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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青春|无歌的憩园:我的高中岁月

 文乡枞阳 2020-09-01

无歌的憩园

我的高中岁月

作者:周红平

越过岁月之波回首那些纯真却裹杂人生沧桑的尘封往事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当你回忆时,特别是用笔印下你对岁月的感悟时,你不可能不深深付出你的所思所想及你的所悲所乐。你常常会被曾经的岁月中那么一个不经意的细节深深攫住自己的心,你常常又会对曾经刻骨铭心的生活片段现在反而能淡然处之。

岁月会磨蚀一切,岁月又会沉淀一切。很多生活和感情往事,换一个空间和时间,则早已找不出曾经的感怀了,也许这很残酷却也很自然。人在现实中活着,即使午夜的回忆像潮水般涌来,梦中动情的呓语在时时压迫你,在使你倾听内心深处不倦的诉说,但之后你仍要登上人生这座寂寞的舞台,用痛苦抚平昨日的创伤,用坚韧拉开现实的序幕。

我是很达观的一个人,对生活、对人生也是很宽容的一个人,但有时我也不苟言笑。我的一位大学女同学在给我的毕业留言中写道:“印象里你总是那么深沉、深刻。所以在你面前飞扬跋扈,只是因为掩饰我的自卑。总在想你的生活经历必定与众不同吧!不然怎么会深刻至此呢?而我是不喜欢太沉重的东西,所以对你的笔墨总是望而生畏,不敢触及。在我想来,人活着开心就好,随意就好,也许放开怀抱,生活会有另一番天空。”

是的,我的某段特殊生活经历也即我的高中岁月确实与众不同。我宁愿将这段岁月尘封于喑哑的旧剧,隐藏于寂寞的琴弦之中,我也不想轻易示之于人。岁月将收割一切往事,连同我们,但真正的痛苦和欢乐将会连同情感和泪水融入我们的血脉。我一直这么认为,生活包括你对人生的观感是很个人化的东西,很多于自己铭心刻骨的往事留在内心的底层似乎更能安妥自己曾经悸动的灵魂。

01

在这篇文字中,我要谈起我的职高生活。如果说人生分序曲、正剧和尾声,那么我的职高生活则是我人生正剧的开始。这时我慢慢以一个较为独立的个体开始了人生漂泊与流浪的旅程。职高生活于我而言是刻骨的,这是一段晦涩的人生岁月,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也使我真正认识了我的性格及我外在的表象与内心深处的冲突。职高生活是相对乏味的,也是较为沉闷的,但就某种程度而言,对社会我也从另一个向度参悟了其残酷性,它使我更早一点的顿悟了人生:人生并不总是鲜花和掌声,并不总是欢乐和笑脸,人生总会有荆棘丛生,总有失落和忧伤、无奈和无助。

离开职高,我百感丛生,深感解脱但又倍觉失落。本应灿烂的青春岁月,本应宝贵的人生时光,我就这样在浑噩中、屈辱中度过了。上了大学,我曾回职高看过。那是临近年关的时候,校园内荒草迷离,落叶遍地,然后还有河边光秃秃的仍如当年模样的老树。校园新房子多了很多,听说招的学生多是来短期培训的。开设的都是计算机、财会、电子等较时髦的职业技术课程,一切早已不是当年的光景了。我没有见到我要见的老师,偌大的校园也没看到几个留守校园的学生。我百感交集的来了,然后怆然的离去。

职高是我人生的一个横断面,也是被硬生生的锲入的人生阶段。我骨子里对职高是悖逆的、憎恨的,但我内心深处又会感激这段生活。它使我在末路穷途时抓住了一棵求生的稻草,最后竟然以此获得了新生。

中考竟然没能考上哪怕比较差的一般高中是我做梦都始料未及的,但事后想想,一切都很必然。那年我所在的初中处在历史的最低潮,初三两个毕业班共有八十多人,才有八个人考上了一般高中,未考上一个重点高中,最后读上大学的竟然还是在职高读了三年书的坎坷的我。未考上高中对家里人和我都是雷霆之击,校长、班主任还有我的很多老师一直认为我最起码也得考个市重点高中的,他们无法理解我的这种结局,总说这是一个天大的意外。他们到我家来家访,安慰我的爸妈还有我。

