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不能生孩子的女人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东营微文化”为东营市作协重点扶持文学公众号。平台宗旨:体现人性本真,歌颂人间温暖,传播正能量......关注微信公众号“东营微文化”,每天推送有温度的文字!

不能生孩子的

女人

作者丨门光一   摄影丨旅  途

村子东南角有一块洼地,洼地里是一片树林,柳树、杨树、榆树杂乱地生长在一起。树林南边,兀立着一座土台,小树林正好把村子与土台隔开。土台高出周边约三四米,顶上是一平台,两亩地左右的样子,一座柴扉小院安静地坐落在上面。就是在这里,她与丈夫相依为命几十年,也是几乎与世隔绝的几十年。

她是村子里不能生孩子的女人。那个年代,乡村里还是信奉“多子多福”的古训,能不能生养,就成了评价女人价值的重要标准。优秀的女人,首要的能力就是善于生养。能力特别强的,有一口气连生十几个的,这种女人,特别受宠,自己也觉得骄傲,走在街上,都是迈着方步。能力中等的,也能生上四五个,算是完成基本指标,根本不值得炫耀。能力弱一点的,只能生一两个,这种女人,尽管没人说啥,自己总感觉底气不足,像是比别人少了点什么。如果一个都生不出来,就没人看得起你,你就没法往人堆里钻,自己也会觉得犯了错似的。

为闺女时代,她的身体是正常的,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生不出孩子。从小她的身高、体重,和村子里同龄姐妹们同步,经历了从婴儿、到孩童、到少女,再到成熟女人的正常发育过程,在她与丈夫成婚时,她感觉自己具备了成熟女人应该具备的一切特征。新婚之夜和丈夫圆房后,她就开始憧憬着、期盼着,一个小生命神奇地在自己肚子里孕育、生长。她甚至自信地计划过,要生十个以上孩子,超过村子里所有能干的女人。

然而,上天却跟她开了个大玩笑。一个月过去了,她的肚子没反应;两个月过去了,肚子没反应;一年过去了,肚子仍然没有反应;三年过去了,肚子还是没有反应……这期间,她遍访了所有能够找到的名医,用了无数的偏方、秘方,喝下了几百碗汤药,可那不争气的肚子,却一直没有鼓起来。

有一段时间,她曾经怀疑,是不是丈夫出了问题。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怀疑说给丈夫,丈夫顿时勃然大怒,指着她的鼻子大发雷霆,和他怄气,几天都不理她。还好,过了十几天,丈夫突然和她说:我也去医院查查吧,免得委屈了你。她陪丈夫来到医院。检查的结果却是,丈夫身体一切正常。这令她既高兴又很失望。丈夫并没有得理不饶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待他。这令她很感动,心理上也得到一些慰藉。

感动归感动,丈夫的态度代表不了所有人,预想之中的暴风骤雨还是压过来了。

第一个不满的是婆婆。娶儿媳妇那阵子,婆婆高兴得不得了,一天到晚合不拢嘴。说起来,婆婆也是个苦命人,娘家离得远,家里又没有男丁,大老远地嫁过来,回趟娘家不容易,那边爷娘年岁都大了,又不能来看她,感觉就是被扔在这里了。本想自己受点苦,指望着多生几个孩子,也给自己撑撑门面,哪里会想到,孩子倒是生了不少,但世道兵荒马乱的,又遇上灾荒年景,天灾人祸碰一块了,连饿带病,活下来的就一个。谢天谢地是,活下来的是个男孩,总算没给家里断了香火。

独苗难养。婆婆成天价如惊弓之鸟,就盼着儿子快快长大,早早娶上媳妇,继续她的事业。这倒好,媳妇是娶进门了,肚子就是不见动静。头几个月还忍着,过了一年不到,就忍不住了。先是质问儿子,后来就直接向儿媳妇发难了。媳妇也正苦闷着呢,婆媳俩话不投机,直接就吵上了。婆媳关系本来就微妙,一旦吵开了头,就如决堤的江河水,汹涌而下,奔流不息。婆媳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在家里吵,在外边也吵,有时甚至从家里一直吵到坡里,战争的乌云一直笼罩着这个四口之家。

