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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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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

作者丨燕玉敏    摄影丨周建敏

有“梅”有“香”,这样的名字,你首先想到什么?你会说,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再往深里想,你会联想到梅的高洁雅致,香得似有还无,你脑中便勾现出一幅“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玲珑画面,画中的女子,可不就是梅香吗?

可我要说的是,梅香既不是女人,更遑论玲珑美丽。他是我们村一个瞎子的名字。梅香姓吴,兄弟中排行老四,所以直接些的人干脆称他“吴瞎子”或是“四瞎子”。由于从不下地干农活的缘故,梅香是农村少有的白和胖。夏季的晚上,梅香常常赤裸了上身,摇着一把大蒲扇在院子里乘凉。梅香会拉一种叫做“弦子”的乐器,还会讲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与整日愁眉不展、动辄高声呵斥我们的长辈比起来,梅香无疑是温和无害的。这也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经常到他那里戏耍的原因。

从我记事时起,梅香就一直是一个人。他经常拖个竹竿走街串巷为人们算卦,挣点钱买油盐。粮食他是不愁的,他把地交给侄子种,每年从他那里要些粮食糊口。一个瞎子,身边没有人,即使有柴有面,又怎么做饭生活呢?我曾就这个问题很婉转地问过他。他淡淡地回答:“习惯了就好了。”梅香的大哥三哥不用说早已结婚生子,热热闹闹好大一家子。梅香的二哥据说是个烈士,然而某一天,村里突然收到他从台湾寄来的信,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还活着,且逃去了台湾。之后不久,梅香二哥就到我们村省亲来了。二哥的这次省亲,成了以后很长时间内梅香不变的话题。从他的话语中,我们了解到他二哥是如何出手阔绰,除了给他们票子之外,还送给他们哥仨儿一人一枚金戒指,小辈们也各有各的礼物。听他话的人无一例外地提出要看看他的金戒指,他却坚持不肯,怎么央求也没有用。人们便在背后感叹:“这瞎子精着呢,怕我们拿假的换了他的去!”旁边立刻有人讪笑着接茬道:“再精也没有用,还不是被那娘们骗个精光。我敢说,再来一娘们,他的戒指也保不住喽!”人们一起哄堂大笑。

原来在梅香貌似波澜不惊的生活背后,还藏着惊涛骇浪般悲喜交迭的过去,不知道不了解不代表不存在,知道了解也并不代表着完全的感同身受。

不论是谁,这辈子都要经历点感情纠葛什么的,要不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吗?瞎子也是人,当然不能例外。在众人略带嘲弄与夸张的语气里,我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时侯,梅香的母亲还在世。哥哥们一结婚就分开单过了,梅香与母亲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灾年,很冷的冬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讨饭的姑娘:瘦弱的肩在单薄的衣衫下瑟瑟地抖着,两颊是不带一点热力的白,声音疲惫无力。累、饿、病、冷,这几个字是对这个姑娘最好的概括。梅香的母亲动了恻隐之心,拿出所剩不多的食物,好好招待了这个姑娘。姑娘吃饱喝足后,却久久不愿离开。应该承认,母亲们都是有私心的。在这个时候,当停歇下来的母亲端详着与自己儿子年龄相差不多的姑娘时,突然心念一转,觉得简直是天赐良机,儿子一生的幸福有着落了。她殷切地恳请姑娘留下,忙里忙外借米借面,像招待贵客一样地款待她。一天,两天,一个月,半年,在梅香母亲的不懈努力下,姑娘终于融化了。所以,当梅香母亲嗫嚅着向姑娘提出藏在心中的想法以后,姑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了。顺理成章地,梅香做了新郎。

那应该是梅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新婚的媳妇,操劳不止的母亲,细致无微的照顾和慰藉,让他充分享受了人世的温暖和幸福。噩梦是从母亲的去世开始的。一向操劳的母亲,说病就病了,乡下人么,身体结实,歇两天就好了。可谁知道两天过后母亲身体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了。直到这时,梅香才慌了。急急喊了大夫来,打针吃药一通折腾,仍不见好转的迹象,不到两个月便撒手而去了。有人说,吴老太太离开人世的时候,嘴角是含着笑的。她最挂心的儿子有了依靠,她走得也放心了。

只剩下梅香和媳妇相依为命了。没了母亲,哥哥们对这边的照顾明显少了,家里家外的担子全落到媳妇身上。媳妇逐渐有了怨言,一开始是冷言冷语,后来逐渐发展到摔摔打打,再到后来,稍不顺心,就拿起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朝梅香打过来。后来一个缘由,坚定了媳妇离开的决心。

那时流行放露天电影,几个村子一年也就轮上那么一两次。所以每次放电影,其隆重程度不亚于过一次除夕,全村几乎倾巢而出。梅香是瞎子,所以例外。但梅香的媳妇可不想呆在家里,她老早就拿了板凳来到露天空地上。放电影的正神气地呵斥孩子们不要靠近机器,梅香媳妇与那人四目相对的一刻,都惊呆了。

张爱玲小说中提到过一个场景:一位美丽的少女,在春日的街头,站在开满桃花的树下,碰巧遇到对她心仪已久的少年邻人,那少年不知如何搭话,便笨拙地问了一句:“你也在这里吗?”后来少女被人拐卖,辗转去了很多地方,直至老年,她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年的桃花,那个邻人,还有那句问话——“你也在这里吗?”

