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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狗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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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狗






图文丨刘建辉    编辑丨文姐

我们管在船上生活的土狗叫海狗,我至今还记得其中一只,它的名字叫做“发财”。
东营港是中国最年轻的港口之一,它的前身是个水坑,有一年刮风暴潮,席卷天地的狂风恶浪裹挟着海水涌上陆地,不断冲刷那些松软的泥土,直至冲开一个缺口,形成了后来港口的基本形状。
我第一次来东营港的时候还上高中,那时大码头已经建起来了,从缺口向外延伸,直挺挺地插进海里,像一把利剑。当时的渔民比现在淳朴,真正是打鱼的,主要的海货是对虾和鲈鱼,稍微远一点还有梭鱼跟黑老婆鱼,再远就有石斑鱼了,那时的对虾又大又多,渔民大哥很热情,给我塞了两只对虾,一个口袋一只。
没过几年就到这里上班了,心里盘算着能找到当年赠虾之人,当面说些感谢的话,却发现时光荏苒,海不是原先那片海,渔民也不是当年的渔民,海里的对虾没了,螃蟹成了主菜,无鱼无蟹的日子里主业变成了偷东西,偷着偷着就成了行市,里应外合,踩点、放哨,外加运输和销售,一干人等配合的天衣无缝。甚至有些渔船发展出了碰瓷绝活,围网堵船,有舞菜刀的,有演苦情戏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了成套的剧本。面对如此严重的威胁,船员们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发现还是养狗最合算。狗不拿工资,不占编制,只要有点吃的就能昼夜值班。那时养狗风气日盛,各船都大显神通,弄来一堆奇奇怪怪的狗狗,我们那条就叫发财。不知道谁弄来的,来时还是个娃娃,稚气未脱,每天伸着舌头低头走路,憨厚老实的样子。不久就长成大狗,个头挺大的,看着很唬人,脾气却依然温和,徒有其表。
发财始终不适应船上的生活,它一直晕船,比一般人晕得更厉害。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它就趴在甲板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海面,时不时呕吐一下,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嘴边。平常他都趴在缆绳圈里睡大觉,甲板上忙活的时候他也坐起来看看,日子久了也没了新鲜感,再怎么忙碌也引不起它的兴趣了。
发财的工作就是保卫,但它不称职。这条狗骨子里透着善良的基因,它喜欢和熟悉的人在一起玩闹,看到陌生人就不自在,不叫不闹地躲在一旁,任凭别人在眼前走来走去。日子久了,大家对发财都摇头,觉得它不是个好保安。发财可能有点冤,它并不知道人们需要它做什么,压根儿就没想做保安,它考虑的最多的还是如何不晕船,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渐渐地发财成了船上可有可无的角色,大家不再信任他,给他的伙食质量也下降了,有时甚至忘记喂食。甚至希望哪天来条母狗把它带走算了。每当航次结束准备靠港的时候,发财都兴奋地在甲板上颠儿来颠儿去,那是它最高兴的时刻,把大舌头伸出来大口喘着气,目光炯炯有神,船还没靠好码头就一个箭步窜上去,用嘴巴叼着引绳帮人们带缆,每次都能获得叫好声,都夸奖发财是条能干活的狗,强过那些只拿工资不办人事的家伙们。船在码头靠泊时发财就会去串门,别的船上有它的朋友,它不太会交际,有时会因为太热情或不会表达被驱逐出来。
充满期待的朋友相聚每次都搞得不欢而散。