在这个档口上,公公也掺了进来。照理说,在婆媳闹得不可开交时,老公公应该出来灭灭火,可他老人家也憋着一肚子闷气呢!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好歹生了一个独苗,为家族延续了一丝血脉,你们倒好,一丝血脉都不想给俺留了,这不是要断俺的后吗?这不是要让俺做家族的罪人吗?让俺死后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啊?!他的情绪失控了,今天劈头盖脸地大骂儿子,明天莫名其妙地摔盆子砸碗,后天怒气冲冲地绝水绝食,把满肚子闷气间接或直接地发泄到儿媳妇身上,来势汹汹,如排山倒海。儿媳妇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乡邻们也没有闲着。她走在街上,人们开始刻意躲着她。那些大闺女小媳妇们——原先的伙伴,先是对她指指点点,后来干脆议论纷纷。就连小孩子们也跟着起哄,只要是她走过的地方,总有一些小孩子围拢过来,一边喊着“不下蛋的鸡”,一边向她做着鬼脸。对于她,乡村的天空已不再晴朗,昔日的和风细雨,也变为风刀霜剑。

她感觉自己要崩溃了。仅仅就几年的光景,她变得人们都快要认不出她了。三十岁不到的年纪,满头青丝里已掺进根根白发,苍白的额头上爬满了细细的皱纹,眼睛里流露出惊惧、浑浊、迷惘的光,后背已微微驼起,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说起话来语无伦次,白天怕光,晚上怕黑,目光呆滞,精神恍惚。长年累月的精神折磨,已使她失去了对外界刺激的敏感,就那一副傻傻的表情,对谁都一样,没有感动,没有愤怒,没有高兴,似乎也没有怨愤。

公婆的压力还在继续着。他们看到,靠这个儿媳妇,抱孙子的希望是没有了,就开始对儿子施压,逼儿子和媳妇离婚。好在丈夫是个老实人,也是个难得的好人,没有屈从于父母的压力,和父母据理力争,对媳妇尽力保护,好几次和父母闹翻。公婆盼孙子已盼得着了魔,儿子的话根本听不进去,和儿子闹翻也不在乎,为了抱上孙子真是拼了。他们双管齐下,对她和丈夫分割围攻,整天价闹得鸡犬不宁。

没办法住在一起了,她和丈夫搬了出去。她的新家就在村子东南角的高台上。高台上原本是撂荒的,丈夫找了村里的干部,把高台划给他们做了宅基地。他们在高台上建了三间土坯草房,从台下的小树林里砍来树枝围做了茅房、柴房、鸡舍、猪舍,还做了围墙,大门的门框则用了几根较粗的树枝,独扇的大门用树枝做框,两面各订上一张旧的苇席。高台上从此有了人家,他们有了自己的住所。

新家给了她一个安静的空间。她和丈夫寄身于这里,避开了世俗的冷嘲热讽,除去农事耕作和必要的出行,们很少出门。随着时间的推移,村子里的人几乎把他们忘记了。这也正是们想要的结果。

高台下的小树林是孩子们的游戏场所。放学后、秋麦假,甚至是月朗星稀的晚上,孩子们会聚到这里捉迷藏。原来,孩子们活动的范围就在小树林里,高台上野草疯长,人迹罕至,他们很少上去。后来,东躲西藏中,抬头发现高台上的小院子,感到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就一头扎进小院子,将自己藏起来。小院子里树枝做的小房子多,连在一起,迷宫似的,一旦藏进去,别人很难找到。人找不到,游戏就结束不了,一来二去的,时间就晚了。大人着急了,开始找孩子,东找西找,就找到了她家小院子里。那段时间,寂静的夜空下,高台上的小院子里,经常传出大人们的呵斥声,和孩子们的惊叫声,甚至是孩子的哭喊声。

家长们不愿意孩子到她家去玩,就编了种种故事阻止孩子,其中最离谱的,也是后来最统一的是:她不男不女,不是正常人,像个不下蛋的母鸡,小孩子去她家多了会得怪病,一辈子都治不好,没脑子上学,没力气干活,结了婚生不了小孩。小孩子的心灵是天真的,大人们这么一说,自然就信以为真了,捉迷藏时,再没有人敢去她家院子里了。也有个别大胆的孩子,会勇敢地爬上高台,扒住她家的树枝院墙往里观望,可只要她的身影一出现,孩子们立刻如惊弓之鸟,作鸟兽散。

