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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旭红 || 中篇小说《撵贼》(三)

 艺笋 2020-08-31

 


撵  贼(三)

 仁小

八月初四,海升伯帮我家收自留地玉米,拉了三架子车玉米棒子堆放在前院的空场上。天略黑的时候,我爹骑着新自行车,一路叮铃铃回来了。喝罢汤,点起玻璃罩子的马灯,几个人在前院剥玉米裤儿,扎把子,准备吊起来自然风干,冬闲的时候再卸下来手工剥粒。
狗拣热处闹,这句话一点儿没错说。大黄在上房屋西间陪着我玩儿,看我睡着了,狗眼一转,狗嘴一挑掀开门帘,朝着前院飞跑过去,趴在高高的玉米堆上凑热闹。刚开始它蛮精神的,谁说话嘴动弹它就盯着谁的嘴巴看,狗眼眨巴眨巴,好像真能听懂人话似的。慢慢地,或许话题它不感兴趣或许它压根儿一点儿都不明白,趴在那里眯上了狗眼儿。
秋夜,万籁俱寂,一声狗吠远远传来。几个人干活儿聊天,谁也没在意。但眯眼假寐的大黄听见了,它睁开眼睛竖起耳朵,狗头像雷达一样左右转动几下,忽然嚯的一声扑下玉米堆,跳上院墙边的石头堆,跃过墙头,三蹿两纵消失在初月朦胧的河滩地。
我娘说,大黄这些天不安分,我看得拴它两天。
我爹和海升伯对视而笑,秋天嘛,就这样,该让它出去疯几天。


我娘低下头不接话,扎玉米的动作更麻利了。
没等到我娘拴它,大黄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
话题有些尴尬,现场突然冷场,大家低头唰唰地忙着手上的活计。又干了一会儿,玉米堆垛小了许多,爹催促海升伯说,哥,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了,羊也该上夜草了。
海升伯也不虚套,站起身说,上夜草还早,主要是我不放心。最近村东头张聋子家叫老巴子背走了两头半桩子猪娃儿。
老巴子是啥?是狼,因为这家伙太灵性,村里人都忌讳提这个字,不知道从哪一朝传下来的,都用“老巴子”代称。
海升伯挺幽默,接着说,猪娃儿吱哇乱叫,邻居们都过来撵老巴子了,张聋子还在呼呼大睡。
我娘被逗乐了,哥,聋子能听见动静,就不叫聋子了。
哎呀,可不是嘛,哈哈。
海升伯说,说笑归说笑,将将儿大黄一蹿出去,我突然有些心慌哩。
爹说,嗯,是哩,前几天略黑间从干河滩回来,我也看见过老巴子,在蒿子里一闪就没影了。哥,赶紧回吧。
吱呀一声打开大门,月亮晃儿下是微微泛白的土路,哥,要不要手电筒?
海升伯说,用不着,疙挤着眼,也能摸回去。

——老巴子背羊了,老巴子背羊了!
夜空里,一声接一声劈岔嗓子的惨叫,从芦苇塘边的生产队羊圈传来,惊动了半个村庄。
那是海升伯的声音。
海升伯是个老羊倌,七八岁时候就放羊,当时还是万恶的旧社会,不过,他不是给地主老财放羊,而是替老爹放自家的羊。几十年的养羊经验,在新社会怎么能埋没掉呢,生产队成立后,人尽其才继续安排他为集体放羊。
羊圈是个离河滩很近的小院儿,就在芦苇塘旁边。小院儿西面两间小屋是海升伯吃住的地方,北面四边不靠地搭着一排羊舍,为的就是防止贴院墙搭羊舍,给老巴子跳墙提供方便。羊舍前面留着一大块空场。院墙不高,外墙皮上用石灰水刷着几个巨大的白圆圈儿,据说老巴子怕白圈儿。
海升伯真是个土专家,二十头羊经过两年繁殖成了三十多头,大羊小羊咩咩叫,真是喜人,海升伯抱着雪白的小羊羔咧嘴憨笑的照片还登上过《洛阳日报》。
那天夜里,狡猾的老巴子展开了一场精密谋划的血腥劫掠。
两头老巴子跳进羊圈,选中两只二十多斤的半桩子羊,利齿断喉,干净利落,甚至都没惊动整个羊群。两只羊连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四蹄腾空蹬了几下不动了。两头老巴子分别拖带战利品移动到南墙根儿。
精彩的一幕开始上演。
一头老巴子提起前腿,半立姿势扒在墙面上,两只爪子抠进土坯墙的缝隙里,两条后腿八字分开稳稳撑住。另一头老巴子叼起羊脖子缓缓后退几步,猛然蹿起,跃上前面那头老巴子的脊背,借着惯性往上冲,就在冲上顶点的一瞬间,它竭力把脑袋高高仰起,把羊头往早已等候在墙头上的另一头老巴子嘴边送。墙头上的老巴子瞅准时机,身子用力一探,大嘴巴准准钳住羊头迅速拖拽上墙,翻身跳到院外。八尺高的围墙,被它们轻松突破。反复两个来回,转运完毕。三头老巴子仰天长哮一声,拖起战利品朝河滩奔去。
看来,老巴子怕白圈儿,就是个传说。

