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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 高贵的荒野(上):羌塘影像游牧与学思蒙太奇

 winer58 2020-08-30

高贵的荒野

S1



羌塘本土纪录片团队的影像游牧与学思蒙太奇

文/白玛措


荒野是人类原初行走远方的那个家园,所以人类学家对荒野有一种本能的执迷,至少与我是这样。我特别向往行走藏北的荒野,在那里化成藏羚羊的一个足印,仰望着漫天的星星,渐渐被风吹散,这将是多么圆满的一个轮回。藏北的荒野在远方,一直在我的心里,当我得知身边的牧人踏足了那片高贵的荒野,如获至宝……

第一次见到达瓦次仁先生是在几年前在那曲市录制藏历春晚的时候,那次我只知道他是电视台台长,录制晚会忙前忙后,没有聊过很多。加了微信,慢慢从他分享的朋友圈我才了解到他有一个精干的那曲本土的纪录片拍摄团队。几年前接到达瓦次仁的电话,说他们拍摄的纪录片《远去的驮队》在拉萨做后期,我前往观片,片中牧人咛唱的那首盐歌一直缭绕在耳边。后来,看到他朋友圈前往那曲双湖、尼玛县和申扎等地拍摄藏羚羊的点滴,他们在荒野中行走、5000多米海拔上每个人负重近60斤的电影脚架和摄像机[i]。就如他的朋友圈写到:“我们起早贪黑,追寻一束光的变化瞬息,饮尽寒风,彼此分享那一份专属于我们的孤独与快乐”。2020年5月,我接到电话,他们在拉萨做藏羚羊纪录片的后期,让我有空过去看片。

他们特别不善言谈,分享的拍摄经历也没有我期待的那样五彩缤纷。可是,他们告诉我的微小的细节故事,却非常打动我……


口述故事①:第一眼望见达瓦次仁



藏羚羊妈妈产仔的场景,我们等了很多天。我们团队一共7个人,2个人一组轮流24小时在隐蔽帐篷里等镜头。我们带的食物就是方便面,但是用开水泡方便面会有味道,我们担心这种味道会惊扰到羚羊群,每天饿了直接干啃方便面。整个产仔的场景,怕惊扰到羊群,我们没有用航拍机。声音全都是现场录制,后期制作就用这些现场音,没有拟音。

有的羚羊妈妈产仔会选择在湖泊退去的土丘上产仔,高原上的这种湖泊土丘凸凹迭起,连绵不断,凸出的土丘会挡住凹下去的土丘。有一次我们团队的车刚开到一个土丘的凸地,几乎就在10米处,一个羚羊妈妈刚刚产仔,车子的惊扰让她跑到不远处,刚刚产下的小羚羊躺在地上。我们不知所措,我走过去看那只小羚羊,就在那个瞬间,小羚羊睁开了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我。旁边的野保员告诉我,不要用手碰,不然羚羊妈妈闻到人身上的味道会抛弃小羊。我赶忙走开,害怕我身上的味道会被风吹到小羊身上。我看到小羊颤颤巍巍起来,试着跟上我,我走的快一些,小羊跌倒一下又站起来继续跟着我。那天,风也大,很冷,我又担心这刚刚出生的小羊会被冻到,我就坐下来。小羊跟上我,依偎在我身边,不断舔我的衣服。我的手始终不敢碰小羊。就这样,我面朝风的方向坐了1个多小时,我看到远处羚羊妈妈一直在徘徊。慢慢的小羊好像睡着了,我才敢起来。我走到很远的地方,从摄像机看到羊妈妈慢慢靠近了小羊,不断的闻了又闻,最后舔了舔小羊,母子一起慢慢向湖泊的方向走去……






“当我睁开第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你,你就是我要跟随的世界”,这种场景中,语言已经失去了它的力量,人类与动物之间微妙的交流传递在风中,这之间的信任和爱一定也是原初文明很重要的一个元素。我想知道,人类踏足这片北方荒野的第一步、放眼望去的第一眼……



