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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洼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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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洼

作者丨王成华   摄影丨李金峰

“上头”距“洼里”一百里,贫穷的庄户人无车无牲口,下洼,全凭脚步量。
天还没放亮,清明和他的小叔利元就启程了。清明拉着小地排儿,利元抽着烟卷儿,闷声跟在后头。
为这回下洼,爷俩儿早在一周前就开始酝酿、筹划:备好干粮、盘缠、干活的家什等,就定好今天启程。
路很好认,沿河往东------顺着流水的方向走就是了。
爷俩走了不一会儿,就看到天际红日初升,霞光万道,黄河口的农历八月,晨曦清爽绚丽,令人心旷神怡。
迎霞而行,爷俩都感觉心情不错。清明拉着车,随口哼起了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选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这次下洼,是借就上初中的清明正放秋假。计划三天:中间割苇子一天,来回路上,两头各一天。
下洼割苇子,其实也是迫不得已。“上头”没有苇场,利元家里的土坯房又实在太破旧,房顶上用苇子打的箔已烂了一小半,再不换,一遇大雨,屋顶就要塌了!
往东一里半,就到了渡口。一大早,码头上已经挤满了人。挨号排队,爷俩好不容易上了船,刚才晨霜带来的寒凉也消失不见了,清明和利元都挤了一身汗。
过了河,顺坝走,照例是侄子拉车,小叔垫后。清明刚过了十五岁的生日,身子骨虽还有些单薄,但拉辆空地排车,还是轻松有余。
利元二十七了,个头不算高大,人显得有点“蔫儿”,可在清瘦的少年清明面前,也算是久经风霜的“老把式”了。
闷头走了段,有点无聊,爷俩就开始逗趣。
利元说:“我看你人小鬼大,不老实。”
“说话得有谱,我咋不老实了?”
“船上人多时,你老往人家那些大闺女身上瞅组啥?”
“是你瞅得多吧,都快三十了,含木找上媳妇,是你急了吧?”
半大小子,说话没轻重。清明的话,一下子戳中了利元的“心病”。
“你个小兔 崽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嘿嘿,小人不敢,可话说回来,谁召你题头拨拉影儿来?”


爷俩斗着嘴,轻快地走着,不觉到了宁海乡。快七点的样子,正赶上宁海大集。集上的买卖人已各自站好了位、摆开了摊。
清明说:“小叔,咱买斤馃子(油条)吃吧。”
利元立即反驳:“看你洋饱滴,子涅么贵,咱买点馍馍就不孬了,平时咱几空里能吃上白面呐?”
“咱这可是下洼受累,吃点儿好滴咋了?”
“不咋,等以后你挣里钱,甭说吃馍馍、就是见天价吃香油子、吃水煎包都木人管你。可今门儿,含不行!”利元的话斩钉截铁,显出权威,不容置疑。
清明只好作罢,他吸溜着鼻子,闻着油条摊上漂浮的香味儿咽唾沫。
买上三斤馍馍,爷俩又开始赶路。
清明年少,身子骨还没长硬棒,不一会儿,就觉得累得慌、有点气喘了。
利元接过车辕:“来,我替你段儿。”
“你早就该替我了。”
“含木长成个人,就矫情?”
“怪不滴说不上媳妇,比我含懒啊!”
“滚毬吧你!再胡说,我把你腚来弧烂里。”
“好,不揭短了,往后,俺光夸你能。”
“滚到地排上去,今门儿老子卖个老,召你松缓松缓。”
毕竟是亲叔亲侄儿,利元还是心疼清明。这会儿,他拉车,让清明坐车。
一路,爷俩轮换着拉、轮换着坐,有说有笑,也木觉出多么累来。走着走着,就到了晌午歪,过了西双河。路,已走了一大半。
清明说:“喔(饿)煞俺了,得吃饭了。”
利元说:“你就是八尺布俫成两闲里,
四尺(死吃)一块。”
“好像你不吃?”
“嘿嘿,我又不是神仙,我也得吃。”
爷俩说着,找棵大树,靠在荫凉里席地而坐吃晌饭。
清明从车上找出盛水的塑料鼓子,在大瓷碗里倒上绿豆水,拿起一个馍馍,刚准备进嘴,回头一看利元,拿的却是从家里捎来的地瓜干黑窝窝头。清明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馍馍又放了回去。看到这一幕,利元劝清明说:“从小上校,不比我,你含是吃馍馍吧。”
“散里吧,好滴都让我吃里,家去,恁接周就和俺爹俺娘告状:啥活儿不会干,就是个吃货!”
“也好,留周馍馍,明日干累活儿吃。”
“嗯,向恁老人家学习,向恁老人家看齐。”
傍黑了,一路说笑着,两人走得腿都有些胀痛了。当终于走到又累又乏,实在不想再走的时候,目的地终于到了。