她心里还是喜欢孩子的,开始孩子们捉迷藏跑到她家院子里时,她并没有心生反感,也没把孩子们没赶走,脸上还露出了生动的表情,甚至协助过藏身的孩子,差一点就要参与其中了,孩子们也不怕她。突然地,孩子们不敢再到院子里来了,而且还那样怕自己,她感到很迷惑,甚至很紧张。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出了问题?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男不女?

大人们很少有和们交往的,更少有人到她家里去。若干年后,她的公婆先后去世,草草办理完丧事,们还是回到了高台上。公婆住的院子从此闲置起来,没过几年,就成了一座荒宅。院子里野草遍地,墙倒屋塌,蛇鼠出没,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们没有下台来修缮,也许们根本就不知道老院子到底成了什么模样。

公婆离世后,们和村子里的来往几乎就没有了。以至于后来,偶尔有人从高台上走过,不论白天黑夜,看到院子的门都是锁着的,人到底在没在家无从知晓。那几个大胆的孩子有时还会扒住树枝做的围墙往院子里观望,但总是见不到她的影子,时间一长,也就失去了兴趣,又不敢轻易越过围墙,进到院子里,渐渐地也就很少再去扒墙观望了。

一年三百六十天里,也有一天是例外的,就是大年初一。村子里一直延续着古老的风俗,在大年初一这天,一是要串门拜年,二是要组织“请影”( 就是举行仪式,请列祖列宗“回家”来过年)。村子的人们对这些风俗看得很重,家族成员没有特殊情况一律都得参加。她和丈夫刚搬到高台上时,尽管平时很少来村里,每年的大年初一这天,她还是和丈夫一起下台来,到公婆和其他年长辈尊的人家里拜年的。丈夫也会参加族人们组织的“请影”活动。

参加大年初一的活动,对别人是高兴的事情,对们就是难看与煎熬。无论是串门还是“请影”,各家都是倾家出动,老的带着小的,一路说笑,其乐融融,只有们俩,形单影只。尤其是同龄的伙伴们,一个个屁股后头三五成群,孩子渐渐长大,一家人说笑打闹,尽享天伦之乐。处身其中,俩的心里就如千万条虫子在爬,那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公婆去世后,情况有了变化,第一个大年初一,他们就没有出现在村子里。当时有人还说,老人去世第一年大年初一,孝子晚出门,不拜年,这是风俗。到了第二年大年初一,们还是没有出现在拜年的队伍里,接下来的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大年初一拜年的人群中,一直没有再见到他们的踪影。不仅在村子里见不到们,就是到后来,们年岁高了,同族的晚辈们给们拜年时,她家里都是柴门紧锁。年轻人站在门外连声地叫喊,有时她会把门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手朝大家摆一摆,算是打个招呼,领了人情,有时叫都叫不应,大家只好悻悻而归。

们高台上的生活是怎么过的,村子里没有人知道,好像也没有人想知道。几十年过来,她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故意躲避着人们的视线,关闭了与外人交往的所有渠道。村子里很少有人说起她,也没有人会去关心她,人们渐渐把们淡忘了。她与邻里乡亲们,就像卡斯特地貌形成的峰林,各自兀立着,再也并不到一块——也不想并到一块。

这期间,村子里发生了很大变化,某个时间段还做了新村规划,主要街道修成了水泥路,多数人家都建了新院舍,村子的面貌大为改观。可是,这些变化都和们无关似的,小树林还在,高台还在,她的小院还在。

又过了好多年,他们很老了,腿脚都不利索了,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经常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村里的电工发现了这个情况,说给了村里的书记,书记跑去乡里做了汇报,过了几天,村里找了一辆农用拖拉机,把他们送到了乡里的敬老院。

高台上的小院子从此人去院空,没了主人。

作者简介:门光一,山东广饶人,微名山水,教育工作者,礼仪文化传播者,文学爱好者,幻想与天下同道寄情山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