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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乡记忆|官桥老油坊

 文乡枞阳 2020-09-01

芒种之忙是一年农事中抢收抢种的第一个紧要档口,收割完油菜,若能有晴天将菜籽晒干扬净是最称心如意的事了。地闲不了,整好了要么是插上山芋、要么是种上棉花,早稻的田间管理先前还有人耘草,现在都是打除草剂,接下来似是没什么特别赶紧的农活,农户们大约能偷得一刻闲来。

错了,还真闲不了,千门万户都趁此间歇抓紧榨菜籽油。油坊已然炊烟袅袅、浮香盈盈,几块彩钢瓦便可搭就成的小油坊醒目于村村通的各个路口。

散逸着异香的新榨茶籽油,是农村人进城访客随带礼品的首选,在哪都被人待见。许多城里人也好新鲜,下得乡来或亲购、或买油菜籽委托加工,乡下自过年后又一次聚拢起人气。

田家、城廓都如醉如痴、乐此不疲的追捧自榨菜籽油,不知这可以上溯至汉唐、乃至久远亘古的浓烈异香,到底从何时起让枞阳人魂牵梦绕、欲罢不能?也是啊,居家囤有几百斤的菜籽油,一显殷实,二图便利。看着拥有者“金魏陶姜”(编者注:枞阳土话,得瑟的意思)的兴奋劲,且微词慢出,不是辛勤耕耘付出汗水者,是无法体会享受收获的那份喜悦、自豪、骄傲的。

如今遍地开花的小油坊尚存有遭人诟病的短板,单论油品,自是不能与几十年前真正的木榨油相比,遗憾的是传统木榨油坊已渐行渐远,与我们的生活作别,只存于记忆里了。

我记忆里的官桥老油坊,说它曾经声名远播一点也不夸张,现在官埠桥镇官桥村还有名叫油坊的村民组,不知道是先有村名还是村名因油坊而后起的?说起一个老字,并非讲该油坊存世年头多久远,是说其木榨工艺循着老辈传下来的手法萧规曹随,一点也不走样。

年轻人或许从《舌尖3》上见识过徽州的木榨油坊,若是拿它跟官桥老油坊相比,则相形见绌许多哦。几十年前的官桥油坊是那个相当于十几个门面敞轩瓦房的南一半,大房子高“耸”于街东,油坊开张季门庭若市,这个时节,每一个油把式都牛气的很,嘴上整日价都是油润润的,抽的烟尽是“光明”、“春秋”,有时还能再往上一点,偶尔甚至是“飞马”,他们的待遇之“优”一时模糊了他们的种田人身份。

老法榨油每个环节都凸显技术精湛的重要,官桥老油坊的好名声,全是靠油工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般严抠细节才声名鹊起的。

“七青、八黄、九开瓣、十足皮肉两开”,这是检验油菜籽干燥程度的经验之谈,低于七成干的菜籽,油坊是拒绝为其榨油的。通常十成干的油菜籽结合水含量还不低于百分之八,榨油前要干燥掉籽中的水分惟有在大铁锅里炒。

偌大的锅灶虽安卧于进门左侧依然那么打眼,直径恐有两米吧?炒那么一大锅籽单凭空手把控不了,智慧在实践中产生,大锅的上方悬下一根粗实的麻绳,系于大铁铲的木柄上,炒籽的力度困扰便迎刃而解。炒籽的把式都是熟悉菜籽榨油掌故的某位,因为炒籽的老嫩程度全赖感官经验把握,火候拿捏程度如何直接关乎出油率的高低。所谓的感官经验就是资履和阅历,凭的是多年练就的一双辣眼,文庄张启华就是曾经的不二人选。

炒好的油菜籽通过牛拉石碾碾压破碎,碾子带有一圈碾槽有别于平坦带石磙的大磨子,碾盘如日晷样的直立支撑,由碾子中心固定的木轴柱相连,沿着碾槽滚动不疾不徐的碾压菜籽,轱辘木轴吱吱咔咔恼人的叫着,照看石碾的油工多半性格寛厚耐得住烦躁,一个人寂寞时得靠自说自话。跟牛打交道,即便有棱角也把你磨钝了,那些身手不再敏捷的老把式,都曾客串过这一角色。

碾碎过的籽麸再放到大锅上去蒸,蒸麸的器皿都不是家常的物件,籽麸盛放于由篾匠特制类似簸箕样的竹垫上,周遭用篾片围起,盖子自然也是篾匠打制的竹制品。老叶习惯用绳子拉扯着竹锅盖掀来盖去,他特别受用别人大呼小叫着老叶,难不成有干如此重活的“老爷”?

