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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标题

 小手空空 2020-08-31

梁宗岱

  ▌杨建民

  笔者是从插队的农村考进大学的,时间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因为“文化短缺”,对许多人盛赞的古今“世界名著”,抱有极浓厚兴趣,几乎每一部都想得到,每一册都想读。

  莎士比亚是座艰难的“山”。那十多大卷“全集”当时已巍然屹立,叫人感到难以接近。正面不易,便想侧面迂回。这个侧翼,我选择了他的十四行诗。

  这一百五十多首精美诗作,较之莎氏庞大的戏剧作品,看似短捷、易于把握,其实不然。在校期间,购存到一册莎氏《十四行诗集》,屠岸先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印制。认真“啃”了两遍,不敢说完全把握其中韵致,可内容比较清楚了。

  莎士比亚真正一代巨匠,兴之所至,便成滔滔诗潮;即使诗格限制(十四行诗格律十分严明),也能信笔由缰,不掩自然风姿。一读之下,大受吸引,遂成枕畔良友。 

青年梁宗岱

  求得梁宗岱译本

  我后来研读著名翻译家、诗人梁宗岱先生,知道他也译有一部莎氏“十四行诗”。可我入门时,梁先生已经去世,他的这本译作,我也许久无缘读到。在研读其它文章时,我对梁先生人品文格逐渐了解,十分景仰。后来联系上梁夫人甘少苏先生,承她援手,我获得不少梁先生的著译作品,并借此写出数篇有关文字,可这部“十四行诗”译本,似乎机缘未到,总不能获得。

  当时出版远不如今天的便捷,信息也颇不通畅。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一天读书,意外从一位出版界人士文章里,知道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诗苑译林”丛书中,收有一部《梁宗岱译诗集》,精神为之一振。可一看时间,方知该诗集是八十年代初期出版,过去已近十年。据自己长期访书的体会,知道这样的著述,这么长时间,再想从书店寻到,几无可能。

  将此文反复阅读。字缝之间,觉着此部“译诗集”的责任编辑,应该是唐荫荪先生。唐先生名字不算陌生,自己购存的数种书籍,为其所编辑;还从一些书刊中,读到他的一些译文。获得意愿强烈,便不管不顾,“老”着胆子,直接向唐先生求援。

  恭恭敬敬写一封信,附上几篇研读梁宗岱的文章(以为佐证),再附上十元钱,把天大的希望寄托在这薄薄的信封中。十数天过去,记忆便有些淡漠。一天中午,路过收发室,看到有我一包东西,心思还没往那上面想,平常一般夹在报纸中回了办公室。一放下,包封下的“湖南出版社”字样赫然寓目:有门。急急拆开——《梁宗岱译诗集》,整洁地出现在眼前。

  读了唐荫荪先生附函,才知道此书实在得自不易。“译诗集”当时印数并不多(翻开版权页,见到第一版印数为27500册。相较之今天,并不算少,可较于当时读书人数量,却实在有限),加之发行时间已久,市面早就难觅踪影。

  所幸唐先生是该书责任编辑,如许多文化人一样,对付出心血的著作有特别感情,所以特藏了两册《梁宗岱译诗集》精装本作为纪念。看到我的请求信后,慨然割舍,抽出一册珍本惠寄。

  这部“译诗集”,几乎收齐了梁宗岱先生全数诗译。梁先生的翻译水准,在读书界享有盛誉,可在他的时代,战争及其它纷乱环境,使人很难潜心尽意,译成他常常诵读烂熟于心的《蒙田试笔》等名著;他最爱的诗歌翻译,也仅留下这么薄薄一册。想到此,又不禁令人黯然。翻读目录,“下编”部分,竟是我寻求已久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出乎意料。赶紧翻读,154首全译,未遗一篇。我在梁先生的精妙译笔里,再次体味到莎士比亚的韵致及诗情。

  今天翻开“译诗集”,我仍能从中唤起读它时的痴迷,甚至愿意引述其中一首,来看看莎士比亚的非凡:

  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徒用呼吁去干扰聋聩的昊天,顾盼着身影,诅咒自己的生辰,愿我和另一个一样富于希望,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样广交游,希求这人的渊博,那人的内行,最赏心的乐事觉得最不对头;可是,当我正要这样看轻自己,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便象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着颂歌在天门: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