未能考上高中,家里人很茫然,我则更迷茫。那年我才十四五岁,人生的路不知该作何打算了。爸爸那时心情很坏,而我本来无忧无虑,那时心情也差到了极点。中考考完直到八月初,我真正经历了一回“面朝黄土背朝天”躬耕田亩的辛苦生活。农家生活并不总是田园化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不如古代诗人所描绘的那么诗意,那么闲适。以农为生付出的是无法计量的汗水还有深深的期盼,一年辛辛苦苦下来,即使没有旱灾、水涝,除去那些杂税,你又能换回几张用来养家糊口的钞票?那段日子,白天劳累了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皮肤烧灼般疼痛,而内心则有被无形的毒蛇噬咬的那种感觉。我辗转反侧痛苦地想:难道这就是我后面所要过的漫长的生活的模样?难道我就这样守着几亩方田挨过长长的一辈子?

八月初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捎来班主任给我的口信,说当时职业高中开始招考,面向中考落榜者招生。当时家里人特别是爸爸不忍心看着我这么小就辍学,况且他也实在不能接受我这个家里曾经的希望就这么轻易破灭了,而我尽管对报考职高十分委屈,又心想反正能读书总算不错,便报了名。最后四百分满分我考了三百六十四分,考了全县前几名。选报志愿时,我没有填报家附近的一所职高,而选报了离家一百多里的职高。我是想借远在他乡来维护一点可怜的自尊。

九月初去职高上学。头天晚上爸爸妈妈帮我收拾好东西。我第一次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去读书,心中很不安,不过心中也有辛酸后卑微的窃喜,心想总可以离开家乡人那种没完没了的议论和异样的目光,从而选择一种能稍稍安妥心灵的生活。爸爸妈妈对我出远门很不放心,左叮咛右嘱咐,当然说的最多的是要我好好学习,我只能不住的点头。我能说什么呢?在那样的境况下,我又能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报他们的恳切之情、养育之恩呢?

离家的那天早上,爸爸、妈妈和我都起得很早。妈妈早早地准备好吃的东西,在我的碗里放了层层叠叠的鸡蛋。爸爸送我去搭车。早上五点多的时候,我和爸就上路了。天当时还只露出一点点亮,下着雨,路很湿滑,爸爸帮我担着行李,行李是一包书,还有被子、衣服,当然还有妈妈左塞右塞的那些干粮。从家到搭车的地方有五六里路,无车可通,我和爸爸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爸爸路上絮絮叨叨讲了很多对我放心不下的话,我不住地“嗯嗯”着,心情则象淅沥缠绵的雨那般难受。

我到职高还要转车的,先从家坐到县城,然后从县城再改乘另外的车。当时家乡到县城的车很少,那些车都是国营班车,一般只有早上才有两班客车。所以搭车只能赶早,而人又很多。约莫六点多一点的时候,我们才来到搭车的地方。过了会,车来了。爸爸帮我挤上了车,然后站在路边送我。车要走了,爸爸在车窗边不停的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想家,发奋学习,要常给家写信,我不住的点头,眼中则噙满了泪水。

县城我在初二时曾去过一次,那时是参加县英语竞赛。当时我的英语老师还有学校派的另外一个老师陪我去的。那时的心情是畅快的,也是意气风发。仅仅一年多的光阴,我又成为县城的来客,却是别样的心情了。我一个人慢慢在车站下了车,然后在售票窗口打听到职高如何乘车,买了张去职高的车票。

上车后,我在想我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我悄悄离开家然后又悄悄开始我的职高生活,没有鲜花和掌声,有的则是冷清和寂寞。我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又能以什么方式开始我的职高生活?我又会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度过我屈辱的三年时光呢?

