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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析:惆怅的风景 (短篇小说)

 冬天惠铃 2020-09-04

惆怅的风景

那年九月上旬的一天下午,你昏头昏脑从一辆风尘仆仆的长途客车走下来,直觉天地还在旋转,双脚还有些踉跄。几分钟后,当你拿好行李,晕车的不适感开始消失,你就背起背包,一手提着装有脸盆和杂物的网兜,一手提着小提琴,无视身边几个当地人异样的目光,就向通往镇外的一条马路走去了。马路上,大小碎石到处都是,路面凹凸不平,有些泥泞;中间两道深深的车辙,有些地方还积有污水。马路的左侧看样子是区粮站,一道不高的围墙里,有几栋方形的仓楼,底层悬空,离地大约有二尺五高;右侧是一些高矮不齐的木房,少数几间是砖混结构,灰扑扑的样子,离地一米以下的那些墙身和木板上,还溅满了许多黑糊糊的泥浆。你顺着马路的左侧往前走,紧盯着脚下的路,小心选择落脚的地方,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河边的一个岔路口。你站在马路边,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前方大约一公里处的那个小山岗上,树木掩映处,隐隐站立着几间房屋。你那时在想,这就应该就是你此行要抵达的目的地了。你走下马路,走上眼前的这条乡村便道,很快就出现了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你感到这条路相当熟悉;因为那也是一条简易的通村路,路面上主要是板实的泥土,有些地方为乱石镶嵌,假如走路不慎,还极易崴伤脚踝。三年前,你还经常走在那条乡村便道上。最后一次走过那条路,你以为从此就告别了它,没想到,时间才过去两个寒暑,你就又踏上了一条差不多是同样的路。

你当然知道这不是两年前你经常在走的那条路,但你注意到,你今天走在这条路上的心绪,和几年前你走在那条路上的心绪居然有很多相似之处。只不过,你现在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你眼前的这条路,掩映在一坝正待收割的水稻中。从你现在的位置看,路在前方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就被水稻淹没了,你不知道路在那里究竟有怎样的弯曲,或是较为平直地延伸。眼下,路上除了你,再也没有别的人。你把提着的东西左右手互换了一下,因为左手网兜里的东西(主要是书)比右手小提琴要重得多。交换过手里的东西后,你感觉步伐要轻松了一点儿,但你依然保持着之前的步幅,不紧不慢地走。你的右边是一条清亮的小河,稀薄的阳光下,水面有些地方闪烁跳动着波光,河水在无声无息地流淌。走出去几十米,你才发现,原来,这条路一直依照小河的流向在向前延伸。嗅着空气中久违了的稻香,你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小石桥前。其实,路的尽头也是这里。石桥没有栏杆,典型的便桥。你过桥后,就开始顺着一条砂石路往上走。这道缓坡大约有三十米长,你快要走到顶时,上面正走下来一个人。来人见了你的模样,将你望了几秒钟,就主动和你说起话来。知道你就是新来的陈老师,来人马上变得热情起来了。他接过你手中的网兜,说要带你去见校长。你就这样来到了丹城二中。

在没有来学校报到之前,你心里的失落是难以名状的;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瞒不过你的母亲。母亲的心里是不是也有些惘然,你也看不出来;不过你猜,她多少都应该是有一点儿委屈的,否则她不会对你说,丹城二中也不错的,听说你的小学老师于秀莲也在那里。你对于秀莲老师是有印象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只在小学三年级上过你一年课的语文老师慢慢变成了你记忆最深的老师之一,也成了你教书的楷模。

其实,就在你沿着进校的那道缓坡往上走时,于秀莲老师已经见过你了,只不过她那时没有认出你。缓坡的右侧有几间木房子,它们与缓坡垂直,正面恰好是你走来的方向。于秀莲老师那时正在家门口的石阶上,石阶距离你移动的位置大约有三十多米;她看见你从坡下走上来,但完全没有想到来人会是你。所以,当天晚上,你去看望于秀莲老师时,她就说了白天远远看见你来学校时的情景。