这就是离家百里开外的孤岛洼么?第一次离家出远门,第一次看到这辽阔的大荒原,清明心里激动无比,看啥都觉得新鲜。
洼里真好啊!好大、好美一片孤岛洼呀!每年,黄河都填海造陆上万亩,那大片的土地,肥得流油,一打春,新淤地就像刚睁眼的婴儿,惺忪着、呆萌着,成片地冒出些卤蓬种子(黄须菜)、野草野花、灌木柳、苇子等。无数的嘟噜子(入海口独有的一种小螃蟹)在海沟子附近的滩涂上栖息繁衍,野兔野鸭野鸡狐狸等野物,成群结队地出没在黄河口繁茂的植被间。
几年、几十年光景过去,孤岛洼就成了“气候”啦。近百万亩新淤地,成方连片。开垦后能种庄稼,来不及开垦的,就成了那些野生动植物的乐园。
对地少人多的“上头”人来讲,“洼里”有着强烈的天然诱惑。
“上头”是相对于“洼里”而言的,“上头”是指老利津地片儿;“洼里”是指黄河入海处的大孤岛垦利地片儿;上头是故地,海拔百来米;洼里是新淤地,海拔只是略高于海平面。当初,很多来自潍坊、鲁西、鲁西南等地的人们,在洼里驻扎下来,垦荒种地,时光久了,就成了垦利洼人。而相对较近的利津人,驻洼后,也成了垦利洼人,他们管回老家叫“上去”,而利津老家的人管去大孤岛垦利叫“下洼”。
一路下来,百十里路全是靠腿走,而且还拉辆地排车,清明和利元都有些累了。但一大堆任务等着,他们还不敢歇息。胡乱对付了几口吃的,他们还要割上少量苇子,扎个简易窝棚,好度过已变得寒凉的秋夜。
毕竟是“老把式”,利元干活儿比清明利落多了。不一会儿,割来的苇子搭个窝棚足够了。爷俩一阵忙活,窝棚就扎起来了。清明铺好铺盖卷儿,两人钻进被窝,不久,就有了鼾声。星空下的荒原上,爷俩早早入梦了。
第二天,四点多点利元就醒了,隔着苇子的缝隙,看东方有点亮了,他起身钻出窝棚,找埝儿解了个手,回到窝棚外,用清水洗脸洗手。然后,借着一个陡坡,用镰刀扒了个简易锅台,蹲上小铁锅,顺手划拉了些干草干柴,点着火、续上水,开始搽粘粥、馏干粮。
等清明醒来,饭已做好了。爷俩吃过饭,夜色褪去,天就明得对面能认清人了。
各自找了把镰刀,爷俩儿分头行动,开始割苇子。


