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重男轻女,外婆也是,我们那儿的老人无一例外,都只喜欢男孩。那年春天,外公对着外婆的大肚子,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要再生个崽呢,我也就收心了,不鬼混了,你这肚子可要争气呀!”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用外婆自己的话来说,就没有“过日子”,只有“熬日子”。熬吧,也总得有个盼头。外婆现在这个盼头,就是指望能再生个儿子,让男人收收心。听村里老人说,我母亲是中午12点出生的,当天下午3点,我外婆就起来自己做饭了。至于外公,早在听接生婆说“是个千金”,然后就袖子一摆,扫兴离去。外公嫌,外婆恨,这样的环境下,母亲的命运,仿佛天然就披上了一层悲剧色彩。但她说,这不是好事,是命苦,是老天爷变着法子折磨她。我翻了翻日历,母亲记忆的起点,应该发生在1980年。是外公要离。原因是他被一情妇鬼迷了心窍,宁是离婚,要娶新欢为妻。这个可怜的妇人,就算白天挨饿,晚上挨揍,第二天清晨还得给男人倒屎倒尿,她还是固执地说:“要娶她进门,你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三姑六婆也支持外婆的“壮举”,说好女不嫁二夫,这婚啊,离不得。外公和外婆这样闹腾,这最苦的,自然还是他们脚下的三个孩子。米缸里仅剩的一把米,被外婆熬成了稀粥,藏着掖着,只留给2岁的小舅喝(外婆后又生了个儿子,但这时外公对婚外情已越陷越深,无心回头)。但那时我只有5岁的母亲啊,天生体弱,没法自寻粮食,只能乞怜于外婆的施舍。“妈,也给我一点粥吧,我好饿。”几十年前的一个白天,我母亲对外婆说到。母亲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胆量去抢母亲手里的碗,她只是撑起幼小、虚荣的身体,拿起木盆,摇摇晃晃走到门口,盛水,然后,咕隆咕隆,喝了个干净。醒醒睡睡,喝了又饿,饿了再喝······母亲以这种方式,熬过了那一整天。“原来是粥没了,看来弟弟也没得喝。”5岁的母亲这样想。几十年后,母亲说,那时她不是幸灾乐祸,她也希望家里有米,但谁知道呢,外婆居然被逼疯了!外婆哭完之后,对着天空愣了愣,突然疯了似的,脱下上半身的衣服,一手拽着,冲向雨中。一边挥舞着那抹布似的衣服,一边撕裂着嗓门,唱起了戏。“咿咿呀呀,嗨!这个哪里是做他媳妇?分明是卖与他一般。就准了他先借的……”这些人,有的在骂我外公是“天杀的”,有的在那睁大了眼睛,恨不得再看清楚些什么。但时隔多年后,母亲告诉我:“你外婆好像是装疯,这样就能救小舅,但你外婆好像又是真疯,因为她连衣服都不穿,她都不知道羞耻了。”他居然没有打外婆,而是破天荒的,拿粮票换了半升米,煮了大半锅香喷喷的白米饭。她害怕他们离婚,就因为要离婚,母亲哭,父亲骂,家不像家······但不管怎样,还是吃饭要紧,她想要吃快点,再吃快一点,比哥哥弟弟再多吃一点。几天后,我那个满足胡渣的外公,对着三个孩子说:“你们的妈走啦,以后我给你们找个后妈。”“哎哎哎,哭什么哭,从今天起,大哥干活,姐姐当家,谁偷懒,我揍死他。”外婆在家,还天天饿肚子,外婆走了,虽然要多干活,但起码不饿肚子——我母亲这样想以后,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但倒霉的是,因为种种荒诞的原因,外公没有娶到新欢,这也就说,孩子没有后妈。把倒霉说得再直接点,母亲作为家唯一的女性,不可推卸的,担起了“后妈“的大小屁事。但这么写,就有点不负责,因为根本不能体现我母亲曾受过的苦难。于是我索性问她:“妈,你小时候最忘不了的事是什么事?”那天傍晚,天色昏沉,厨房炉壁附近,被火焰照的一片通红。母亲正光着脚(因为在家舍不得穿鞋)添柴,好让火烧得更旺些。但就在她起身时,突然踩到一东西,然后,“哇”得一声,痛哭流涕。那是炎夏,没几天时间,母亲脚上的一大块肉,就烂了。母亲干不了活了。但她更害怕自己会变成瘸子。因为大人们都这么说。她只好求外公:“爹,你带我去医院吧,我脚快发臭了。”但斟酌一会,还是叫了一声:“崽啊,帮你妹妹弄点灰,帮她脚抹一下!”但奇怪的,最后还好了,只留了一层疤,没落下什么残疾。提及往事时,母亲感慨,真是想不通啊,为什么你外公就这么绝情。“是啊,想不通,就像我小时候也想不通,妈你为什么也这么绝情”——当然,我只是放在心里想,没有说出口。我不说出口,不单只是因为想窃取母亲的记忆,而更是因为,在看到母亲诸多苦难后,我隐约释怀了一些,之前所不能释怀的情感。也就在她读五年级的某一天,那个年仅13岁的女孩,遭受了一次心灵上的大冲荡。带伞的同学,都走了,没带伞的,就挤在走廊上,等家人来接。母亲没带伞,她也知道没人来送伞,她只好等雨停了再走。就在百无聊赖时,有个同班同学跟她说:“嘿,听说你没有妈妈,我妈妈来了,要不让我妈妈一起送吧?”那个瞬间,母亲顿时羞愧至极,但羞愧之后,是无尽的愤怒和不甘。