功的能力，于是他安排启功在辅仁附中教国文。 一年之后，分管附中的张院长说“中学没毕业就教中学不合适！”于是启功被张院长解聘。中学肄业的启功，只好返回家中。  启功没活干，买米没钱，陈垣又把他安排到辅仁美术系当助教。又是一年之后，又是张院长再次把启功解聘——美术系归张院长分管！ “七七事变”后，启功叔祖金宗禹在王克敏政府做职員，打算把启功介绍过去，填表曰:“金启功……”云云。 启功，有人说他是玄烨第十世孙。然而，先生出生在辛亥首义之后第二年，自己说“虽为‘帝胄’，但却不曾做过大清子民。”——他并不把十世、九世当回事，甚至连姓氏也不要的。爱新觉罗这个姓氏让启功成为封建余孽，后来成了右派分子。  爱新，满语，金；觉罗，姓氏——金启功即爱新觉罗.启功。先生祖父有遗言:“若姓金，你就不是我的孙子！”启功一岁失怙，依靠祖父和姑母长大，祖父的话，不敢不听。 启功不愿姓金，也不愿到王克敏政府做事。然而不做事，即断炊。  人说“无巧不成书！”——陈垣道:“回辅仁，随我教大一国文！” 这是启功第三次进辅仁。  启功与陈垣先生的师生情份，一九三三年从几篇文章一幅扇面始，到二零零五启功先生辞世终，长达七十二年。虽然一九七一年陈先生已不在人世，但那师生情份一直还在。  陈垣说:“教师上课与学生面对面，但情绪不能对立。” “对学生不能偏爱，不能偏恶，更不能讥诮讽剌。”“要用你的能力使学生佩服你。” “不要老站在讲台上讲，要到学生中间走动。让他们觉得你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作文不能批得太少，让学生不明问题所在。不能批得太多，成了你的作文。” 那一届的辅仁大一，陈垣自带一个班，启功与其他青年教师各管一个班。校长亲身示范，启功们仿效学习。耳提面命，好雨润物。 启功说:“我二十几岁被陈援庵校长提拔到辅仁大学教国文。陈校长是我的恩师，他问我:‘你的字写得怎样？’我说:‘写得很丑恶。！’我把字请老师看，他大加奖誉，说我:‘写作俱佳。’ ”  时大学生用毛笔蘸墨写文章，启功用小楷批作业。陈垣将学生文章与教师批改放在校园内厨窗里展示。 把字写好，不让学生笑话，不让先生失望，对自小从祖父习《九成宫》的启功不太难，然而也并不轻松。启功说: “我一个字一字，认认真真地写，一连好几年。”  启功先生言:“和我画画时正式拜过许多名师不同，学习书法时，我主要靠自己努力。” “我讲碑帖，陈校长拿着一块木片在黑板上指点，这个字怎样，那个字怎样，这便是我读帖习书的路径。” “陈校长虽然没有直接教我书法，我現在能写几个汉字，全是他这样手扳手教我修改学生作文卷子教出来的。”  陈垣是历史学家，教育学家，诗人，他教启功“怎样教书，怎样做学问，怎样做人。”在启功最艰难的时候，“总是伸开双臂，保护着那个没得过父爱的后生。”但是陈:垣“并没有直接教”启功写字，——“手扳手教”，私淑也！ 陈垣先生辞世，启功尚在牛棚，不能前往告别，遂作联曰: “依函仗卅九年，信有师生如父子 刊习作二三册，痛余文字答陶甄”  一九九零年，启功先生伏案作书、写画，筹款一百六十万，设奖学基金，基金命名“励耘”。励耘书屋，陈垣书斋，启功以“励耘'纪念那如父的师长！ 师生如陈垣启功者，世所罕見。陈先生赏识启功，帮助启功；问暖嘘寒，一帮帮了三十九年。 有人说:“雍正第九代到(启功)十八岁拜师齐白石，因为一件小事，赌气离开……另拜陈垣先生为师，苦练书法”，——此论道听途说，不是事实！ 启功到辅仁为谋三餐柴米；批改作文总是“认认真真，競競业业地写字”，不曾“苦练书法” 《启功口述历史》、《启功丛稿》对此有清楚叙述。 爱新觉罗.