中秋时节,黄河口的芦苇荡,既高大又茂密,一米七八的大个子,钻进去就见不到人影儿。
利元在苇丛中,如鱼得水,双手挥舞,一镰一个窝。
清明割得慢,干活也不上心。平时在学校里闷着,来到如此野性的大自然中,他兴奋地哼着歌,还不时放下镰刀开小差儿:逮蚂蚱、撵野兔、抡野鸡,“正业”没干多少,多数时间光干“副业”了。其实,利元只是让他组个伴儿,也不指望他干多少。
太阳出来了,又是一个艳阳天。
芦苇荡深处的一汪清水旁,一片场院大的野花吸引了清明的脚步,他不由拨开苇子和草丛,走了过去。
这些野花,生着小而肥嫩的绿叶,那些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花冠五彩斑斓,大小如母亲纳鞋底用的顶针儿,每株花虽小,但却一朵挤着另一朵,连成一片。在水边的滩涂地上,朝阳一映,开得鲜艳芬芳,动人心魄。清明梦里都木见过这么美丽清新的野花呀。他一时被震得呆在那里,陷入了巨大的喜悦和激动中。
“嗨!小傻瓜,做梦呢?”一声好听的女声,唤醒了沉思中的清明。
寻声望去,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站在离清明不远的芦苇丛间,正调皮地冲他扮鬼脸。
清明囧得脸通红,一时不知和这姑娘说什么好。姑娘大方地走向清明:“我叫季芬,你呢?”清明被姑娘的目光逼得低下了头,他搓着手,低声回答:“俺叫清明。”
“听你口音,是个小利津嘴子吧?”刚碰面,姑娘就这样取笑清明。可见,她有点大大咧咧、没心没肺。
清明这才注意到,姑娘竟说得一口好听的“标准话”。他回道:“嗯,俺是利津王家夹河的。你哪里的?”
“我是军马场的。”
“哦,恁吃国家粮的,还来嘎苇子曼?”
“不,我是来捡小野豆的。弄回去,掺在白面里或搽糊糊喝,好吃、又有营养呢。”
清明想,看人家,活得多滋味儿呀,俺农村人,能吃饱就不错了,哪顾得上营养不营养。心里想着,他嘴上却回道:“嗯,是呢,搭配着吃,挺好。”
季芬又冲清明喊:“哎!小利津嘴子,你给我在这儿站会儿岗,我去那边解决个私事儿,你不准偷看昂,也不准别人过来哈!”季芬像个首长,对清明发号施令。
从小到大,清明含没见过这么“大方”的姑娘。一时羞得脸更红了:“嗯,你去好了,我守在这里。不会有人过去。”
一会儿,姑娘从苇丛中出来,冲清明眨眼调笑,但还是不叫他的名字:“嘿,小利津嘴子,你偷看我了吧?”
一听这话,清明急得冲季芬直摆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姐,你、你咋啥也敢说?”
“哈哈,姐跟你开玩笑呢,小利津嘴子还当真啦?”


清明嘟囔着搭不上话来,只是低头捻衣角。
“清明,你咋不说话了?”季芬没等清明回答,接着又说:“中秋节快到了,给你个月饼吃。”说着,从斜肩挎着的一个军用绿色帆布包里,季芬拿出一个月饼来递到清明跟前。“这、这咋行呢,这么贵的东西,俺不要。”
“利津嘴子,就是虚伪,让你拿就拿着,我这还有呢。”季芬指指自己的包,语气不容置疑,清明只好把月饼接过来。
“哎,清明,你还上学吧?”季芬问。
“嗯,上初一。”
“好、你挺好的,长得还怪清秀来,可惜,太小了,不然,我就和你谈恋爱。哈哈。”
这样的话,从小长在农村的清明简直闻所未闻,更何况是从一个十八九的大姑娘口中说出来的,弄得清明更是不好意思:“姐,你真大胆,你也不怕别人听见?”
“哈哈,我都不怕,你怕啥?”季芬的脸凑到清明的脸跟前。两个年轻的身体挨得如此之近,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似乎受到一种暗示的鼓舞,清明这才敢偷瞥了一眼季芬。只见她个子不高,但很是娇小俊秀,脸上红扑扑的,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嘴角上还有俩小酒窝,笑起来妩媚甜蜜。
“看啥看!没见过美女吗?”还是季芬娇嗔的声音。清明一时不知说啥好,只好站在原处冲她傻笑。
这时,季芬伸出右手:“清明弟弟,我会记住今天,也会记住你的。我家在军马场三营,有缘我们会再见的。”清明没敢握季芬的手,只是冲她挥挥手:“姐,我也记住你了,再见!”
“再见,嘻嘻。”季芬扭过头,跳着、笑着,向芦苇伸出跑去,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身后,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再见。”清明向季芬隐没的方向,痴痴地凝望着,刚才经历的一切,他感觉仿佛做了个玫瑰色的梦。
晌午了,利元把清明喊回窝棚前,一凑情况,割下的苇子数量已经差不多了------利元割了六十来个,清明割了二十来个。下午不用忙乎,轻松再割四十来个就满载了,多了,两人也拉不动。
午饭后,清明把季芬给的月饼悄悄藏在了窝棚里的草垫下,对上午遇到事情,只字没向利元透露。
下午,清明拿起镰刀,又开始割苇子。季芬像奇异的一场雾,突兀地出现,又迅速地消散。他多么希望季芬还能像上午一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啊。想到这里,清明心里有点失落,有一搭木一搭地抡着镰,一镰下去,清明清澈的眸子一下又子亮了,他高兴地喊起来:“小叔,快来,你看这是啥?”听到喊声,远处的利元以为清明遇到了什么危险,快速跑了过来,看没啥事,长舒一口气:“咋了,就一惊一乍的?”
“你看这是啥?”
顺着清明手指的方向,利元看到一窝比鸡蛋略小的黑花色鸟蛋,足有十五六个呢。
“嘿!这可是好东西。”利元也惊喜了。
“咱俩哄吭(晚上)有好吃的了。”说着,清明伸手就要去捡那些鸟蛋。
“别动!”利元一声断喝,吓得清明哆嗦着缩回了手。“咋不让俺动?”清明不解地看着利元。利元仰天长叹,脸有悲戚:“它们,也都是鸟的孩子啊!”
“那,这么些好东西咱都不要?”
“不要,不能要!”
“一个也不要?”
“是,一个也不能要”
利元更加坚决,更加斩钉截铁,更加不容置疑。
“嗯,这事儿,听你的。”