02

终于到站了,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我向人们打听职高的所在地,然后按人们告诉我的方位去找,找到的却是一所与职高同名的初级中学。我只好又打听,原来离镇上三公里左右的地方才是职高所在,就这样辗转我终于来到了学校。

学校很大,有几百亩。也许是刚刚开学的缘故,校园里现出杂草丛生的模样,还有几头黄牛在校园里踱来踱去,这般荒芜杂沓的景象我一看心里就凉了半截。我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餐馆先落了脚,吃了点饭,便探听起学校的景况。

实际上于我而言,这只是从渺茫之中求得哪怕一点点希望罢了,这样的学校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餐馆老板说学校平时比较乱,因为这里不求升学率,没有高考指标,老师和学生来这里都是很无奈的。老师来的来,走的走,学生也很多到其他学校借读或中途辍学。纪律松散之下,打架、斗殴、抢劫的事便自然多了起来,隔三差五警车就会在学校里面叫上一回,学生被开除的很多,蹲班房的一年都有几个。在周围一带,职高给人的名声就是一个繁杂的小社会,是打架斗殴的聚集地。当然这里培养的学生个性多是天马行空,一个学期可以不上几节课,学校也懒得去管,反正很多人是想混个高中文凭去参军或什么的。至于上大学,每年毕业班都有将近百把号的人但每年都是剃光头。老师鄙视学生,学生憎恨老师,学生打老师的事便时有发生,加上学校自身教学目标就是职业教育为主,文化业务课为辅,文化课可学可不学。这样的环境还谈什么考大学?反正是混呗!

来这所职高读书本来就抱着一百个一万个无奈,但没想到饭店老板一番话则更使得我跌落到十八层地狱,整个的来了个透心凉。读职高原本还有个渺茫的希望,就是借此考上大学。不管其间能有多少痛苦,总在想经历八十一难后,我也许还会盼来一点点佛陀超生的曙光,但这星星点点摇曳的火种也要被灭杀了。

职高的学生应都是心中不平的一族。有谁愿意来这里耗度耻辱的时光呢?一起谈天,大家总有多得不能再多的怨言和委屈,大家会谈及自己曾经灿烂的初中生活,会谈及自己在初中时也曾有过的辉煌,会谈及无路可走才会来到这里读书及现在处处面临的鄙视的目光。是的,我们是被遗忘、被贬损的群体,我们原本应该单纯快乐的心灵已经承载了太多的人世冷暖和来自世俗的鄙屑。我们踏出校门却不能堂而皇之的说:我们是高中生,我们是来自职高的高中生。

在学校呆了差不多半个多月,便是国庆了。学校放假,远道的学生本就不多,整座学校显得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我一个人出外过了这么久的日子,在那样的环境下心情又不好,便非常想家。国庆节那天下午我终于下定决心登上了回家的客车。

那次回家与爸爸见面后,我没想到爸爸不但没有心疼我,没有首先问长问短,直接抛给我的却是絮絮叨叨的我不该回家的话。说在学校就该好好读书,不要在外就想家。说尽管读这样的学校没办法但也是你自作自受,为了家里人,为了自己你也总该努力,家里为了供我读书也很不容易等等。我当时能说什么呢?我纵有百般委屈又能怎样呢?我负气跑到房里大哭了一顿。我知道当时家道的艰难,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而从小成绩一直优异的我却落到如此的地步,这给家里带来的是很沉重的阴霾。爸爸本来身世坎坷,自基层退休以后倍尝了太多人世冷暖。原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他五十多岁了却还得操起农具为农事操劳,这给他内心带来的是痛苦的折磨。人老了,家境却又颇不如意,而承载家中巨大希望的我却像一个肥皂泡早早在半空中爆裂了,他的心情可想而知。那次回家他对我说那样的话也许是“爱之深,责之严,恨之切”吧!

我当时所读的是“淡水养殖”普通职高班,而会计中专班每年需多交九百元钱,说毕业后包分配。那次回家,实际上我心中还藏有一个希冀,就是希望到一个好点的高中借读或者读职高另外那个会计中专班。爸爸当时心情不快,我自不敢说。就要返校时,嗫嚅了半天我还是跟爸爸说了,当然也没有什么结果。借读和读会计中专班都要钱,借读还要找关系,托人帮忙,但爸爸的个性是一辈子不喜欢求人,不想欠人家的人情,退休风波对他所造成的精神打击使他更难做些请人帮忙的事。实际上我读初三时,家境便很艰难,读职高第一学期的学费还是筹借来的,而爸爸供我读这样上大学几乎无望的高中也是竭力而为了。我借读和读会计中专班又能从何谈起呢?

