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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池书影|《灵山》——啮合的历史和现实

 文乡枞阳 2020-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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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叠。《盗梦空间》里有一个经典的画面,一个高楼鳞次栉比的街道慢慢地被折叠了起来,两头的街、楼等一点一点的重合。看《灵山》,我首先想到了这个画面。其实,还可以延伸一下,《灵山》的叙事方法不仅仅是折叠,还可以把它视为拉链,一个单边条的拉链,被从中间折叠起来,然后慢慢的链合。

前些日子有闲,在书架上随意抽出这本《灵山》。它在架上搁了有十余年了。好象是小子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带回来的。说是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中国人的。我扫了一眼作者,高行健。当年,很政治,耳闻高作家与政治有抵牾,便放在一边了。前些时日,将此书摆上案头,正欲一览,一友恰至。此君甚爱博览,便欲借阅。反正冷落此书十余载,也不在乎再拖些时日,便让友人先睹为快了。半月余,友还书。俺问如何?答不好说。又问是何故事,情节精彩否,答较散,一言难尽。你看看吧,想听听你怎么说。原想借与他,可找个导读的,省却一些猜测的精力。不想倒给我出了个题。于是,有遐时,一路慢慢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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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说,读此书不太习惯。俺读,却也是。《灵山》是两个故事,两种叙事、两种称谓交替进行的,抓住了,读下去也不难。此书分章,用阿拉伯数字标注。开始,凡单数,用第二人称“你”叙述,遇双数章节,统统用第一人称“我”来讲故事。到了第31章时,像儒略历一样,来个七月大八月也大,叙述的单双数章节来了个转换,直到结束。

书中的故事设置也很有意思,用一句术语说,颇具匠心。用“你”来叙述的是江浙南方的故事(或湘赣一带山区),用“我”讲的是西南云贵川山区直到顺江而下的经历。

两条线只有三个人。第一条南方江浙线是“你”和一个年轻女人邂逅后,一同寻访“灵山”的经过,第二条是“我”一人走西南的各站记录。

从时序上看,两条线都是如水般各自流动的。若细想则不然。第一条线是从过去流向现在。第二条线只是“当下”的现实流淌。高行健把这两种流向进行奇妙的组合,给我们营造了一种与其它作品不一样的艺术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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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与我读过的小说比,故事性不强。可以说没有经典的故事和情节。不能满足我们传统的阅读欲望,但有一个好处,如我们旅游,作者不是带你去看某一个或几个“AAAAA”级的景点,而是领你进一个自然保护区。他漫不经心地走,你心不正焉地跟。他兴之所至叽叽呱呱的说,你怎么听听多少听什么,他且不管不顾。他把你带到两条平行的河中间,向左看,这条河逆向流向过去,向右看,那条河又流向未来。读《灵山》,就如同你站在一个点上左右看看就行了,过去和未来尽收眼底。《灵山》在隐隐的告诉我们,读万卷书,莫若行万里路。高行健就是用这样的行走的方式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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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的“你”寻找“灵山”,实际上是对故乡的追寻和回忆。在这追寻和回忆中,“你”向那个进入尹乌镇时邂逅的“她”讲述着灵山的种种传说,风俗民情,儿时的记忆乃至各种臆测和想象。透过“你”的追寻和回忆,我们可以体会到,“你”并不是依恋这故乡,因为这故乡既有自然之美,又有人为的丑陋,亦如泥沙俱下的文化之水,在“你”的血脉里流淌。“你”只不过是在压抑和苦闷之中作一次根的追寻的文化苦旅。

