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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空中楼阁” | 徐芳

 老鄧子 2020-08-31

文/徐芳


我突然发觉一只手在拉我、一个脑袋向我靠来,或者说像不明星体向我撞来——这才是阁楼的神秘之中的神秘。我们沉浸于黑暗中,不是夜晚带来的黑暗,而是故事带来的,几盏灯在头上仿佛有故事地晃荡着,灯光一阵亮,一阵暗,一阵闪烁,一阵不动;照在谁的额头上,谁的鼻子上,谁的嘴巴、眼睛上……像是说:这是谁?那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地方总是黑不透,也亮不透,有几扇老虎窗——顶着撑木打开,大片的地方看不到日出与日落,所以光影效果特别强烈。杉木地板已经给有意无意地擦得溜光水滑,上这里都要脱鞋,扶梯口的鞋子常常堆砌起山尖的样子,哗啦一声大家就知道鞋山又倒了。

孩子们的光脚丫子,即使在寒冬腊月,也能把这里跑出热风来。这地板是一步一升温,一步一溜滑,哪里需要打蜡或取暖器。即使外面白雪皑皑,里面永远是光脚丫子提升上来的温暖。

要上阁楼就得脱鞋,要下阁楼也就得穿鞋。

而住在二楼的“小鞋子”家,进了门还得脱鞋,这是她妈定的规矩。只看走廊里她爸的大翻毛靴子,隔着一扇腰门,实在很难判断那是他在家还是不在家。那靴子在走廊里都不会留脚印,进楼前在颤动的石板上面蹭蹭脚底,越蹭那颤动的石板就越颤,这个动静有些大的规定动作,说明了“小鞋子”家这个规定的严肃性、权威性和说服力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

进了我们的楼门,一架折叠式样、一直通往阁楼的楼梯纯是木头的,阁楼的地板虽然也是木头的,可全楼的其他地面、墙面等都是水泥砖砌制造的。

我妈曾是爱国卫生先进分子,她多次骄傲地在家声明,在刚搬进水泥楼的那半年里,每周都要用坏一个自扎的拖把。“拖把荒”一并引发了“破布荒”,一度外公的破衣烂衫被使用得精光。直到水泥地被摩擦出一层包浆以后,拖把头竟也优雅起来了,不那么灰不溜秋,不那么褴褛。这一个关于拖把的变化,很可能来自地板和水泥地质地的改变。

那时每个门楼里,每天有安排轮流值日的。但我们每天需要记录自己做的好人好事,哪天如无其他好事,比如帮助王大爷推车、帮助李大妈洗被子等,那楼梯就会被大家反复擦洗,直擦到油漆剥落,露出木纹木筋,水光里闪现出原木的油膜……当所有的孩子趴在那儿擦楼梯,哪儿还有楼梯?只有孩子了;只有孩子们的好人好事的日记本上的重复记录,自己的,互相的——也只有这样,好像才实现了记录的意义。

这样的故事也是故事,那种已插不进脚的无数脚的前进,像一级一级的能量蓄积过程,犹如波涛汹涌,直到落到每个字词的终成与合成。虽说在每日一记每日一交的本子上(日记的文体中最重要的元素被反向改变,它所具有的时代冲击力影响才不可小觑),汇总看起来那像假故事,却是最真不过的场景:孩子们阻塞覆盖了楼梯,而所有孩子的身体又组成了人梯,使得某个要上楼的人目瞪口呆、畏缩摇晃,人梯裂开的时候,也就是楼梯裂开的时候;他或她就像一个电子在磁铁间跳跃着,蹦跶着,撞击着,上一步在哪里了?虽说应该知道,但这也并不预示着下一步该落在哪里吧……

阁楼里有一阵子是“懒婆婆”(她姓蓝)的声音主导。声音从长期抽烟的五六十岁老年妇女的喉咙里出来,出得不容易,像一股烟气。听得也不容易,也像一股烟气。但听得出那烟气的嗓音里有一种惊奇。她说:“你想说的时候就会说的,就像我说的那样。”那是她在夸奖谁,而她总在夸奖谁,无论“说得这样或那样”,无疑都是一种夸奖;或许我们都是被她夸出来的好孩子,因此随着岁月流逝,我越来越肯定我真是个“孩子”,但我越来越不能肯定我是否称得上“好孩子”……关于这一点,我们的标准实在模糊,而懒婆婆的标准要比我们更模糊。她从不说人坏,只说好,好就是欢快装蒜,就是幽默轻松,也就是懒得说标准、讲道理。但另有人说,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不可以怎样……

被领养的“小鞋子”,从5岁时来到现在的“小鞋子”家。5岁时的记忆那倒是不会忘记了,也可能是不敢忘记了。我们明白,时光流逝,但时间不是一种流动的过程,因为在时间里曾经发生了一件大事,而这就变成了时间本身了。就像我们在雨地里留下了我们完整的脚印,雨还在下;当下完了一场雨,脚印还在,我们看到了自己的脚印。在这场雨的外面,或者不如说是那场雨的里面,这种里外双面的凝视,就变得很有意义。

在开始某件事的时候,在结束某件事的时候。我们曾迫不及待地等待什么发生,又害怕、担心着那个发生;因为那个发生并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那个不发生也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

我们常玩肥猪拱门游戏。小辣椒,独头蒜,要么干到底,要么完蛋。谁家的孩子啊,谁家的?不许叫妈妈,不许叫爸爸,5岁的女孩,啥都不懂,但感觉是啥都懂了。你想扔了我吗?扔了我的是谁?就是不知道那人是自己的爸爸吗?