我悄无声息的去职高上学,家乡人也多半不是很清楚,那次回家自然免不了受到家乡人的询问。家乡人只是模糊的知道我读的是很差的那种高中,他们也不明白什么叫职高,在他们概念中职高根本算不上一般意义上的高中。“高中”二字于我少时的心灵而言是异常敏感的,在我心中是一处总不想碰及的伤痛,与家乡人提及此我总会支吾然后便是心中丝丝的隐痛。

离家去远在百里外的职高上学无论是负气、含恨也好,无论对家乡人是如何抵触也罢,家乡在我少时的心灵中总还算是受委屈时一个能稍可求得慰藉的港湾,但那次回家我找回的却是与家乡人更多的隔膜,更多的疏离感。再加上那次回家我与爸爸大吵了一架,委屈地流了很多泪,我越发感到自己找回不了曾有的那点残存的自尊。从那以后,职高三年只有寒暑假我才会回家,学期当中的假日我都是留守的那一族。

总之那次回家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欢乐。回家前有深深的对家乡和家的眷恋,离家时则满肚子委屈和郁闷。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异地,在一个尽管很不如意但毕竟还有很多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患难与共的同学在一起共苦同乐的校园,我毕竟还能找寻一点内心深处曾有的欢乐,还能找寻一点年轻时本应快意无羁的时光。既然回家我总会抱着对家乡人的自卑感,总要在回乡途中、在家乡回答我不愿意却要违心去回答或许是关切的也可能是嘲讽的询问,既然回家时我不愿触及父母期待、隐有关切却又无奈的目光,那我为何还要经常回家呢?家乡、家原本是温暖祥和的,家乡、家原本应是心灵疲倦时的安歇地,但回家时却会时时触及内心深处的伤痛,时时伤及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自尊,那我为何还要经常回家呢?本应青葱的人生岁月,每回一趟家,“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样的诗句、这样的心情便会缠绕我的心头。

03

职高生活迥异于一般的高中生活。我所在的职高是市重点职高,自然要做出重点职高的样子。名为职高,职业技能教育当然应该是重中之重,每天的职业技能课都有两三节,还有职业技能实习,我们学生对这些厌烦之极,谁也不想学,比如我读的是淡水养殖专业,当然我和我的同学谁也没想过读完职高回去承包鱼塘发家致富。对我们来说读职高毕竟还想要曲径通幽,求得哪怕一点点上大学的希望。

学校领导、老师也算是能体察农家孩子读书的艰难和我们读书的苦衷。原本不能开的文化课,如英语、物理、化学等还是开了,原本不能参加高考的,换一种方式还是能给予报名。我所在的职高被树为农村办职高的典型,报纸、电台上都以我们学校为例,说职业教育在农村办的如何如何成功,如何如何功德无量,又是如何如何为农村培养了大量的职业技能人才,从而引导农民快速致富,泡沫就这样越吹越大。实际上其间的人都明白读职高的学子哪个愿意接受职业教育?哪个没有一肚子辛酸?职高老师哪个没有一肚子怨恨?

名为重点职高,我的整个高中生活也就几乎是在迎接一级一级的检查中度过的。检查组来了,我们马上得更换课程表,英语、物理、化学那些课程得统统的抹掉,职业技能课便最起码要在课程表上占上三分之一。校领导、班主任左叮咛右嘱咐我们说:检查组了解学习情况时,千万不能告诉他们学校开了高考相关的文化课,不然查出来了,以后不开这些课,苦果只能我们自己吃。这样每次检查组一来,学校如临大敌,我们也是如履薄冰。

学校有鱼塘,有养猪厂,还有种植基地和大片的树林,面积很大,有三百多亩。说到这想起一个故事,高二时省级领导要来学校检查工作,学校好不容易提前好多天从国外进口两头优质种猪过来,就要运到学校时,一头种猪从车上跳下来跑了,回来时才发现少了一只,检查效果肯定逊色不少,也沦为了当时的笑谈。