  “爱”中能获得的精神富有,莎士比亚表示:“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这种对灵魂之美的向往,至今仍应有强烈回响才是。

  梁宗岱先生的译文,是设置了极高难度的——每行十二字。汉语经过古人长期探寻,在诗歌创作中,七字为合适长度。梁先生虽然用白话,可上百首“十四行”,每行以同一字数,总体必须顺畅之外,每行每句的节奏、断顿把控,二、三、四字词组交错转换,调整阅读气息……最紧要的,尚需精确传递出诗人的神韵。对于原作本身的深切领悟毋庸说,对汉语文字熟稔于胸地运用,是对译者总体实力多严肃的考验啊。

  读书人的联结

  后来一事使我大跌眼镜。一位对西方文学深有学养的朋友,知道我在寻访梁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便指示我去翻翻人民文学出版社那套《莎士比亚全集》。这套书我见得多了,慑于数量,只抽出收有《哈姆雷特》《李尔王》《威尼斯商人》等几个剧本展读。听了朋友指点,便去翻寻。一翻之下,大感惭愧。这套荟萃了全国优秀译文而成的“全集”第十一卷,收集了莎士比亚的诗作。“十四行诗”的译者,正是梁宗岱。国内虽有多种莎氏“十四行诗”译文,可比较起来,理解之深切,译笔之精良,非梁宗岱译本莫属。这一卷我虽然翻过,可目录上没有见到翻译者名姓,就不曾深入,丢人。赶紧到书店,专意购存下这册第十一卷。这样,我就有了两部不同版本的梁译莎氏“十四行诗”。

  好运有时会意想不到地连续。在研读梁宗岱生平时,知道他与作家沉樱女士的一段特别姻缘,便着意想收集一些相关资料。沉樱女士上世纪三十年代以小说出名,近年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等还再版了她的小说集。四十年代末沉樱去了台湾,在那里写出许多散文,并翻译出版了多种西方散文、小说。由于译笔流丽清畅,销路极佳,她甚至为此自办出版社,专门印制自己的文本。一次,我在《文学报》上读到林海音先生(林海音喜欢人们称她“先生”)怀念沉樱的文章,十分感怀,便冒昧向海峡对岸的林先生写信,希望通过她获得一些沉樱女士晚年的情况。

  又是意外收益。林海音先生一下子寄来了三册有关书籍:一部沉樱去台湾后的散文全集《春的声音》,一册林海音先生的散文集《隔着竹帘儿看见她》;再一册,不承想——梁宗岱所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台版。

  沉樱女士带着三个孩子去台湾后,一直不曾忘怀孩子的父亲梁宗岱。在她自己印行作品译文集获得成功后,她立即想到了出版梁先生的作品。最先推出的,是梁宗岱译诗集《一切的峰顶》。这里面收集的译诗,是他们当年去日本度假时爱的产物。沉樱生命的最后岁月,她的好友林海音帮助出版了这册沉樱散文全集《春的声音》,内中收有几幅沉樱提供的自己与梁宗岱的合影。这,该是她心底纪念的表达吧。

  后来,林海音夫妇主办的“纯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这册梁宗岱所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诗译前面,特请也是诗人、翻译家的台湾多面手余光中撰写序文。余光中序言,写得有些纠结。一方面,显示了自己对这批原作的熟识,同时也表述了自己的翻译看法。对梁宗岱每行相等字数翻译带来的拘牵,也指出其不够充分的地方。总体估价:“外文中译,在译者心中的意匠经营,原文是入,译文是出,无论所入有多高妙,所受有多精致,如果所出不准,所施粗糙,终要打些折扣。大致而言,梁宗岱的译笔兼顾了畅达与风雅,看得出所入颇深,所出也颇纯,在莎翁商籁(即‘十四行诗’音译)的中译上,自有其正面的贡献。”这批译诗,非梁宗岱精力弥漫时的文字。前面所记《一切的峰顶》集中的译诗,精美绝伦,至今仍是各种译诗选本的常客。

  今人寻访莎士比亚诗,是寻访人类灵魂的诗意,更是一段追溯精神家园的探访。寻访途中,笔者接近了梁宗岱先生,接近了数位可亲可敬援手的长者,是尊崇莎士比亚,礼敬世界文化珍珠的向往,将读书人连接了起来。真希望在诗歌的阅读中,将自己魂灵与这束精神亮光接通,并希望光亮使自己和更多人愈加明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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