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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的两大批评家——李卓吾和金圣叹

 星河岁月 2020-08-31

滕 云

在文学史上,因一部文学作品而推出并玉成了两位大批评家,这样的事例,是不多的。

《水浒》有这种殊荣。正是由于它,产生了中国小说批评史上两巨子——李卓吾和金圣叹。他们以对《水浒传》的批评,建立并完成了中国古典形态的小说批评——评点之学的体系,影响垂数百年。

李卓吾(名贽,1527—1602年)是《水浒传》传世过程中的第一位大批评家。这位明末著名的反封建礼教的斗士另有其思想史上的贡献。他在文学上的建树,则主要是突破封建正宗文学观的樊篱,大力推崇向被视为俗文学的小说.戏曲,通过自己对《西厢记》.《幽闺记》,《綄纱记》特别是对《水浒传》的评点,开辟了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新领域——有别于传统的诗歌,散文理论批评的小说(以及戏曲)理论批评。

中国古代关于文学的观念,发展到明朝,有一个显著的变化,那就是向来不能登文学的大雅之堂的小说,由于本身己蔚为大国,又经一些有识之士的积极提倡,终于渐次跻列于文学之林。倡导最力者,首推李贽。在他之前,有作《三国志通俗演义序》(1494年)的蒋大器(席愚子)和作《三国志通俗演义引》(1522年)的张尚德。与他同时代的,有汤显祖(1550—1016年),袁宏道(1568—1610。年)、冯梦龙(1574—1655年)等人。这就形成了一殷新的文学思潮,其要义包括:

①抬高小说的身价,认为小说也和经、史、诗,文一样,同为“天地至文”,“宇宙内大文章”;

②将小说的作用提到“有国者不可以不读”、“裨益风教”、“为六经

国史之辅”、以致“佐经书史传之穷”的高度;

⑤从理论上总结了小说区别于其他文学体裁的某些特点和长处,如“物态人情恣其点染”、“曲尽情状”、“感人捷且深”等;

④提出了崭新的关于小说创作、批评、鉴赏的若干观念、原则、方法,在注意小说的教化作用之外出现了审美的批评,中国特有的小说批评方式一评点亦应运而生。

在这股文学新潮的推动下,产生了李贽的百回本《批评忠义水浒传》和百二十回本《批评忠义水浒全书》;而李贽对《水浒传》的批评,又转将这文学新潮推涌向前,并成为这一阶段方兴来艾的小说理论批评最璀璨的标帜租小说评点学派真正的开山之作。

下面让我们略举数例,以见李贽评点《水浒》的观点方法之一斑。

例一,关于小说创作原理的揭示。“《水浒传》事节都是假的,说来却似逼真,所以为妙”(第一回批语),“《水浒传》文字原是假的,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出,便可与天地相终始“(第十回批语)。这两条批语,涉及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虚构与写实,真实性与艺术的生命力等问题。传统的诗评文论是提不出这样的论点的,因为这是属于小说戏剧等叙事性文学体裁的创作特有的问题。正是诸如此类问题的提出,使李费的《水浒》评点具有新兴的文学理论——小说理论的特色。

.例二,关于小说人物的性格分析和小说人物创造的性格化的理论。第三回批语云:“《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季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者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这类批语不少,对具体小说人物性格塑造一语中的的评述更多。于此可见近代和现代典型创造论的滥觞。

例三,李贽不但注意《水浒传》艺术创造之得,而且注意其失。情节,性格:描写不符情理的,他批;“不象”。思想迂腐处、文字累赘处,叙述板滞处,他批:“扯淡”、“删”,“不济不济”。这是基于对小说美学的实际把握而作的审美批评。

例四,李贽常由评点引申开去或借题发挥,作尖锐泼辣的社会批评。“顾大嫂一妇人耳,能缓急人如此。如今竞有戴纱帽的,国家若有小小利害,便想抽身远害,不知可为大嫂作婢否也!”(第四十九回批语)“不知强盗是官府,官府是强盗”(第五十回批语),“在朝强盗”比绿林强盗“还多些”(第五十七回批语)。这样的社会批评所在多有。此外,骂“道学先生”,骂“今之食君禄而不能为其主者”,讽刺世态人情,等等,都在评点中表出。李贽开了小说评点寓政论性、带杂文味的风气,日后成为评点之学的一种传统格局。

例五,李贽评点之笔富感情而饶趣味;“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第五十三回批语)。这个“趣”在他属美学范畴。他欣赏《水浒》人物、情节、描写之“趣”,他对《水浒》的评点也重审美之“趣”(包括调侃之笔),评点者的感情常凝诸笔端。这种评点作风也影响后来。

以上约略例举,只是大概显示《水浒》的第一个大评家李贽在新兴的小说理论批评领域里开辟草莱的若千足迹而已。李贽是这片处女地的开拓者,是小说评点学派的真正奠基人和宗师。