学校很偏僻,离镇上还有三公里,有一条约莫两公里长的石子路通向外面的县级公路。职高生活算很单调,平时下午放学要不打打球,要不就在学校旁边的那片小树林里闲逛或背背英文单词,临近夏日我们则会去学校近处的水库游泳。一到周末,学生哗啦啦多半都走光了,只留下包括我的零星几个人,这种留守的日子很自在但也很孤独。看着那些同学一个个成群结伴高兴的回家,心中总很羡慕,也有种落寞的感觉。

高一时我们一个班男生共住一个大宿舍,约莫三十多人挤在一起。这宿舍原本是个教室,临时改造就让我们住了。一到晚上,这里便海阔天空、一片喧嚣。打牌的打牌,扯嗑的扯嗑,打闹的打闹,那么多人在一起杂乱可想而知。自然也没有几个人还会去上自习,我算是还能经常上自习的那么几个人中的一个。

这么大的宿舍串谋办一件事,只要一人首倡便一呼百应。学校偏僻我们也很难看上一场下乡的露天电影。附近村庄偶尔会放露天电影,我们便呼啦啦全知道了。无论月朗星稀还是月黑风高之夜,一二十号人便结队前去。有时看一场电影来回差不多要跑十几里路,路途再远也抵挡不了那种看电影的诱惑劲,每场电影的余味总要绕梁三日而不绝的。

梨、桃子、西瓜成熟时,我们这个大宿舍便会躁动不安。天还没黑就准备好绳子、打狗棍还有麻袋等作案工具,早早密谋半夜偷水果的行动了。我们会早早爬上床美滋滋睡一觉,半夜就呼啦拉爬起来。精密策划后自然一切顺利,往往大获而归。不过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去偷人家家门口的梨,正摘得欢,一个冒失鬼可能手哆嗦,摘梨时用力太大硬生生将一棵大树枝弄断了。夜深人静响声很大,那家人被惊醒了,然后大喊一声:“谁?”我们鞋也顾不得穿,一溜烟就跑,吓得够呛。水果偷了几次下来,宿舍地上到处是我们狼吞虎咽后残留下的果核。附近村民发现瓜田、果园老是失窃,便怀疑上我们来,到学校来找领导和老师,然后又苦于无学生招供,便只好漫无目标地在校园里大骂起来,最后也不了了之。

高二时我们住起了小宿舍,偷水果的日子也暂告一段落。有那么一段日子,学校新调来一位副校长分管教学,抓教学改革,狠抓了一段时间的学风并开除了几个学生。这样学校学习氛围也有所改善,当然我也得以在这种情况下不至于荒废太多青春时光,也学了一点东西。

说起职高教风学风,由吃中饭的事便可代言一切了。当时上午一般有四节课,但最后一节课还没上十分钟,便有学生开始敲饭盒,老师也没什么心思上课,再应付几分钟,便说下课,学生们也便呼啦拉直奔食堂去了。久而久之,上午最后一节课一般只上十五分钟左右。你说这样的一节课老师能教什么,学生又能学什么呢?

职高没有文理科之分,从来都不开设历史、地理课程,要参加高考就意味着你必须学理科。高一时,我理科基础还不错,化学算强项,经常能考八九十分。后来在那种郁闷的环境下迷上了要命的文学,记得当时是从当代文学入手的。那时看了大量的当代文学作品,如《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爱是不能忘记的》《人到中年》《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北方的河》《黑骏马》《迷人的海》《君子兰》《美食家》《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祖母绿》等等,然后又迷上了古诗词还有外国文学。爱上文学我便一发不可收,成绩直线下滑,上课也魂不守舍。我的强项化学在高一期末考中只考了四十多分,老师找我谈话,狠狠教育了我一顿。我想学文科,也开始做起文学梦来。学校没有文科课程安排,又没有老师辅导,学文科又谈何容易呢?这种梦也自然是要破的。