书中的“我”是真实的我,在被反精神污染的政治压迫下,以行走的方式对现实作一次逃避——书中开始说是因为先是被误诊为肺癌后又纠正了,或许是为了新生抑或是不死,才来一次自我放逐?其实也是一次探寻。是对现实社会的人性的探寻。“精神污染”,且不说是不是“污染”,由谁来定义“污染”,但在那远离尘嚣的山里,没有被“污染”的人们,他们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的人性展现与繁华都市的人们被污染和抵制了污染的人们的人性又能有何种区别?“我”一路走下去,把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一点一点的描给读者看,说给读者听,一切的判断都交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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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最大的特色有二。其一是观照,“你”和“我”互为表里,互为当下与过去,互为镜像。于是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缠绕,纠缠不清。这种观照还不仅仅局限于“你”和“我”,还有在寻找“灵山”过程中的“她”和后来的“她们”以及“我”在行走过程中遇到的人。当然,主要是“她”。“她”也在随“你”寻找“灵山”的过程中讲叙了许许多多“她”的过去,用“她”来观照其他的“她们”,在讲叙的过程中,似乎也是对其灵魂进行一次洗涤。其二是寓言和思辩。书中“你”“我”的种种经历和故事,都极具象征意义,再加上作者貌似玄奥实则充满哲理的辨析,使通篇都具有老庄的哲学味道。要不然,没有缠绵悱恻的故事,为何能吸引我看下去?细想,它的每一个片断都如一面镜子,让人照出自己或身边什么人的影子,不管你有没有过那样的生活经历!这一切,全靠作者那手术刀式的笔触,思辩性的语言,油画般的色调,充分的体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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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的艺术魅力十足。特别抢眼的是景物的描写和气氛的渲染。随手举一个例子:“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橙红的团团如盖,通体光明却不刺眼。你眺望两旁山谷收拢的地方,层峦叠嶂之处,如烟如雾,那虚幻的景象又黑幽幽得真真切切,将那轮通明的像在旋转的太阳,从下端边缘一点点的吞食。落日就越加殷红,越加柔和并且将金烁烁的倒影投射到一湾河水里,幽蓝的水色同闪烁的日光便连接在一起,一起波动跳跃。坐入山谷的那一轮越发安详,端庄中带点妩媚,还有声响。你就听见了一种声音,难以捉摸,却又分明从你心底想起,弥漫开来,竟跳动了一下,像踮起脚尖,颠了一下,便落进了坳黑的的山影里去了,将霞光洒满了天空”,这样的描写,每章都有,俯拾皆是。高行健把他绘画的意象都用文字表述出来了。

另一个亮色是语言流。唯美、简练、奔腾。它唯美时如涓涓细流,如微风轻拂,特别表现在大量的景物描写。它简练时是惜墨如金,尤其是写对话时,除了互相应答的对话,对其他不着一字,简直到了惜墨如金的程度。它奔腾时如洪水决堤,铺天盖地。当作者在剖析“你”和“我”的时候就有洪水漫漶的感觉,读的时候,就只能是在洪峰上沉浮,无法停下,停下,就会沉底。非常极端的是第72章的后部分,五六百字的篇幅,竟无一个标点,奔腾而下!

还有就是假托和转移。对有些事物或者说是物象的描写,它不是直接,而是用假托和转移的手法表现。比如故事中的知青和“她”的跳河和想跳河。第23章的描写就更为奇妙。写的是“你”和“她”的做爱,而那种假托梦境的意向,那种海滩、浪潮、色彩、温度感的描叙,让人忘却了色情,只想到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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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获诺贝尔文学奖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灵山》很政治。站在诺贝尔评委的角度,它很符合西方的民主、人文、自由、表述的口味。而国内过去有人曾说高行健是自由化的人物,《灵山》有很多影射。这咱不好妄评,仅就《灵山》这部小说看,有政治,但政治气息并不十分浓,与当今那些政治、伦理、艺术走得很远的作品比,《灵山》应该是朵出水的芙蓉了。与网络上那些愤青式的观点和言论比,《灵山》应该是宽厚仁慈的僧尼的说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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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灵山》应该是一部文人的小说,或文化小说,若以消遣的目的来读,恐怕要失望,因为高行健营造了一个谜宫,不想让人舒舒服服的就走过去的。你不得不跟着书中的“你”“我”不停的绕呀绕。作者也知道,这样绕来绕去,对于习惯传统叙事方式的读者是个大麻烦。于是有意写了第72章。其实,这就是交给读者阅读的一把钥匙。与他书中描写的“钥匙”失而复得是一样的。

 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对《灵山》的评价是“《灵山》是一部无与伦比、罕见的文学杰作”。是否真的这样,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愚以为话也不必说得如此绝对。如今,真正的优秀作品肯定不少,将要出现的也会很多。

 不过,我还是十分欣赏这样的优秀作品。 

附:《灵山》(72)

“这不是一部小说!”

“那是什么呢?”他问。

“小说必须有个完整的故事。”

他说他也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只不过有讲完的,有没讲完的。

“全都零散无序,作者还不懂得怎么去组织贯穿的情节。”

“那么请问怎么组织?”