李卓吾故去后几年,金圣叹出生。

金圣叹(名人瑞,1608—1661)是中国小说评坛的一大怪杰。他的恿想兼有卫道与“叛逆”.正统与“异端”、反动与开明,昏庸与清醒的二重性。看不到他本质上的保守性、反动性是不对的,否认他有惊世骇俗、桀傲不驯的锋芒也不全面。他的主要文学业绩,是对《水游传》、《西厢记》的评点。他是《水浒传》传世过程中的又一大批评家。生前死后,他作为批评家的才具都惹人注目。其人“颖敏绝世”,“手眼出”,“下笔机辩澜翻”(清·梁章钜《归田琐记》)。其批评文字“透发心花,穷搜诡谲”(清·毛庆臻《一亭杂记》),“亦爽快,亦敏妙,钟惺、李卓吾之徒望尘莫及”(徐珂《清稗类钞》)。“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于家置一编”(《归田琐记))。这些前人的评价也许有张大其词之处,却并非无中生有之谈。

金圣叹是自明代开始的;以李卓吾为中坚的那股重视小说戏曲的新兴文学思潮的推波助澜者和发扬光大者。他赓续李贽在小说理论批评上开创的事业,并后来居上,使之获得全面的、深入的长足进展,推上了又一新阶段。他对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的特殊贡献,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

一方面,金圣叹阐发了小说、戏剧等叙事文学创作不同于诗歌、散文写作的若干特殊规律。饲如,关于艺术虚构,金圣叹简括地指出了一般史传文的写作与小说创作的分野,一者乃“以文运事”,一者乃“因文生事”(《第五才子书读法》);金圣叹又指出,小说家的“因文生事”并非任意杜撰,而要有“十年格物“的功夫(《第五才子书序三》),要“善体人情”(《水浒传》第三十四回批语),要遵循生活的逻辑“依枝安叶,依叶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安须”(《水浒传》第八回批语)。这些都是很有价值的见解。

尤其应该提出的是金圣叹对小说(以及戏剧)塑造人物刻画性格问题的认识。金圣叹深刻地指出,一个小说家的创作冲动不是由“事”引起,而是由“人”引起的:“或问施耐庵寻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题目尽有,何苦定要写此一事?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人便是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第五才子书读法》)金圣双又正确地指出,小说家对人物性格必须深入体验、孕育成熟,“经营于心,久而成习”,达到“薄暮篱落之下,五更卧被之中,垂首撚带、睇目观物之际皆有所遇”(金圣叹伪托的《施耐庵自叙》)的程度,使“一部七十回一百有八人轮回稠叠于眉间心上”(《水浒传》第十三回批语),才能塑造成功。金圣叹总结了《水浒》刻画人物的许多艺术技巧,如“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第五才子书读法》),注意人物“各自有其胸谍,各自有其心地,各自有其形状,各自有其装束”(《水浒传》第二十五回批语)等等。金圣叹还精到地指出,一部小说的艺术生命力的久暂,系于人物性格塑造成功与否,“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性格都写出来。”(《第五才子书读法》)这些都是深得小说创作三昧之言。在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正是金圣叹,以前人未曾达到的广度,深度和完整程度,建立了以性格塑造为中心的文学理论批评的观念和方法。

作为批评家的金圣叹的贡献,还有一方面,即他提供了一种比较完整的针对小说等叙事文学(不是针对一般诗,文)的批评论。这是一种以作品人物性格分析和性格塑造评价为核心的文学批评,探究人物心理.性情、行动.语言和人物关系,求索作家塑造人物的甩心,技巧、得失,是他的批评论的主要内容。这是一种教化观念与鉴赏态度相结合的批评,他每每透过作品生发出对现实社会、人生世相的讽喻,议论。而仍以对作品的赏鉴为依托,他常常沉潜于作品.浸淫于审美陶醉的境界,读者读他的书,受到启迪的同时还获得审美的快感。金圣叹是以小说戏曲理论批评的出现为标志的我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转向近古期极有特色的批评家,是我国小说理论批评的古典学派——评点派最主要的代表者之一,小说评点之学经他的手已完全成熟,以致评点派的后来者已难于逾越了。

金圣叹的小说理论批评有其消极面。他在《水浒》评点中并不隐讳而是强调其仇视农民造反的反动倾向性。他腰斩《水浒》的反动目的十分明显。纯粹从文学角度言之,金圣叹重视天才而走到天才论,讲究“文心”而趋于穿凿,突出批评家率人的审美个性而陷于主观片面、唯心主义、唯美主义、趣味主义,硬套八股作法,歪曲窜改原著,这些劣迹,在他的评点中都是容易指摘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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