 

第二天清早,心有不甘的海升伯寻着蛛丝马迹去河滩找羊。
在河边不远的黄蒿丛里,发现了一片残酷厮杀留下的痕迹。地面上砾石沙土翻动,蒿草伏地断折,几棵沙柳枝上挂着丝丝白毛,地上的血污混合沙土已风干成深褐色的泥饼。仔细看地面上,还有黄色的、灰褐色的短毛儿,这绝不是羊毛。
奇怪的是,一串由密集到渐渐稀疏的滴落状血迹,断断续续地引向村子的方向,这和羊圈方向偏得远呢。
海升伯涂了。
走出河滩,上了土路,隔几步才见着一滴血,不仔细辨认根本发现不了。追踪到海西伯家门口,海升伯迟愣了一会儿,还是一跺脚进了院子。那时候治安形势好,家家户户从早到晚不关院门。
海升伯一声不响地走进院子。
一缕肉香从灶伙里飘出来。
海升伯怒了,嚯地一下血灌瞳仁,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小子!胆子可真大的!
海升伯浑身抖颤,急火火四处找硬家伙什儿,抓起屋檐下的一把老撅头往灶伙门冲去。
忽然,他顿住了。又提鼻子使劲儿嗅嗅,不对劲儿啊,这不是羊肉的羊膻味,别错怪了娃子,当叔的张张狂狂下不来台。
定定神儿,喘口气儿。海升伯换了副面孔,轻轻推开虚掩的灶伙门。  
黑娃正坐在灶膛前的烧火墩上埋头打瞌睡呢。海升伯上前扯着他的肩膀摇晃几下,黑娃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抬头一瞄,一条壮汉提着一把白刃闪光的老撅头立在面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翻身跪倒,伏地号啕,嘴里嘟嘟囔囔喊冤,升大,升大,真不是我,真不是我干的。


海升伯不说话,掀开木头锅排,大铁锅里咕嘟嘟翻滚着,肋巴扇儿前后腿儿血脖子心肝肺满碴碴一大锅,在腾腾的热气里看不清楚是啥肉。但海升伯唯一能断定的就是——绝不是羊肉。
这是啥?海升伯扭脸厉声问道。
黑娃哆哆嗦嗦蚊子般小声应道,大黄。
啊——?!
海升伯高高抡起老撅头,看样子真要一下楔到黑娃脑袋上。
黑娃连爬带跪搂住海升伯裤腿儿求饶,升大,升大,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大黄啊。
见黑娃鼻涕眼泪的,似真有隐情。海升伯放下老撅头,在地上咚咚捶两下,说实话!
回想起昨夜,黑娃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
黑娃那天夜里没操啥好心,前几天他就动了心思。从生产队拖拉机的牵引钢丝绳上拉出两股细钢丝,两头缠绕上短竹筒手柄,感觉很趁手。黑娃得意地走出屋门,在自家一棵碗口粗的桐树上甩手一搭,双手交叉抓紧手柄,“嘿”地一声用力,细钢丝生生勒进桐树的青皮里,几道泪一样的树液哧溜溜淌下来。黑娃嘿嘿一笑,成了!

【作者简介】 余旭红,网名仁小,河南洛宁人。1987年入伍,原军旅作家,原驻香港部队新闻发言人。现广东省作协会员,广东散文诗学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超百万字。现供职于广州政府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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