高中我便一直在学文和学理的泥沼中徘徊。当时班上有几个要学文的铁杆,他们劝我改理从文,说我文科兴趣足,基础不差。我动摇了好一阵,但还是没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最后还是倒向了学理。实际上当时学理对我来说确实很勉强,因为自己一直固执的认为,不从文于我是一种人生太大的不如意和大损失。事实上在当时的环境下,我还是班上的一个优等生,班主任也不倾向于让我学文。班主任怕我以学文为借口,从而在学业上越来越荒废,班主任也确实良心可鉴。至于后来,我上大学后辗转打听到那几个学文的,有一个后来复读上了师专,其他几个据称都没能考上,他们后来做什么也就不得而知了。

就本身而言,我并非不是学理的料子。年轻时的选择总带有一时的激情和偶然性,不过我那时选择学理应算是必然,因为我无从选择。也许换作另外一所学校,我的人生路将会彻底改变,也可能我从事了文学或其他以文为生的行当。当然学理直至大学我读了自动化专业也算不上我老大不愿的事。人生道路和职业选择本身就带有太多随机性和可塑性,谁又能告诉你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呢?人一生有限的时光,你不可能同时航行在互不相涉有时近乎分道扬镳的人生河流上。也许当你慢慢发现你所走的是一条没有希望、没有前程的迷茫人生路时,你试图返回再去选择另外一个起点时,时光早飞逝如电了,一切早不复当初的一切了。“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是现实中人的无奈,也是现实中人无法逆转的残酷的人生定律。

那个学文考上师专的同学在我职高毕业留言册上写道:“高一时你诗山词海,高二时你书山题海,高三时你豪情万丈。”职高生活是散漫的,没有几个读书的人,而我因为背负了沉甸甸的家中的希望,还因为有长期蛰伏胸中的想战胜叛逆命运的那种意气,我学习算是比较刻苦的。为了学习,高三时和后来考上北大的同学还有其他两个同学在教室整整睡了一个学期。自身刻苦在一个浑浑噩噩的大环境中是没有太大效果的,也只能是使自己不至于太沉沦罢了。

在职高,老师啃着馒头来上课是常有的事,老师一个星期不来上课让我们随便自习也是家常便饭。当然也有象鲁迅在《彷徨》小说集中塑造的“高老夫子”那样迂腐的老教书先生。当时,高一、高二班主任是一个教我们语文的六十岁左右的老学究。他上课只会照本宣科,毫无生气。他讲课时一低下头,一撮人便溜之大吉了,他依然故我地象个帐房先生左摸摸右扶扶他的老花镜上他的课。他家开了个小店,他大半时间都在照顾小店生意。我们对他无半点好感,几个顽皮学生上课则整出很多鬼点子奚落他,他也颇感没趣。高一下学期他提名我当班长,找我到房间谈话,我婉转回绝了,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在他领导下当班长的乐趣。

高二下学期,来了一个刚刚师专毕业意气风发的年轻语文老师。不过第一堂课他就说在师专七百多个日夜他只上过几节课,他照样混了出来并毕了业。他说来这里屈就了他,他才不想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教书。但他又何曾想到谁又愿意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读书呢?这堂课深深地刺痛了我们的自尊心,这也成了他最后被打的主要原因。

带着一种对我们居高临下睥傲的心态,他上课是来一回不来一回。早上的课他从来没有不迟到的,他也从来不会备课,上课时经常睡眼朦胧。不过他学问颇有一些,讲起课来声色并茂。记得有一次讲到“林黛玉初进贾府”那一课,讲得神采飞扬,直到下课他还忘我的沉醉其中,我们也听的很痴迷。但在他的这种才气之外,则不时充溢着对我们的鄙屑和挖苦。也许他愤懑我们身既不幸却仍不争,但显然更多的是他壮志未酬后在我们身上泄愤的潜意识在作怪。

我当时文字功底还不错,还能得到他的赏识。记得一次在房间里他给我看他大学日记。日记写道:“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在每一个黄昏和落日,我就像一只受伤的野狼在旷野中嗷叫,我想扼住生命的咽喉,我想挣脱这无边的悲哀,但我总不能够……”他踏进师专大门是高考发挥严重失常所致。他这种沉重的失落感使得他在师专饮酒作乐、放荡不羁的过了两年。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我们这所职高,自是人生颇不如意。在职高他经常下午打完球然后喝酒喝到半夜,第二天则是早晨从中午开始,就这样不分昼夜暗无天日的活着。