学思蒙太奇






荒野与部落


摄制组的拍摄地点包括了那曲北部大部分的区域,如双湖地区、尼玛县、申扎县等[i],这三个区域也是历史上一个反复出现在史料中的那仓部落曾经的游牧空间。

这些部落的祖先何时踏足这篇广袤的荒野,在学界尚未有定论。目前,考古学的发现给了我们一些大致的轮廓。上世纪50年代,考古学家在藏北双湖海拔5100米左右的才多茶卡发现了一处原始的制造石器的场地,邻近地出土了游牧狩猎部落使用的半锥形石核(《藏北牧民》,P8)[ii],2013 年7月,在藏北申扎县雄梅镇多热六村南约 3km 一处叫做尼阿木底(ཉ་དེའ意为类似鱼形的小山丘)的地方发现了数以万计的石制品,采集到似阿舍利类型的“手斧”和“薄刃斧”等(《人类学学报》,2018年)[iii]。这些古代人类文化遗存的发现说明该时期这一带可能处于适合人类生存的温暖湿润的环境,也反映了更新世晚期(从100,000年前到10000年前)[iv]古人类对高原生态环境的适应能力。不过,现有的考古学和遗传学证据所能证明的人类最早占领青藏高原的时间不早于5万年前(50kaBP),实际年代更可能晚至3-2万年前(30-20kaBP)前后(《人类学学报》,2018年,P267)[v]。 

图片来源:王社江等,《藏北尼阿木底遗址发现的似阿舍利石器-兼论晚更新世人类向青藏高原的扩张》,《人类学学报》,2018年第2期,P258

然而,高原腹地早期旧石器遗址主人的族群和遗传学特征至今仍是一个谜(P264),目前,我们很难知道早期是那些人群在这片广袤的荒野与自然对话、用什么样技术加工石器、以怎样一种方式实现了北方星空之下繁衍生息的梦,依然显得扑朔迷离,现有的考古学和遗传学证据依然无法勾勒出一个完整的画面来(P267)。

在这段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一定有爱、也有杀戮、生命的脆弱和无助…


口述故事②:埋小羊的索朗旺堆







摄制组在双湖寻找羚羊产仔的场景,有时在一个地方等候10多天,不得不换地方再等,有时在一个地点待上十多天,空旷的荒野人迹罕至,白天静候一切尽可能的取景素材,晚上特别的冷,我们几个喝几口白酒就感觉像是喝开水,达瓦次仁不喝酒试着用喝醋来取暖。我们几个爷们在车上,冷的睡不着就闭上眼睛听寒风在车窗外疾驰而过的声音。拍摄期间,我们经历了温情,却也经历了类似南非摄影师凯文·卡特(Kevin Carter)的“镜头背后的痛苦”:凯文的镜头中是一位苏丹女孩,我们的镜头中是一只小羚羊,一只出生不到半个小时的小羚羊被几个狼突袭,活活的剥皮而死。我们的长焦镜把这个镜头拉的太清楚,血喷溅的瞬间、小羊痛苦的挣扎,皮肤被撕裂的那种疼痛仿佛就在自己身上一样。如果那时,我们大吼几声可以赶走狼群,救下这只小羊。可是,这个素材可遇不可求…狼群走后,我们几个匆忙跑过去,小羚羊的内脏都吃掉了,小羊的生命早已消逝。可是,小羊那双眼睛睁的大大的、干净清纯、依旧用那样无邪的目光望着这世界,仿佛在说“让我看看这美丽的天空、看看这草原、还有我亲爱的妈妈”......我们不知所措站在那里,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看到旁边的兄弟,他满眼是泪。