你发现于秀莲老师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不只是面目慈祥,而且有点像母亲的模样。最让你讶异和感慨的是,她竟然为你被分来学校感到惋惜。你嘴巴上说无所谓,但心里还是有些委屈的。你们一同分配至丹城的三个师专同班同学,你自认为不比别人差,但偏偏就是你被分配到了这所最边远的乡镇中学。你大致知道一点被分配来学校的原因,说的是陈永泰校长在县教育局要人,而且指明要高中毕业班的语文教师,因为原定要跟班上到高二的语文老师被调到丹城一中去了。你不知教育局是怎样确定你来学校的,难道它们看过相关档案?这好像是教育局对你的看重,但事实真是那样吗?陈永泰原是丹城一中的校长,十年前被上面调整到学校,按说也是落难性质。于秀莲老师告诉你,学校目前的确很差一位高中语文老师,陈永泰守在教育局要人,甚至威胁教育局,都是有可能的,因为他有这个资历;只是,陈永泰把你要来学校,他自己却可能在下学年重回丹城一中,你以后就比较难离开学校了。

听于秀莲老师分析未来,你倒一点都不觉得可怕,毕竟知青生活都熬过来了,当老师会比当知青更难吗?你忧心的是要去上高二的语文。你对于秀莲老师说,你连一天的书都没有教过,这一来就去上毕业班,这怎么行呢?你估计学校不会这样安排。于秀莲老师微笑望着你说,反正你要做好充分的准备,目前学校最紧缺的就是高中语文教师。

你从于秀莲老师家中出来后,就在想陈永泰这个人。下午你们已经见过面了,你那时并没有去想,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大大咧咧的中年男人,之前居然是丹城一中的校长。他像个校长吗?丹城一中是你的母校,给你上课的老师,几乎都是大学毕业的外地人。陈永泰身材臃肿,五官粗犷,眼神浑浊,一口牙齿被香烟熏得焦黄,说着一口纯正的丹城土话,哪里有一点中学校长的样子呢?你显然是拿母校现在的校长做参照了,那也是你的高中语文老师。把陈永泰和你的语文老师相比,二人的儒雅和粗犷是一望而知的。听说陈永泰还是六十年代早期省城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学生,你就更惊讶了:那他怎么不上语文,而去上政治呢?

于秀莲老师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你,她的爱人钟老师就笑了:他……读的是调干生……

你不知道调干生是怎么回事,正要询问钟老师,于秀莲老师就把话题岔开了。你看出她不想就这个话题让钟老师深谈,便没继续询问。但钟老师还在笑说:陈校长虽然上的是中文系,但在学校……一天的语文课都没上过。

钟老师之前在丹城一中上数学,与陈永泰认识很早。你听了他的话,心里又诧异,就问陈永泰上什么课。钟老师笑道:校长在学校,一般都是上政治课嘛。

你见钟老师笑得有些狡黠,感觉他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就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但钟老师已经不再就此话题说笑了。

你在昏暗的夜色里走过操场,来到小木楼下的空地,见楼下几间学生宿舍的门都开着。暗淡的灯光中,隐隐可以看到里面学生的身影。你从旁边的石阶走到小木楼的左侧,沿着一架木梯走上楼,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板,来到了你的房门前。开门进屋坐下,你正在桌前虚虚地想着有些事,陈永泰校长突然在门口出现了。你马上站起身,把他招呼进屋。

你的这间房屋很小,与门相对的正面是一张单人木床,进门的左手是一张办公桌,一个高脚独凳放在床与桌之间,剩下的空地面积就只够一人转身了。你让陈永泰校长坐到凳子上后,你就坐了床沿。你已经有了一些思想准备,所以,亲口听到要你上高二文科班的语文并担任班主任时,你并没有很大的吃惊;只是听到还要当班主任,你就有些为难了。你说自己从来没有教过书,毫无经验,是不是可以不当班主任?