接下来还是细活,圆圆的铁箍平放在比洗脚盆深一点的木桶里,铁箍内铺上稻草,彼时的稻草没有“农残”的当心,规范的铺稻草都是那么十分讲究,感官看上去像两把打开的折扇并排放在一起呈放射状展开,又像自行车的辐条。将蒸熟的籽麸平摊稻草上筑紧,再把稻草折起,反盖菜籽上,反折过来的稻草便能互压着。筑紧须用脚来踩。君等不要对踩饼嗤之以鼻,踩饼之人同样小觑不得,不是人人都拥有一双不怕烫的铁脚板,铁箍麸饼惟有趁热踩实,松散了则端不起来。

像官桥老油坊这样声名显赫的作坊少不得有两床木榨,其中小点的用来榨非食用油如桐油。木榨原木是枫香树料,四棵粗大等长、等矩的长方体成“田”字样一一隔空排列,通过榫卯的纽合形成内径约半米多的巨大木榨,小榨靠南墙面北,大榨威武雄踞,与门前的公路平行。木榨楔分两排,打榨时,一排榨过则另一排松掉,再松再榨,挤饼榨油,轮流着来。

榨油用硕壮的黄栗头做榨槌,从结实屋梁悬下的粗紧麻绳拴牢木连杆,木连杆插在榨槌的重心部位,用榫卯固定颇像个机械臂,使之挥动自如,并可借此控制着它的水平位移。三个油工,把艄掌舵的好像是陈祠的陈云华,在前的两人握在榨槌的连杆处,合力一下一下地将一根根木榨楔楔入由数十饼铁箍排列成的方阵中,一滴一滴地榨出油。为防止撞击时榨槌迸裂,榨槌各个端点和结合部都箍着一道道铁圈,榨楔则选用纹理细密、结实坚固的乡野檀树制成。

一个个铁箍安静整齐的排放在木榨膛内,等待出油,所谓压榨就是采用物理而非化学的方式,菜油自是顺理成章的可说是绿色、有机食品了。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抄动榨槌的三人宛若一组舞者,那“加把子力来,嘿哟!鼓起么劲来,嘿哟!多出油来,嘿哟!……”的号子,便是舞蹈的配乐。三名舞者近乎一般的身高,裸露的上身显出强健的体魄,那满屋轻扬的菜籽油分子便是那天然油彩,彩妆着他们全身,宽体的黑裤经油浸染后,随着步伐的移动如大旗刺啦啦一般。后拉、微翘起槌艄,三个舞者一起后仰头颅用单腿支撑,藐视那所谓的庞然大物,有君临天下的气度,提起的那条腿和着配乐的节拍使力踏向前方,双臂同步顺势将榨槌猛力下压朝榨楔撞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如波浪起伏。号子声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瓦缝射出的光线把舞者身上的油光照得发亮。

三人又如侠客,说他们有侠客的叛逆精神绝非调侃,看他们如此忘情的投入工作,早已把他们的农民特质游离出去;他们的侠在于改变造化弄人,使人们的生活不断滋润而兼具诗情画意。但他们侠而不游,离土不离乡然能足不出户日行千里;他们的侠在于拥有一份新的寄托,把一方天地做到极致;他们的侠在于帮助众生解决困难不逞强,不自我炫耀。阵阵号子声,声震屋瓦,和着金鸡山的金鸡报晓声,越连城湖可闻之。

好多时候,在昏黄的灯下,三人成了相忘于垄野、报恩于乡民的士,古铜色的上身、墨黑发亮的下肢散着冷色调的寒光,地上的汗水若冰冷的雨滴默默印着他们进击的轨迹,出击、退而又进的出击,郁郁寡欢的场景凝固成无言的肃穆。短暂的喧哗后是长久的寂寞,激越的号子声被粗喘的呼吸代替,只有木楔不时地发出单调、嘶哑的“咔嚓、咔嚓”挤压声,再有就是菜油汩汩流出掉落发出带有浑厚金属质的声音,不同的声响出自不同的声部,组合在一起的和声,如同易水河畔风的呜咽。

梦幻乐章到了收官阶段,黄灿灿的香油下雨一般地从木榨下面滴落下来,油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急促、一会儿舒缓,一会儿嘈杂、一会儿静谧。油槽里的毛油,一滴一滴都十分珍惜的收集在已辨不清颜色的釉质油缸里,好大的油缸仿佛有包容万物的肚量,更仿佛有着“夏山过雨”的特异功能,新榨的油只要在此洗涤沉淀、去除燥热,便宛如一泓清冽,源源不绝,静候次第装篓。

盛满菜油的油篓分时序在不同的村庄先后出现,白铁油桶外的竹篓上有红漆写就的“官桥油坊”四个字,分油的人用油提舀起明亮冷滑的菜籽油。俗话说快打油、慢打酒,好品质的油张力特别大,一个半斤的油提下去上来,若是速度够快,能称出七八两重,顺着油提下淋的菜油,形成了一圈油帘,透过光线,如苏杭绸缎般的菜油纤毫毕现看不到一丝杂质,哦,从官桥油坊出来的又是一篓上品的菜油,芳香四溢的油香不知又能香醉了多少人的嗅觉、多少人的四季啊!

又是一年榨油季,大家有时免不了“偷换概念”般的说小榨油,其实小榨油与木榨油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像样的老作坊皆已渐行渐远。官桥老油坊连它的坐标在官桥街都被新盖的楼宇籍没了,但它在上年岁人的心里还有很重的位置,似是被人遗忘的油工们也总常常被人们提及,念起他们的好。

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张兴周,笔名心之舟。男,1964年出身,粮食系统下岗职工。1987年毕业于中国文学函授大学,偶有散文、诗歌发表于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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