一声怒斥,她猛地推开同学,以双手环抱的姿势,往大雨滂沱的地方冲去。但这是冬天,她没有衣服再换,她只好脱掉衣服,躲在那个破如垃圾场的被窝里,一边取暖,一边含泪哽咽:“为什么我没有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妈妈······”故事听到这,我鼻子一酸,怕泪落下来,便连忙转移话题:“妈,后来呢,你后来还在抱怨吗?”“没有,结婚后就没有。那时的想法,就是说,我一定要让我的孩子有妈妈。”因为一个故事的受虐者,摇身一变,成了另一故事的施暴者。我的感觉,就跟20年前母亲的感觉差不多——我就不应该来到这世界上。在我那并不遥远的记忆里,父母的婚姻,甚至这个家,都像是一场笑话。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两人把家里锅碗瓢盆砸的稀巴烂,然后70多岁的爷爷哭着说:“造孽啊!”。是啊,造孽,婚姻没有成为母亲的救赎,居然成了她另一种悲剧的延续。但和以前不同的是,苦难之船上,她不再是一个人,她还带拽上了她的儿子······母亲喜欢打麻将,这是她多年不变的爱好。于是她对我说:“现在没什么生意,你看着点啊,我去麻将馆待一会。”但就在下午3点左右,天突然阴了下来,瞬间暴雨如注。一大片新鲜的水果,像放爆竹似的,被打得噼里啪啦作响。我才11岁啊,还是个小屁孩,完全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场面。吓懵之后,我连忙打开伞,盖住香蕉(因为听妈妈说,香蕉容易坏),然后,再抡起小小的胳膊,去重新支起棚架······我不敢做任何反驳,唯有低着头,按母亲指示,急速将水果搬至屋内。但慌乱中,母亲仍气愤不过,拿起一烂苹果,朝我脸上砸去,并大骂道:“我怎么生了你个蠢货,下次再这么蠢,我跟你说,我要拿刀砍的啊!”因为我整个暑假,乃至整个童年都在想:妈,你就这么不爱我吗?我的命还不如水果值钱吗?我再惹你生气,你真拿刀砍死我吗?但跟15岁那次的“刀”比起来,这些显然都算不了什么。初二上学期,有段时间,因为地基边界的纠纷,家里与邻居的关系,一度处于非常紧张状态。这是他们的命根,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被别人争去抢去,那都是极丢脸的事。母亲听到风声,邻居家的老木准备今天来挖土,强立边界。由于父亲不在家,母亲便急冲冲找到我,并给出命令:“听说今天下午老木来挖土,妈了个巴子,菜刀就在厨房,他要敢来,你就拿刀去砍!”她继续说:“反正你未成年,杀了人也不要紧,别跟你爹一样像个孬种。”更何况我也15岁了,怎么能退缩?对,不能退缩,于是我佯装淡定:“好,来了我砍死他!”我只能不断在房间和客厅里踱步,时而给自己打气——“连砍人都怕,还还算什么男人?”但时而又怯怯地望向门外,希望不要出现一个拿着锄头的男人。我排斥血腥,我无法想象被刀砍会有多痛,我也恐惧往后都在监狱里度过······这似乎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孩子都会爱母亲,这是天性。恨她在我整个童年记忆里,我居然抠不出一丝,能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奇怪,真的一丝都无。很长一段时间,每想到此,便喉咙哽咽,情绪不能自持。直到几个月前,我在一本心理学书上,看到这样一问题:回忆你的童年,父母对你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她紧拽着我,泪水横流,哭声尖锐:“我要不为了你,我早就和你爹离婚了。”但随后,我又忍不住想,母亲为了我什么?为了更好的虐待我,所以不离婚吗?沿着母亲的回忆,我找到了答案——她因为没有妈妈,深受其苦,所以她要实现那个执念:我的孩子不能没有妈妈(因为我们当地有个不成文的风俗,夫妻离婚,孩子只能归男方抚养)。也就是说,母亲一直以她独特的方式爱着我——不离婚,不离开。她还给我买了瓶啤酒,给自己买瓶饮料,就这样,边喝边聊,直至皓月当空。事实上,我和她情感从来发生过交汇,就像两块磁铁的同极,不管怎么用力,都隔着一道难以穿越的屏障。我问母亲:“你怎么看外公?毕竟你小时候那么可怜。”母亲没有回我,而是反问了句:“那你怎么看我呢?觉得我好还是坏?”我太渴望诉说下多年的恨与怨:妈,你为何这般冷血?你为什么要这样虐待我?你知不知道你龇牙咧嘴的样子,究竟有多恐怖?!但下意识的,我脑海又冒出那位心理医生的叮嘱:“据测试,你母亲有重度抑郁症,伴随一定自杀倾向,你做孩子的,要多注意啊。”不说了,不止现在,可能以后,再以后,直至我和她一齐被卷入时间的荒芜,那个“恨”字,终不会说出口。我只是笑了笑,夹起一块鱼肉,放到母亲碗里,然后略带羞涩地说:“妈,以前你那么苦,现在老了,我会孝顺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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