后来便有了他被打的事。我同年级隔壁班的一个学生与高我一级的一个学生晚上翻墙进了他的房间合殴了他一顿。发生这样的事据说起因于个人纠纷,也有这两个学生对他这种狂傲非常不忿的成分在里面。打了他后,他们扬言说是替我们学生出了口恶气。后面一个多月他便没有再给我们上课,我们又换了一个语文老师。他这样傲气的人被打后自然很没面子,说学校如不处理,公安机关如不介入,他就不上课。打他的高我一级的学生家里蛮有背景,也没见受什么处分,而我同年级隔壁班那个学生也仅仅受了警告处分,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经历这场风波后,他锐气和傲气挫败了很多,人也更趋消沉。不久后,他就离开了职高,至于他后来去了哪里则是无从得知的事了。

职高年轻老师很多,其中颇有才华的也不少,但似乎没见过几个年轻老师快乐的生活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语文高级老师,被长一级的师兄吹得神乎其神,说他才气如何了得,但他一个月几乎不来校上一节课。他一回到职高的家便战火纷飞,我所在职高的一个英文女老师也是他的妻子和他曾经的学生则成了他殴打借以泄愤的对象。她的衣服常常被撕成一条条恰如飘扬的战旗,她脸上的伤痕则从来没有好过的迹象,旧伤刚去,新伤又来。她本来姣好的身材日见消瘦下来,最后走一段路都要停下来歇几回,听说她还经常吃药。他在学校教务会议上说整个职高没有一个配得上和他说话的,所有人都是肮脏的,有才能的人在职高除了他还是他。据说他原本在一所省重点高中教书,因学潮退党事件来到这所职高,从此他原本温和的心情突然暴烈起来。我高三下学期时他离了婚并彻底离开了职高。后来零零散散的听说他辞职经商去了,但诸事皆不如意。至于再以后的事已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每年都有很多有才气的老师离开职高去外校谋职,也有考上研的。我职高一个政治老师曾这样描述他的感受:“在这里我找不到生活和人生的价值所在,我的骨头似乎正在发霉,我的血液似乎正在冷冻,我怕在这样的地方呆上几年,我早被外面的世界抛弃了,我那时怕已没有了在外生存发展的能力和资本。”也许这是职高那个特殊环境下有为的青年老师内心的真实写照。

教学上没有人因为你的称职而褒奖你,没有人会因为你取得的教学成果而表彰你。这里教学上没有好坏之别,这里不求升学率,没有最起码量化的指标。这里恰如一个流放地,只要能保证我们的安全,然后不出什么乱子,再大的事情学校都能应付过去。我们读不读书,我们学不学东西,学校不会太多挂心,我们的前途基本就是搭上我们三年如金子般的时光,上完职高再回到生我们养我们的老家务农或出外打工。我们能正常过完职高生活安然回到家也许还是我们的福份,一些学生最后竟成了社会混混,进派出所则是家常小菜一碟了。

04

职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社会缩略体。它异于一般的中学,它异于一般层面上人们对高中的定位。外在的,它恰似死水般不起半点微澜的所在;内在的,则是歧异环境下、窒息氛围下一个个受压抑、被异化的个体和被异化了的人生。

同处晦涩的生命状态之中,同处仄狭的生活时空之下,在职高这个特殊背景下便会形成特殊的弥足珍贵的情谊。聊以自我宽慰的是,在这里我结交了许多当时直到现在一直相濡以沫的朋友。这种相携而行,逆风飞扬下形成的血脉相融的情感我也将用一生去珍惜。