“得先有铺垫,再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局,这是写小说起码的常识。”

他问是不是可以有常识以外的写法?正像故事一样,有从头讲到尾的,有从尾讲到头的,有有头无尾的,有只有结局或只有片断讲不下去的,有讲也讲不完的。没法讲完的,可讲可不讲的,不必多讲的,以及没什么可讲的,也都算是故事。

“故事不管你怎么讲,总还得有个主人公吧?一个长篇好歹得有几个主要人物,你这——?”

“书中的我,你,她和他,难道不是人物?”他问。

“不过是不同的人称罢了,变换一下叙述的角度,这代替不了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你这些人称,就算是人物吧,没有一个有鲜明的形象,连描写都谈不上。”

他说他不是画肖像画。

“对,小说不是绘画,是语言的艺术。可你以为你这些人称之间耍耍贫嘴就能代替人物性格的塑造?”

他说他也不想去塑造什么人物性格,他还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性格。

“你还写什么小说?你连什么是小说都还没懂。”

他便请问阁下是否可以给小说下个定义?

批评家终于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还什么现代派,学西方也没学像。”

他说那就算东方的。

“东方更没有你这样搞的!把游记,道听途说,感想,笔记,小品,不成其为理论的议论,寓言也不像寓言,再抄录点民歌民谣,加上些胡编乱造的不像神话的鬼话,七拼八凑,居然也算是小说!”

他说战国的方志,两汉魏晋南朝北朝的志人志怪,唐代的传奇,宋元的话本,明清的章回和笔记,自古以来,地理博物,街头巷语,道听途说,异闻杂录,皆小说也,谁也未曾定下规范。

“你又成了寻根派?”

他连忙说,这些标签都是阁下贴的,他写小说只是耐不住寂寞,自得其乐,没想到竟落进文学界的圈子里,现正打算爬出来,本不指望写这种书吃饭,小说对他来说实在是挣钱谋生之外的一种奢侈。

“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他说他压根儿没主义,才落得这分虚无,况且虚无似乎不等于就无,正如同书中的我的映像,你,而他又是那你的背影,一个影子的影子,虽没有面目,毕竟还算个人称代词。

批评家拂袖而去。

他倒有些茫然,不明白这所谓小说重要的是在于讲故事呢?还是在于讲述的方式?还是不在于讲述的方式而在于叙述时的态度?还是不在于态度而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还是不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而在于确定态度的出发点?还是不在于这出发点而在于出发点的自我?还是不在于这自我而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还是不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而在于感知的过程?还是不在于这一过程而在于这行为本身?还是不在于这行为本身而在于这行为的可能?还是不在于这种可能而在于对可能的选择?还是不在于这种选择与否而在于有无选择的必要?还是也不在于这种必要而在于语言?还是不在于语言而在于语言之有无趣味?

而他又无非迷醉于用语言来讲述这女人与男人与爱情与情爱与性与生命与死亡与灵魂与肉体之躯之快感与疼痛与人与政治对人之关切与人对政治之躲避与躲不开现实与非现实之想象与何者更为真实与功利之目的之否定之否定不等于肯定与逻辑之逻辑与理性之思辨之远离科学超过内容与形式之争与有意义的形式与无意义的内容与何为意义与对意义之规定与上帝是谁都要当上帝与无神论的偶像之崇拜与崇尚自我封为哲人与自恋与性冷淡而发狂到走火入魔与特异功能与神经分裂与坐禅与坐而不禅与冥想与养身之道非道与道可道与可不道与不可不道与时髦与对俗气之造反乃大板扣杀与一棍子打死之于棒喝与孺子之不可教与受教育者先受教育与喝一肚子墨水与近墨者黑与黑有何不好与好人与坏人非人与人性比狼性更恶与最恶是他人是地狱乃在己心中与自寻烦恼与汉梁与全完了与什么完了什么都不是与什么是是与不是与生成语法之结构之生成与什么也未说不等于不说与说也无益于功能的辩论与男女之间的战谁也打不赢与下棋只来回走子乃涵养性情乃人性之本与人要吃饭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过真理之无法判断与不可知论与经验之不可靠的只有拐杖与该跌跤准跌跤与打倒迷信文学之革命小说与小说革命与革小说的命。

这一章可读可不读,而读了只好读了。

--END--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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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王志怀,笔名西岩,会宫毕山人。

会宫中学首届高中毕业。

一九七六年入伍,从军三十年。

后转业地方工作,今已退休。

业余以写一点闲适文字为乐趣。

自言:写博(作)如同散步,

一种生活方式而已。

闲杂文字,偶见少数军内外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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