毓逖，启功远房叔祖，棺材铺老板，因棺木结识白石老人。时齐白石的画十分好卖，叔祖便让启功跟齐画画，以期多挣几个。 在齐家，启功見过齐虾灵动触須的完成过程；看到齐篆制作时刻的小心细谨。也谈论过“一件小事”——即“博学鸿词”。 斯人说:“启功先生问齐白石老先生，你的诗是不是模仿清代书画家金东(冬)心的诗词。齐老不仅矢口否认，还说金东(冬)心的诗并不出彩，只是词还不错。当启功问金动(冬)心先生还有词的时候，齐老只是敷衍道:金动(冬)心不过是博学鸿词！……对揚州八大怪(八怪)之一如此不敬让启功感到不悦。模仿他的诗却贬低他。对前人的不尊重让启功非常生气，对齐的不屑与蔑视也愈发强烈。启功一怒之下……断绝了与齐老的师徒关系。” 在《启功口述历史》和《启功丛稿》中，启功先生说: “齐先生最佩服金冬心，”“相如慕蔺，亦步亦趋。” “齐先生送了我一册影印手写的《白石吟馆诗草》，上面有樊樊山题签和樊氏手写的序。册中齐先生的字扁扁的，点画肥肥的，……与金冬心自书诗稿的风格完全一样。” “齐先生说:我的画，樊山说象金冬心，还劝我字也学金冬心。这一册就是学金冬心的字体写的。” 樊山，樊增祥，陕西臬台——管司法的地方大员，与白石老人关系密切。朋友的话，只读过半年私塾的齐白石是肯听的。 “齐先生不仅抄诗稿的字学金冬心，金冬心的号他也一 一 仿效。金号‘三百硯田富翁’，齐号‘三百石印富翁’；金号‘心出家庵粥饭僧’，齐号‘心出家庵僧’。” “手捧那册面赐的《白石吟馆诗草》，又听先生讲如何学金冬心的画和字。我问先生你的诗也学金冬心了？齐先生说‘金冬心诗不好，词好。’我问先生哪里能看到金冬心词，先生说他是博学鸿词啊！” “博学鸿词是科考，不是“词'。齐先生论诗做诗都有不合适的地方。指出这些，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尊敬！” 是的，“愛而识其丑”(刘知几)，“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杜威)——学生冷静理智地批评先生，“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尊敬”！ “齐先生比我大整整五十岁，他对我很优待。……有一段我很长时间没去看他，他就问胡佩衡先生说: ‘那个小孩怎么很久没来了？’……不管我在艺术上应得多少分，从齐先生学了没有，即使只是由于这一句殷勤的垂问，也使我永远不能不称老人为我的老师。” 启功先生有《齐萍翁画自识云:“人生一技故不易，知者犹难得也”，因广其意题此》，诗曰: “一生三绝画书诗，万里千年事可知。何待汗青求史笔，自家腕底有铭辞。” 已经很清楚了，白石老人不曾对“揚州八大怪之一”的金农“不敬”，启功也没有“一怒之下断绝与齐老的师徒关系”！ “不敬”者，“一怒”者，话者心造也！ 启功说他正式拜过的老师仅三人:贾曦民，吴镜汀，戴绥之。溥心畲，沈尹默，张伯英是启功私淑之师。 有天欧阳文忠公伏案写着文稿，夫人笑曰:“年纪一大把，那么认真，怕先生責备么？”公答:“怕后生责备！” 欧公那学生也说:“事不目見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 文以载道是老话，文章精神食粮是新声。以道听途说为材料，用心造臆断加工出来的东西，于读者无益，于作者更无好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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