陈永泰就说,你们年轻人,教书就要当班主任;当班主任的好处嘛,你现在可能还不明白,以后就知道了。陈永泰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问你抽不抽。见你不抽烟,他就划根火柴自己点上了。他吸了两大口,屋里腾起一阵浓浓的烟雾,就眯起眼睛和你闲聊起来。陈永泰说,已经考虑了你的实际情况,比如说……你从来没有教过书,学校就没有安排你上两个班的课;只让你上一个班,就是想让你全力以赴,争取这个文科班明年是不是……有一两个学生能考起学校……哪怕是个中专也好。你有些不安地说,自己连怎么上课都不懂,到时多半会辜负了校长的期望。陈永泰就说,哪个都不是生来就会上课咯……你只要把自己是怎样学语文,考起大学的那套方法教给学生就行了……陈永泰笑了笑,至于学生能不能掌握,那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这有好难呢?
你本来还想就这个问题和他说下去,但陈永泰已经不想听了。陈永泰说他在县教育局已经了解过你的情况了,你来丹城二中最恰当。你觉得陈永泰这话有些隐含信息,心里稍许有些安慰,就不再多话了。

知道你初高中都就读于丹城一中,陈永泰就问有那些老师给你上过课。你一一回答后,陈永泰就和你聊起有些老师的逸闻趣事来。听陈永泰说起那些陈年旧事,你对几个熟悉的老师又多了些认识;之前在学校的某些疑惑,也因为陈永泰的解释,一下就明白了。你发现陈永泰其实是一个外表粗粝、内心细致的人,有一种微妙的狡黠。你还发现,陈永泰的烟瘾很大,自从他进屋后,就一直不停地在抽烟,但你不知道他究竟抽了多少支。刚开始,你见他嘴上叼着烟,手里又拿着一支烟在其中一头捻出些烟丝,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后来你才发现了这个举动的由来。原来,他这样做,是要把快吸完的那支烟与另一支烟衔接起来继续抽;这也让你终于明白,这天晚上,他抽了一地的烟灰,地板上没有多余的烟头,只有一根火柴头的原因。



学校虽然叫丹城二中,镇名却是濡水。

濡水是距离丹城县城最远的一个镇,与四川毗邻。濡水人说话,基本都是四川口音,与丹城其它本地人的丹城方音方言有较大区别;濡水又是丹城第一大镇,也是旧时川黔古盐道上很重要的一个边贸集镇。丹城二中从校名看,在县中学排老二的位置,实际师资水平也如此。这些情况,有的是你来学校之前就知道的,有的是你到校后听大家说的。让你有些意外的是,学校有七八个老师,当初都在丹城一中任教。他们来丹城二中,据说都是有一些原因的,好像与丹城一中强化师资队伍建设有关……是不是这样呢?你自然不清楚,只是隐隐有些传闻。他们中的有些人并不忌讳自己缘何来到学校,还不时借机把那个原因挂在口头上,语气自然是有些愤恚的,很是不平。有些人就不同了,他们是早一年、或与你前后来校的几个老师。他们被调离丹城一中的说法各异,但你有自己的看法,不过你知道,这些都是不能说的;甚至平时与人闲聊,都要避免这个话题。韩若水老师以前也在丹城一中教书,但他不同于上述两种人。

韩若水老师是个谢顶的中年人,本地人氏,四十几岁的样子,是学校的语文教研组长,很受大家的尊敬。你第一次见到他时,并不知道他此前在丹城一中教过书,但你很快就发现,他与一中的某个老师长得特别像。那时你还在读小学五年级。一次,你在县城南门文化宫看演出,丹城一中教师演了《沙家浜》中“智斗”那场戏。你对扮演刁德一的那个老师印象很深,觉得韩老师很像那个刁德一的扮演者。等你们熟悉两天后,知道韩老师之前在一中教过书,你就把猜测对他讲了。韩老师微微一笑,赞叹你记忆好,说当一个语文老师,记忆好太重要了,许多知识都需要去记,记得住才有可能理解和举一反三。你没有到校时,高二文科班的语文是韩老师在代上。你接受了学校的教学工作安排后,提出要让韩老师带你几天;意思是先在班上当几天学生,然后再上讲台。韩老师谦逊地说,自己只是个高中生,不值得你学。你当然知道这是他的谦虚,而你要跟班学习上课技艺也是诚心的。三天的课堂学习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星期六上午,韩老师在文科班讲完最后一节课,就向全班同学介绍了你。虽然此前学生们已经知道了你是新来的老师,但听到你是他们的班主任和新的语文老师时,很多人还是感到意外。你实在是太年轻了,加上你长相清秀,站在讲台上还有些腼腆,有学生已经在下面交头接耳,甚至还有窃笑的。韩老师显然是要树立你的威信,就特别介绍了你是恢复高考后考入的首届大学生,不是那些靠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