我们取景羚羊产仔的镜头,时不时会遇到难产而死的羊妈妈,或是早已在妈妈的子宫里停止呼吸的小羊,人类繁衍过程中的痛楚,这些大自然的生灵也在经历着,生命的乐章在这儿是多么一样。有一次,我们从300米远的地方将镜头对准一只临盆疼痛十几个小时的羊妈妈,快傍晚时分小羊终于生出来了,却早已没了生命迹象。羊妈妈在她孩子旁边,嗅了又嗅,舔了又舔,徘徊了近2个小时才不舍的离去。我们等羊妈妈走远,走到小羊身边,小羊身体完整无缺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大家好像商量过的一样:戴着手套刨了一个深坑,把小羊埋到了坑里,在小羊身上我们垫了一块干净的平板石头,然后才用土把坑满上。牧人告诉过我们,乌鸦会把尸体上的一双眼睛抠出来,我们不希望这样……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拿着相机在空旷的草原上走啊走一边拍摄星空。拍摄星空一直是我的爱好,但没有见过这么震撼的星空,生命在这样浩瀚的星空下,多么荣耀多么渺小。徒步时间太长,我感到有些累,找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土坡坡躺下休息。也就是那么一个瞬间,我看到天空上闪过一个头顶琼鸟(大鹏鸟)的人骑马而过…我本能的拿起相机,镜头里只有星星,一望无际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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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岩画


人类文字对这片高地上(羌塘北部)人类最初的活动记录尚不十分明确,留存的岩画却给了我们一些远古时期的场景。1992年,藏北尼玛县文部乡夏仓发现了一处岩画。这些岩画中有成群结队的骑猎者策马奔跑的场景,或是结队而行。其中,领骑者扮成鸟人状,仿似一只琼(大鹏鸟)骑于马背上。岩画中中留存有象征苯教文化的雍仲符号、日月符号,及巫师进行法事活动的场景。夏仓的岩画被张亚莎教授收录在《西藏的岩画》中,并结合藏学家温森特·贝莱萨(Bellezza)[i]有关琼鸟的学术推论,提出了夏仓岩画中的人鸟图像很可能就是文献出现之前有关琼鸟的较早的记录、也是琼鸟降临和象雄神话的开始[ii]。

图片来源:张亚莎,《古象雄的“鸟图腾”与西藏的“鸟葬”》,《中国藏学》,2007年第3期,P50

琼是古老的琼氏部落如何源起叙事结构中一个重要的象征,它象征着与火有关的能量(《苯教与西藏神话的起源》,2页)[i]。有关琼和琼氏部落的记述多出现在藏文历史文本中,如《琼波世系金盒》等,这些文献中记载了琼鸟降临之地、化为神童与天界女神相聚,诞下白、黄、蓝和花四只卵。由此,琼氏部落起源、分支、及迁徙的叙述[ii]。

我们无法得知绘制岩画的人是否就是琼氏部落的牧人,但由于琼氏部落与古象雄文明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雄’一词相当于藏文“琼”(khyung),可以肯定这片北方区域曾是古老象雄文化的辐射地。如石硕教授所描述:从象雄最初所拥有的辽阔地域也不难看出,早在雅砻部落兴起以前,象雄就已经成为一个横跨西藏北部和西部地区的十分强大的部落联盟[iii]。 

在藏文史料《甲顿处哲》中则描述了藏北这片区域和象雄王国(南部、北部和中部)之间的文化牵连。彼时,疆域广阔的象雄王国分为北部、中部和南部,这些分布四方的诸多部落分属虎、狮、凤、龙四大部落联盟(四大宗)。藏北的那仓部落便分布在‘中象雄’的地域。就如意大利那不勒斯大学终身教授南喀诺布教授所述:象雄的政体可能并未直接控制过这些区域、仅限于每年的赋税、但以苯教教法为基础的文明和文化却遍及这片区域。

彼时,那仓部落的范围大约包含了今那曲双湖部分、尼玛县大部分、和申扎的近一半地域。


口述故事③:幻梦中的格桑旺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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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藏北之前,去哪里取景我们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有时很能会在一个点呆上十几天,素材一无所获,然后又继续寻找下一个去景点。我们在当惹雍措驻留了大概10几天,白天我们寻镜,晚上就在湖的不远处睡在车子里。真冷啊,就是在白天,我们在方便面面桶里倒上刚煮开的开水,水马上就变凉了,面还是刚才那样硬邦邦的。那几天,我们就用塑料袋泡方便面,这样还能喝到一点温的方便面汤。