这一幕在桩西的码头上反复上演着,本来日子可以这样晃荡下去的,直到有一天我们的船接到去辽河口的指令,那里有个探井项目,船上备了半个月的粮食,在初秋温暖的夕阳下开航了。
辽东湾最出名的是红海滩,铺天盖地的碱蓬到了秋天就变成深红色,单一而壮阔,让人置身其中顿感宇宙浩淼。其实东营也有红海滩,规模之大不逊色辽河口,只是在芦苇海的映衬下显得微不足道。这些生命力超级顽强的物种,远离尘嚣,肆意生长。
发财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它还是一条小狗的时候就被抱到了船上,从此没有离开过东营港。在它眼中,世界就是由大海,船和码头构成的。这次去辽东湾,谁也没注意到,竟是发财第一次出远门。但此时的它还没见到红海滩。发财站在船头眺望大海,心里疑惑这次怎么航行这么久,这是要去哪儿?二十多个小时的航渡时间里,发财一直沉默着,早上太阳升起时会趴在船边看太阳。年轻如我,也同样趴在船舷看太阳,不知道人生的航船会驶向何方。
一路向北,终于到达了辽河口,温度明显下降,发财感觉到这是个新地方,有点小兴奋。早上醒来的时候发财飞也似的跑到船头去了,冲着桅杆直瞪眼。
哦,原来在桅杆顶上站立着一只老鹰,淡定地看着底下的发财,一副不屑的样子。发财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傲的大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船员们也觉得新鲜,远远地围观。接近陆地时老鹰飞走了,起飞的时候大家看得清楚,它的翅膀受了伤,掠过海面时踉踉跄跄。我们猜想它活不了多久了,英雄末路,傲气仍存。发财看着老鹰飞走,终于吼了两声,扬眉吐气地仰天长啸。
辽河口的浅滩潮差很大,秋季大风开始了,一天一夜狂躁的西北风,恨不能把海水吹干,海水变成碎末飞舞到空中,像迷雾一样,打在脸上却如砂砾般生疼。天气这么差,我们什么也干不了,抛锚的地方离岸边太近了,大风过后又赶上落大潮,老天爷一套眼花缭乱的组合拳打过去,我们的船终于趴窝了。
搁浅了,而且搁得很彻底。海底完全裸露出来,一直退到几千米之外,看着远去的海水和裸奔上岸的船只,小伙子们兴奋得不行,七手八脚搭好梯子下船。船员们围着自己的船转来转去,很快便找到了乐子。
船壳上长满了海蛎子,这可是天赐的美味,几个人用铁锹铲了半天,装了满满三大盆,晚上煮着吃了,吃得很开心。有人在泥里挖出了泥蛤,泥蛤像蜗牛一样大小,全身缩在泥沙里,吐着泡泡,随手一掏就是好几个,貌似贫瘠的滩涂,表面下其实生机勃勃。我们像小孩子一样疯玩了一天,摆各种POSE跟自己的船拍照。发财也乐在其中,疯也似的奔来跑去。
老成持重的船长在一众欢乐中显得有些忧虑,搁浅就意味着工期拖延,船上的储备明显不足,海蛎子不能当饭吃,是该考虑生存问题了。船长把我和另一个胖乎乎的同事叫过去,一人给了一条口袋,说去不远处岸上的村庄购买食物,并且一再嘱咐四小时内一定要回来,否则潮水涨上来就回不来了。我说带上发财吧,说不定有用,船长同意了,于是两个人一条狗,背着口袋向岸上走去。


辽河口的底质是泥多沙少,没水的时候硬邦邦的,走路不费事,大约走了半小时,脚下开始出现植物,这是到陆地了,离村子还很远,我们回头看了一眼搁浅的船,孤零零的坐在滩涂上,很怪异的画面。越往前走植物越茂盛,除了芦苇就是碱蓬,正是好时节,芦苇黄了,碱蓬已经发红。发财很兴奋,在里面窜过来窜过去。我和同事聊着天,尽可能的快点走。约摸走了一个小时,终于来到村中,一下子傻了眼。这根本不是个村庄,不到十座房屋,一看就是荒废已久,根本无人居住,我们转了一圈,发现一个小卖部。
没错,是小卖部。
门是木质的,很旧很旧,门板都开裂了,虚掩着,轻轻一推,门开了。里面是一个表情错愕的中年妇女。她对我们的到来很吃惊,半天没说出话来。小店很小很小,货架、柜台,一应俱全,一共不到十包方便面和几条香烟,还有几根火腿肠,再就是些手套之类的劳保用品。老板娘几乎用结巴的声音问道:“你们从哪来的?”
我尽可能的保持微笑,显得人畜无害,说明了来意。老板娘听罢这才放心,说我们这里没什么东西,就这几包方便面,要不你都拿走吧。我觉得奇怪,你为什么在这么荒僻的地方开店呢?根本看不到人啊。老板娘说就是没什么人,附近有些干活的经常过来歇歇脚,我在这其实没啥事做,真没想到会有外人来。攀谈一会儿,朋友说咱该回去了,既然买不到东西,回去跟船长报告吧。
告别老板娘,俩人背着空空的口袋赶紧往回走。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劲,发财怎么不见了?
时间是下午五点,日头西斜。冷风扫过红海滩,空气中飞过一片孤寂。发财去哪了?我们找到一个高约一米的小土坡,踮起脚站在上边张望,焦急的搜寻着。在不远处,一片碱蓬不停抖动,那不是风吹过的婆娑,是动物跳跃的痕迹,打碎的植物像繁花在风中飞舞,那是我们的发财,它是欢快的,忘我的,和另一只狗。


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在红地毯上找到了一只流浪狗,它俩一见如故,跳跃,追逐,打闹,完全忘记了我,忘记了我们的船,那是承载了它前半生的地方,是它的家,可是它不要了。

我目送发财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光中的碱蓬海,衷心的祝愿它生活得幸福。我和同事默默走在回去的路上,脚下是冰凉的滩涂,间或有几个水洼,泥蛤还在吐着泡泡,小蟹子四散奔逃,远处涨潮的波光已经清晰可见,我们必须加快脚步。发财走了,回头看它时它也在看我们,没有跟上来,只是呜咽着叫了一声。那叫声在荒野上空飘荡,转眼就变得稀碎。

它还会记得我吗?我不敢确定。


作者简介:刘建辉,1976年出生,耕耘海洋二十年,现在中海油任职船长,漫漫航路喜欢以文字为伴,2016年曾出版小说《风吹苇之海》,现正撰写古代航海题材长篇小说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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