韩老师说:你们知道这届大学生的含金量吗?不夸张地说,那就是名副其实的百里挑一。韩老师要大家今后认真听你讲语文。韩老师最后说:只有经过实战考入大学的人,才知道怎么学好语文。

你注意到,因为韩老师的这番讲话,一些学生的面色慢慢变得严肃了,其中还不乏喜悦的目光。

这是你来到学校后经历的第一个星期天。要是前两天,你早就被楼下学生宿舍的吵嚷声闹醒了,眼下你睁开眼,透过窗棂上明亮的天光,直觉是有些睡过头了。你看看手表,见时间已快到九点,就起身下床开了门。你这间屋子实在是太狭小了,因为一夜的幽闭,房间的空气显得有些浑浊。你来到门外的走廊,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顿时感到神清气爽。你看到远方的山峦在晨光中已经露出了连绵起伏的身影,那条跨省公路像一根麻绳隐现在山下的丛林与田畴之间。晨光中,公路的这一侧是一坝成熟的稻田,有的已经开镰,有的还没有。几块稻田里,隐隐有几伙打谷子的农人在挞斗周围忙碌着。看到曾经很熟悉的农事场景,你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太真实的梦幻感。

这时你听到隔壁的房门“吱嘎”一声开了。你转过身,正看到申强张开大嘴,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你等他哈欠打完,和他打过招呼,就准备下楼去解手。申强闻言,就说他也要去,你们就一道下楼了。申强也是语文老师,上了初三两个班的课,当班主任。你们来到操场,顺着左边的一道斜坡走下去,就是学校唯一的一间厕所了。

这是一间年深日久的木房,比一间教室的面积要大三分之一。正对斜坡的一面有完好的板壁,但背面是敞开的,下面是一览无余的田畴;不知被板壁隔开的女厕所那小半间是不是也毫无遮拦。小便槽是一道浅沟,上面积满了尿垢;站在便槽前小便,下面不远的地方如果有人,可以把撒尿者的不雅姿态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人们有时就只能转身撒尿。但这也有许多不雅之处,因为这里是大便的场所。在这块比教室略小的地方,下面是粪池,上面铺满了厚略寸许的木板。每块木板之间,都留有大约三寸的间距;除此以外,木板之间还有规律地被剜出一些呈橄榄型的框框。你知道每一个框框都是一个蹲位的意思,遗憾的是,每个蹲位之间都没有遮挡的木板之类,所以蹲在这样的地方解大便,彼此的蹲姿都会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不少人先到厕所,往往会选择靠后的位置,因为这样就可以避免与小便的人相隔太近;但这也有个不好之处,因为后来的人没有位置了,就会蹲在前面,如此一来,后面的人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前面的人如何排便。便池的排污系统也不知是怎么设计的,里面积满了很多粪水。你第一次在这个厕所大便时,屁股就被掉下的大便溅起的两滴粪水沾上了,你自然非常恶心。后来你想了一个办法,在橄榄型框框上放一张纸,大便随纸一起下落,就再没有粪水溅到你屁股上了。尽管如此,你还是很不习惯在这里大便,所以你每次来,都选择的是上课时间;你实在不想让学生看见你蹲在这里解大便的样子。当然,老师也没有的时候就最理想了。所以,当申强大大咧咧问你是否要屙屎(他就是用的这个词)时,你本来有些便意,但还是忍住了。你站在便槽前解小便,望着面前一览无余的田畴,突然发现,这厕所虽然很简陋,但也还是有些好处,比如四处透风,就少了许多臭味。