不到傍黑,苇子就凑齐了。沐浴在灿烂晚霞中的爷俩,浑身像镀了一层金。大孤岛荒原上的黄昏,充满魅惑和神秘。
突然,清明脚下飞起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接着,又飞起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无数只大如家鸡的大鸟次第飞起来,又像是同时飞起来,在低空扑棱扑棱地翱翔。一时间竟如天上的大片云彩,遮住了晚霞的光辉。
“啊吆,好壮观啊!”少年清明禁不住高声赞叹起来。
晚饭时辰,爷俩就着呱子咸菜开始吃起来。利元还是光吃窝窝头,把白馍馍让给了清明:“你吃吧。”
清明一愣:“小叔,你也吃个白的,这两天你一个馍馍也木舍得吃呢。”
“你正长个儿呐,我吃好的,也木啥用。”
清明眼睛湿润了,小叔快三十了,心性善良,又能吃苦耐劳,可就是没说上个媳妇,可他是从心里疼他这个老侄子呢。
黑夜来临,劳累一天的爷俩,早早就躺在了
窝棚中。利元很快就睡着了,清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两天来的所见所遇,想起从小的愿望和志向,想起父母和小叔等长辈们对自己的关爱,想起白天刚刚遇到、结识的季芬,心潮涌动,不时长吁短叹。
“咋还不睡?”不知何时,利元被清明捯饬醒了。
“嗯,小叔,俺睡不着,我想,咱该捡回那些鸟蛋。”
“想想吧,恁奶奶木得早,俺懂得,失去亲人是啥滋味。鸟也通人性,咱咋还忍心让鸟们失去孩子呢?”说着,利元竟有些哽咽了。
听到这里,清明也一时语塞,他从心里理解了小叔利元。
小叔三岁时,爷爷奶奶就先后去世了。是清明的父母把利元拉扯大。
“哎,小叔,你心那么善,咋木有女人喜欢你呢?”清明故意问利元。其实他知道,村里有个不错的姑娘曾经对小叔有意,只是小叔不愿意拖累人家,这门亲事才没成。
“咱家啥情况,你含知不道曼?谁家愿意上咱这个穷家受穷受累呀?等咱俩回去,翻盖了老屋,到时候你也下了学,咱俩在村里猛干活,多挣工分儿,兴许有人愿意当恁婶子哩。”
“嗯,那也可能吧,可俺不愿意下学,更不愿意回村种地。”
“咱老百姓,不种地还能组啥?”
“我想考大学,将来当个作家,把你行善积德的故事,都写进书里去呢。”
“嗯,那敢情好,可咱这户滴,能有啥好写呢?老百姓,种地是根本,甭光想三想四滴不着调了。”说着道着,又累又困的利元就开始打起呼噜来。
清明也开启了迷糊模式,朦胧中,军马场的季芬从五彩的云霞中降下来,像天女下凡,她嬉笑着,硬闯进了他的梦里……
当空的朗月,像挂在天际的一轮玉镜。白日的喧嚣都渐渐静谧下来,这样美妙的秋夜,困乏的爷俩都无缘欣赏了。
一觉到天亮,他俩醒来时,已是第三天的五点多了。
清明起来第一件事,就把那块月饼藏在贴身的口袋里。


东方微熹,天气一如前几天的晴朗。爷俩一阵忙活,装好车,收拾停当,开始返程。
利元架着车辕,清明在后面用力推着。洼地的小土路上,爷俩明显感到了车上沉甸甸的份量。
上了大路,他们感觉明显轻快了些,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清明,唱个歌吧?”利元鼓动说。
“好!我唱。”清明接过小叔的话茬,旋即高声唱起来:“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
随着歌声的节奏,两人脚步迈得更大、更坚定了。爷俩都明白:重载远道,前方,还有长长的路在等着他们。

作者简介:忘川鱼,原名王成华。60后。原籍利津,现在垦利生活。诗歌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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