她只是提供了自我迷失的可能,她与我们脚下排成直线与四方格子的地图截然不同,线路图和我们不在场时的不安以及探寻有关,或者动机也有问题。小丫头片子,当时我坐在地上,你坐在更高的矮凳子上,我叫你别胡说,这种事情是胡说不得的。你说你没胡说。我还是不相信,从哪一点看,你那成长中还没长足的身体里,也无法躲藏一个曾经迷失的5岁儿童。

我们不再说话了,低着头。小鞋子就是小孩子——不知是哪里的方言,但你说,其实我就是小鞋子,不是小孩子。

我奶奶我爷爷说,我外公我外婆说,我爸我妈说,这都是孩子们嘴里最权威的话。但“小鞋子”的话,只能是“小鞋子”的话,即便她换了一种郑重其事的口气,别人一样会用游移不定的眼神问她:这是谁说的?那些问题会使得“小鞋子”心烦,但不管如何,“小鞋子”永远不会打消远方有个家的念头,有另外(真正)的爸爸妈妈的一家人。其实就是不明说,大家也早知道她不是现在这家人的孩子。

一件事发生了,那就发生了,这件事就开始了生命,并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生活下去,它就是生活本身。而我们一旦知道了这件事,那就意味着参与了这件事,也成为这件事的一部分,在发展中,看到了暴风雨造成的后果,我们也是后果的一部分。重要的事情,用眼睛哪里看得见?必须用心。

她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她早就不想做小孩子了,但也不想把长大这件事做得太过分,这样好让养父母的心稍稍放宽些——可是这样想的时候,不是说明她已经长大了吗?

我坐在那儿尽量不动而动,因为感到我挨着她,便也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一个身材不高的男孩这时候喊起来,“你们在开火车吗!”“呼哧呼哧……”从一些头顶、脚底上望出去,所有人都在微微动弹,好像地板在微微动弹,有些人头朝上,有些人脚朝上,没问题,但故事里一切都似乎在起伏浮沉,我们从来没见过“小鞋子”的过去,但个个都像见证人。

当她张开嘴时,参差不齐的小牙露出了,门牙不见了。那是路上摔跤跌掉了,我们知道不是换牙脱落的,因为她给我们看了那个短下巴,那么短的下巴上,有一道疤痕。

我们把眼睛闭上一会儿,仿佛突然来到了那个不知叫啥、不知在哪儿的小火车站,我们看到了“小鞋子”被带走的那条路,她在我们想象的地方一步步走来,一步步走得很慢,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拖着,肩膀一高一低,脑袋垂着,两根辫子往下耷拉着无精打采,就像一只被拖了一路、都拖散了架的布娃娃,还要拖行一路——大家都在电影里看见过的那样。

一只猫钻过阁楼的翻板,从楼梯那里一摇一摆地走进来,又在铺盖与人腿之间傲慢地绕场一周。阁楼上没有桌椅之类的阻挡,对一圈小孩,小猫似乎连眼睛都不斜,直接扑入外婆的怀里,那是它的主人在讲故事的怀抱——虽然如此,那只懒猫像睡着了似的,只是偶尔抖抖毛,再哼哼鼻子,让我们再看它一眼,唤它一声。

这个阁楼,是两个门号整幢楼48户人家的,三楼以上全部打通,层高相当于两层楼——比我们小学校的礼堂都要大,貌似日日夜夜巍峨着、耸立着——相对于孩子们的感觉范围而言。这个阁楼,实在太大太大,大得没边了。也就是对于这个感觉而言,这个阁楼或许无法实体化了,它已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空中楼阁”,是我们的,也许只是我们的——仅仅是我们的一种怀念。

奇怪,“小鞋子”的这类故事,在阁楼里一天天说下去,那样充盈着梦幻般的宁静。现在,月光不是蓝莹莹的,而是灰扑扑的,带着阁楼里的尘土气息,却让整个世界穿行在群星之中——所有孩子的脸看上去既近又远,有旋转感。从松散的观察转向另一位置,我获得了对阁楼组成部分的深刻了解,继而获得关于童年的更深刻记忆。阁楼,阁楼,那总是阁楼。

阁楼,阁楼,却不只是阁楼。群楼入云,爬山虎如绿髯,屋顶上飘浮着朵朵白云,但白云竟也成了屋顶的加高,楼群高了,新楼更高了,旧楼也总算“长”成(通过不断地加层)高楼了。但毕竟有楼无阁——也不再会有旧阁楼的楼了。

穿越20世纪70年代到今天,似乎只写下了一首小诗《黑阁楼》,以记录这个黑暗的图景……我从小胆大不怕黑,相反常常在对黑暗如此这般的描绘中,能够获得在童年就能得到的智慧与乐趣。在我看来,那或许也是一种感情表达的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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