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十年祭十爷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东营微文化”为东营市作协重点扶持文学公众号。平台宗旨:体现人性本真,歌颂人间温暖,传播正能量......关注微信公众号“东营微文化”,每天推送有温度的文字!

十年祭十爷

作者丨杨连峰     摄影丨韩健

洋江虽骨瘦,但并不孤独。

且不说清瘦的枣枝蜿蜒苍穹,遍地的荆条骨滑有节,就连那地堑丛生的野菜青草,都驱逐着凉寂,微而不渺,瘦而不弱。最生动的代言人,莫过于苇林。

还须是十爷家门前的苇林。

从我有印象起,十爷的背就没笔直过,因为有痨病,走起路来齁噜带喘,哪怕就是静坐下,也能听出胸腔里丝丝轻微的喘息,稠若断断续续的纺线声,仿佛那起伏的肚皮内,藏着一个怪物,加上十爷的黑瘦威严,鲜有笑意,从小我们小伙伴就怕他。这片苇林挨着水湾,春去秋来,生机勃勃。盛夏,里面是凉快的好去处:我们捕蝉累了,小猫一般溜进去,光着上身,掠过凉凉滑滑的苇叶、苇杆,然后在铺满苇叶的地上尽情翻滚,好不自在。外面路过的脚步声或赶牛声,才令我们稍稍不安:“十爷上地回来啦?”

“我看看——不是呢!”

“哦,哦,那就好!”几个伙伴放下心来,又是一阵猫狗乱跳,临走时不忘挑一根粗壮的苇子,又高又直,剥去苇叶,苇杆直冲天际。

鼎盛时期洋江的美,洋江的媚,也不过这根轻佻的苇杆,在我们毫不怜惜的手里,渐渐枯黄至息。

我们扛着苇杆走在路上,依旧是耀武扬威的。尽管忌惮十爷的突然出现,但我们都知道他有痨病,跑是跑不动的,自然不怕被他捉到;但还是怕碰到他,因为那沉默的脸色,总会令人心生不安,他又喜好串门,在大人面前数落我们几句,也够我们心惊胆战好几天,以后大概也无脸在苇林中游戏了。

他常来我家串门,与我爷爷相熟。听见屋外“哕哕”的喘息由远及近,我便分外紧张,怕那屋门后的旮旯里,诉冤似的溜出一根光溜溜的苇杆来。十爷仿佛根本不理我的想法,坐在堂椅上大口歇气,喝一口爷爷递上的热茶后,胸脯才缓缓平息了些。

“老闷最近没回来?”

“没,忙呢,他镇上事不少!”

“当了书记就多操心了!”

“可不是!也不用他管我!”

我见他和爷爷闲拉,心里总算松口气,出去在天井里玩耍;见天井里还有不少零散的苇叶,赶紧扫到旮旯里藏起来。十爷坐不长,喝两口茶就要走,爷爷送到门外,又说:“还种啥地,受那罪干啥!”

“再种两年,咳咳……”

洋江都知道十爷有两个出息的儿子,大儿子干镇党委书记,小儿子当老板。若论家境,他和十奶完全可以去县城养老,照看孙子孙女,衣食无忧,安享晚年。但他没有。孩子们在外面风生水起,惹人艳羡,他却闷在村中不瘟不火,尽管村长见了他都点头哈腰,他每次过生日门口堆满车、院内挤满人。我爷爷多次相劝,大概心疼他病瘦的躯体经不起风吹日晒,邻里街坊也好言相说,他始终不为所动,将各种热乎乎的嘱咐丢在一旁,坚定而熟练地架起牛车,清晨染着露水从荡漾的苇林里走出来,昏色盖着一身疲惫又沉沉走向苇林,牛“哞哞”,人“喘喘”,牛车跟着抖动,大地也在跟着抖动。十奶骂他:“老家伙就是受累的命。”十爷笑得天真无邪。十奶白白胖胖,温润如西湾里的水流。

多年以后,每当爷爷早早吃完晚饭,拿着蒲扇坐在屋山上乘凉,而十爷驾着车载着十奶从夕阳里卸田归来的场景,成为我残存不多的乡村记忆。是盐碱地离不开他,还是他离不开盐碱地?你看他钻进那一人多高的玉米地便没了影,但细听那深处,卑微的气息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撑得棵棵玉米杆子四处晃动,唏嘘不止。

苇林里也是成片晃动,那是我们撕碎苇叶,踩断苇根,一边逗着手中叫蝉,一边透过苇叶间隙小心向外窥望,怕那驼背的小老头变戏法似的出现在我们跟前。花开花落,苇叶黄了,蝉鸣息了,十爷家拓宽了地基、翻盖了新房,四周略显拥挤。有人提议铲除了苇林盖房,多场面!十爷闻听坚决摇头,仿佛这苇林呀,比他的老命都值钱。

十爷愈是病秧无力,躬耕的田地却愈发茁壮,结出的玉米棒槌赛过五奶的小脚,云朵似的棉花白过九奶的前额,年年收回的大豆玉米不比别人家差。饮风晒日的田地依然吐纳春秋,冬去春来的苇林依旧生生不息,不恰恰似了十爷丢弃舒适、抗争肺痨的韧劲与执着?看他身体黝黑、腰弯背驼,但当他天天出入苇林,看苇林在他身后波澜壮阔声势浩荡,忽然感觉,十爷不仅仅与洋江休戚相关,还和大地相融一体。那身后千千万万根笔直挺拔的苇林,里面藏着十爷的根,抓得地很紧、很深。

2008年的夏天洋江大旱,那片苇林便出落得不甚出息。待棉桃开了花、结了絮,十爷又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才下地不久,那阵莫名的肚痛疼得令他招架不住,恍惚间看见这盛开的棉花离萼而飞,成为镶在天际的白云。这肚痛由来已久,总被埋在家里、藏在心里,可今天确实忍不住了,惊了老牛,慌了十奶,也荒凉了旱了一季的苇林。

2009年春节是最后一次给十爷拜年。为方便治疗,孩子们在县城租了房子,十爷安静地坐在沙发中间,袅袅烟气中失神落魄。父亲说十爷的脸色有了很大好转,孩子们也附和着说好话,十爷依旧木讷。一袋烟的功夫,十爷说累了,一个人起身走进卧室,一个佝偻着的背影,左右摇摆,像是和我们作别。这不是当年的十爷了:那年的十爷亦驼背,但走路有劲,眼睛放光。我们怕着他,又敬着他,有时竟然愿意看见他在村里,日出日落,月缺月圆,他与村庄一起慢慢老去;甚至愿意被他堵在苇林里,听他粗喘的训斥,原来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吓人。他最后的背影消失的一刹,我仿佛站在漫无边际的苇林里,苇林“沙沙”作响,苇叶随风割面,纵使在盛夏的浓稠绿意里,感受到的却是无尽苍凉。

当年三月,我在济南找工作的奔波中,得到了十爷过世的消息。我清楚地记起那天,路边的草地上铺满了绒毛似的绿芽子,在探头、在生长、在希望;可我那故乡的苇林呢,是被铲除建了房屋,还是继续着生命奇迹?

无论如何,洋江再无苇林传说。

作者简介:杨连峰,山东利津人。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现供职于省直部门。业余创作小说和散文,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当代小说》《风筝都》及地方日报等报纸刊物。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