借用这个典故,那个放电影的人,就是时时出现在梅香媳妇梦里的邻人。两个人竟然在这里再次相遇,彼此都有些恍如隔世。他们很急迫地询问了彼此的情况,然后匆忙订下约定:趁农历正月初二家家户户走亲访友、车来人往的时候,邻人与姑娘的父母可以不被注意地来在村口,姑娘找机会收拾好东西,到村口与他们会合。

从大年初一起,雪就一直下个不停。初二早上,媳妇很早就起了床,忙来忙去不知在忙些什么。梅香想起来帮忙,媳妇很关切地让他多睡会儿,他也不睡,就躺在被窝里陪媳妇说话。媳妇总是忙得顾不上跟他说话,他就很识趣地闭嘴。媳妇跟着自己是受苦了,自己什么都没给过她,上次听媳妇说,老二家的有个金耳环,宝贝地什么似的,自己媳妇要看一眼也不给看,弄的媳妇很不开心。他心里合计,天气好些的时候就算卦去,努力挣些钱,也给媳妇置点金什物。

媳妇凑过来,对他说,要出去一趟,二嫂子要她去帮个忙。他忙说去吧,去吧,下雪呢,多穿点。媳妇好一阵没作声,过了半天才听到她轻轻带门的声音。才不过五点钟,天还没亮透呢,他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直到大哥疯狂地把他摇醒,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哥连吼带叫地问他:“你媳妇呢?”又踱来踱去地四下查看,果然发现家里许多值钱的东西不见了。梅香搞清楚所发生的事情之后,面色发青地躺在炕上,一语不发。众人哄哄嚷嚷地议论,早就有人看到梅香媳妇跟那个放电影的躲在一起喳喳咕咕说了半天话,那个放电影的肯定脱不了干系。

忽然有人急声叫起来:“找村长!村长一定知道那个放电影的是哪个地方的人!人是他请来的,他肯定知道!”众人慷慨激昂地向外走,谁也不管炕上的瞎子——他已经没有力气拦挡大家了。

那个人的乡镇村子,终于还是被大家打听到了。村长不知道,自然有别的什么人知道。一个个村子被细细密密的蜘蛛网连接着呢,这些看似迷宫般复杂的曲线,在传播消息的速度上,一点都不亚于现代发达的通讯网络。

众人摩拳擦掌,要组织人马去那个村庄抢人。亲戚本家当然义不容辞一马当先,另外,还要从邻近几个村子多拉拢一些能打架的青年,毕竟不是在本土作战,没有充分准备是无法进行登陆战的。

就在大家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已经三天三夜没说过一句话的梅香突然恶狠狠地说了句:“谁也不许去!”大家不明就里,梅香也不作解释,就是不许大家去。人们突然有了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既然当事人都不追究,我们这些局外人还吵吵嚷嚷干什么!众人一哄而散,继续探亲访友喝酒聊天,不过在酒桌上多加了一项内容,那就是毫不掩饰地表示对梅香的鄙视:“活该老婆跟人跑了,真不是个爷们儿!”

等梅香能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人们渐渐忘了梅香家的事,梅香也从来不谈起他媳妇。他以前的事就像水中扔下的硬币,泛起来的涟漪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终至模糊。

 媳妇离开二十多年了,梅香终于有了一个金什物。梅香宝贝他的金子,谁来也不给看。村里声名狼藉的顾嫂来过好几次了,每次都乘人不在的时候来,东拉西扯说些言辞暧昧的话,期期艾艾地请求能否让她看一眼金什物,都被梅香严词拒绝了。弄得顾嫂一出门就咬牙切齿地骂:“这老不死的东西!准备拿这玩意儿陪葬呢!”因为这金戒指,来梅香这里的人忽然多了,后来却又呼啦一下散了,一个原因当然是梅香从来不拿给别人观瞻,大家逐渐失去了耐性;另一个原因也是瓜田李下,如果金戒指被偷被换,到场的人难保不被无端怀疑,大家都不乐意找麻烦,所以去他那里的人自然少多了。

梅香更老了。我已经上了大学,半年才能回一趟家。某个寒假回家,听大人说梅香死了。惊问原因,说他半夜从炕上掉下来,却再也爬不上炕,他大声呼喊侄子帮忙,因为是冬天,又是半夜,天寒地冻的,侄子自然不愿起来,就假装没听到。他就一直喊,到天亮才没了声息。天亮后侄子推门看时,他已经在地上冻死了。

那个金戒指的下落我们不得而知。可我宁愿这么想象,梅香临死时看到的最后景象是:她的媳妇,手上戴着他送的戒指,正向他颔首微笑。这样的想象,才能使他的死,让人想来不是那样冰冷绝望。

作者简介:

燕玉敏,1978年12月出生,广饶县人。2000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俄语系,现就职于天津某研究机构。

东营微文化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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