我职高一位同学在留言中写道:“红平:三年的时光逝去了,吾难舍的就是和君分别。回首中,君的欢声笑语,君那未脱稚气的笑脸会浮现如昨。我怎能忘记,君身在异地,残灯冷对,不念思乡之苦,而思文海的苍茫;君紧锁的眉宇是对生活的思考;君微蹙的眉梢使我想起君有多少次心有千缕,多少次魂梦亦凄凉。再回首中,君问天问地的豪气、文章的清丽、对问题的执着,使吾自叹不如。今当远离,不知何日能见,使我伤感不已。望别后常通信。得意时请带来一个馨香的飞鸿。谨以赠红平友毕业留念。” 别后我曾去他家见过他一次,他毕业后复读却运途多舛未能考上大学,后来他只好远赴大庆打工。在大学一个临近寒假的日子,我竟然收到他的一笔汇款,附信说:“知你读大学需费颇多,但打工多是不顺。原本想早点寄钱给你以补你平时之需,一直未能如愿,迟宕至今,甚愧,望谅。”当时我泪已盈眶,唏嘘不已。

“是的,我们都是行路难道上的苦绝的畸零人,所以我们有着同一样的命运。”

在人生最为失落的岁月,这些真挚的情谊应是我永难忘却的。

“当最后一片落叶飘零时我便想你一定在异地受难,便作了一篇文字寄托对你的关怀。现知你的境况,心里释然多了。现在最关键的是信心和毅力,相信你会不负重望的,再叙。”这是我高中毕业后,英语老师在贺卡上写给我的文字。我临别就要离开职高的那一夜他跟我谈了很多,谈了他的人生际遇,谈了他在职高沉闷的生活,谈及他匆匆结合无奈的婚姻,谈及他某一日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梦想,当然谈的更多的则是勉励我的话。

“你是我所教的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同时在感情上你也是与我最贴近的一个。我还在原校,一切如故,只是痛苦日深,无以自解。今春准备去省外工作,未能遂愿,现在待机而动。”这是我大学时,他在给我的信上写的文字。大二寒假时,我去职高看他,他已调离了。有一年春节回家,我辗转联系上他,原本想拜访他,但时间太匆忙只好作罢。后面得知在新的一所学校他一切还算如意,此前未能拜见他的憾意也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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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征鸿飞渺渺,思随流水去茫茫”,我知道写在纸上的文字只能是对生活一个简单的表意而已。职高那段奇倔沉浮的命运,那种无法言说的世态人生,那种血水交融的情缘……我的这点文字,我这么冗长实际上仍只能算是简短的文字又能表白什么,又能阐述什么呢?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要来的还是要来。时空的河流会带走岁月细软的泥沙,沉积下来的则是心血凝集成的坚硬的石头。坚硬的石头也会被无情的岁月长河所磨蚀,所碎解,直至也变成细软的泥沙,然后也归于虚空、无限的岁月之海中。是的,世上没有所谓的永恒,没有永远的悲伤,没有永远的快乐。人生是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无论是拍岸惊涛也好,无论是水不扬波也好,无论是溪流淙淙也好,流逝则是其万劫不复的主题。在时空之河上,各人会演绎各人生命的变奏曲。我们在不停的游走,然后又不停的在时空和目标之间追逐,在虚空和现实当中抗争。

我的职高生活该讲完了。时隔多年后回忆这段岁月,我仍然难以平复心中如潮的思绪。我的职高生活使我见识了别样的人生,使我参悟了岁月的艰辛,从而使我更坚强然后更达观的活着。也许那段日子已深深锲入我的骨髓,它影响了我从那以后的生活乃至我后面漫长的人生。但在这里我只能说也许,在时空无限的岁月长河中,又有什么东西不是“也许”呢?

“对于无边的销蚀和磨损,一场激越的誓言毕竟太短暂也太过简略了,人无法捕捉充斥在空气中的磷火,又不能在冷寂中让它焚化。很多时候,困在饥饿无援的空地上,没有人迹,没有草,没有水,更没有道路,背负着走下去,走下去吧!时间几乎是无边的,大漠也是无边的,走下去吧!”

是的,人生是永远没有进路跋涉的旅程,但既然肩负的是前行的宿命,我们便不能屈服,我们永远追赶,永远怀念,永远感激和仇恨,因为我们都是用下肢站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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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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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周红平  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出生于安徽枞阳(现属安徽铜陵郊区)。学士专修理工硕士专修管理,先后混迹于投行及投资领域,小有所成。本为农家子弟,喜周游于山水,怡情于田园,少即好文,有诗、词、散文、小说等偶见于网络,不以文为生,但述意寄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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