到了那个海拔高度才真正感觉到大自然严酷的一面和人类生命的不堪一击,我们几乎装备到牙齿,防寒服裹了一层又一层,但是强劲的北风还是穿透了层层预防把寒冷结结实实的传递到了肌肤、肉体和骨骼,冷的使人叫不出声儿来。自己感觉自己心跳的声音似乎比风声还要大,大的几乎可以震裂耳膜,以至于看什么东西都是跳动着的,心跳速度快的出奇,左胳膊伴随着心疼的节奏阵阵疼痛发麻,仿佛那心脏要从指尖蹦出来一般。那种感觉一次就够够的了。

在当惹雍措我们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史前动物,但是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现在想起来那个梦的场景太清晰了,以至于我觉得真实发生过一样。

那是个月光高照,繁星倒影在湖面的美妙夜晚。我和队友像往常一样在驾驶室里各自钻进睡袋,恍恍惚惚入睡了……车窗外站着一个穿藏装的伟岸男人、黝黑的皮肤在月光下却分外有光泽。我注意到他耳朵上戴着松耳石,发饰上也有松耳石,这些松耳石特别的耀眼,我好像在和松耳石对话,又感觉在阿里的玛旁雍措边看到一个绝世美女,又感觉在车子里,窗外的这个人在试着开我这边的车门。他试了几次,车门开了,突然一个刀光闪现,惊吓加寒冷我颤抖了一下,惊醒了……原来这是个梦,我在不断的喘气,赶紧摸了一下车门,车窗紧闭,又看了一下旁边的队友,他正睡得香。我壮着胆子,看了一下车窗外,什么也没有。

学思蒙太奇






三十颗松耳石


松赞干布的胞妹赞姆赛玛噶(sad-ma-dkar)远嫁象雄国,为象雄王李米夏(lig-mi-rgya)王的王妃,然这位远嫁象雄国的王妃也许未受象雄国国王厚爱,也许是雅砻王权和雄霸北部的王权之间的一次政治博弈之技,敦煌文本中的描述则是:象雄王宠爱另一妃子,冷落赞普之妹,不得宠的赞姆赛玛噶与象雄王分居各室,饱尝孤独和思乡之情。松赞干布得知,派使者前去宽慰赞姆赛玛噶,让她打理后宫之事、孕育后代。

使者在玛旁雍措旁见到了王妃,返程前,赞姆赛玛噶给王兄赞普捎去三十颗精美的松耳石,并附隐喻丰富的诗句七十余行。赞普根据这些诗句和松耳石,反复推敲认为其意为:如像男人一样勇猛无比请前来征讨象雄王,此等绿松石可以为男人的耳坠;若像女人一样怯懦不敢前来征讨象雄王,此等绿松石则可作为女人的项链(佩戴松耳石耳饰是英雄的装束,将松耳石作为头饰佩戴则是妇女的装束)。(《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王尧、陈践译注;《西藏通史》,恰白·次旦平措等著,P51)。苯教史料《岗日嘎恰》)。借此寓意,赞普趁象雄王前往讨伐苏毗部落(今那曲比如县一带)途中,派一位身手敏捷的杀手静候,最后一代象雄王毙命于当惹雍错旁(今尼玛县境内)。

赞普借此出兵进攻象雄,征服北部其他部落,统一象雄。自此,那仓部落范围便被纳入其统治范围(《藏北牧民》,P381)。雅砻吐蕃王权在这片区域内逐步建立行政体制的过程中,有关羌塘北部的可查询的文字记录也较为明确,西藏社科院达琼教授告诉我,雅砻吐蕃王权在羌塘高原建立“如”“千户”“小千户”等都有明确的文字记载。

自此,那仓部落的活动多见于各种史料记载中,如《颇罗鼐传》(མི་དབང་རྟོགས་བརྗོད/Midbangrtogsbrjod)等。汉文史料对那仓部落的记载多开始在清时期的文献中,如《卫藏通志》,《青海历史梵音新雅》[i](赵书彬,《藏北游历文献辑注》,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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