小便后,你出了厕所。没有了学生的校园,给你的感觉有些荒寂。你在空旷无人的操场边站了几秒钟,绕过一棵高大的枣树,就往右边走去了。这里有个池塘,篮球场大小,里面的水绿而酽,水面漂浮着一些枯枝败叶,看上去很脏。池塘旁边是一个很大的黄土堆,周围都有人工挖过的痕迹。环绕池塘和黄土堆的,是一条人工开辟出来的简易环形跑道,一圈下来大约有六百米。你围绕跑道走了两圈后,看到申强已从厕所出来,正回小木楼,你就重新进了厕所。

蹲在厕所,你可以清晰看到远处的山峰,稠密的树林,还有不远处蜿蜒的小河。你看到明亮的晨光铺满了原野,山堡下的稻田里不时传来一阵阵挞谷声。你虽然看不见那些农人劳作的身影,但“砰砰”的挞谷声却让你想起了插队山乡的某些日子。那时你根本没有梦想过能上大学,自然也没有想到,时间才过去几年,你会来到这个小山岗上,成为丹城二中的一名高中老师。你已经看到了,即将面对的学生,有几个看上去差不多与你是同龄人。想起明天早上就要为这些少男少女上语文课,并成为他们的班主任,你突然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

回到小楼,你坐下来,拿出教学参考书,正准备写一份详细的教案,申强在你的门口出现了。申强问你上不上街?你知道上街就是去镇上,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申强讪笑说:冇得哪样事,就是去街上走一哈,看了耍咯。
你虽然也想去镇上看看,来学校几天了,镇上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但你现在还是想坐下来认真备课。

申强咧开大嘴,憨憨地笑说:备课要得了好多时间嘛,晚上看看书就行了。

你说自己一天的书都没有教过,心里实在是没有底,想好好准备一下。

申强见你无意出门,就说他上街了。听到懒懒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小楼又复归寂静,你又开始重新看书。你感觉《文艺批评的标准》这篇节选自《讲话》的短文语言是晓畅明白的,不觉得它有什么阅读障碍。但看过教参书后,你被上面那些繁复的分析弄得有些迷糊了。你没有想到,一篇两千字不到的短文,居然隐藏着那么多微言大义。教参书上有教学目的和教学要求,还有教学步骤……虽然是一本教学参考书,但你还是决定按它的要求去备课。你开始构思自己的教案,决定按部就班先讲时代背景,再讲段落大意,然后归纳文章的主题;你还把板书的设计都写在了备课本上,预设了两个提问。很快,一上午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这是星期天,小楼上,平时几位在食堂吃饭的老师都回家了,现在只有你要去食堂吃饭。申强没回家,但不知他从镇上回来没有?抑或他在镇上有吃饭的地方?看看已是吃饭时间,你关门下楼了。走到楼下临近有校会议室的这栋校舍,你看到林永胜与郑少书正从右边的小路走过来。林永胜与你是中学校友,现在是学校的体育老师。郑少书是县师范外语短训班毕业生,在学校上英语。他们虽然比你早两周来学校,不过都属于新老师。你们都是从县城下来的年轻人,吃食堂,住单人宿舍,所谓快乐的单身汉,这是学校一些有家庭的老师对你们的戏称。不过,在食堂煮饭的申嬢眼中,你们的确是令她非常艳羡的人;因为你们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中学老师了,而她的长子只比你们小几岁,却还在丹城一中读高二。

星期天来食堂吃饭的老师很少,申嬢在给你打饭时,就问你下楼时喊申强老师没有。你说申强到街上去了,来不来吃饭,你不知道。

申嬢闻言就说:那他多半都不会来了。
见申嬢的笑意有些异样,你就问:为什么?
申嬢说:申老师可能多半是去他未来的老丈人那里了。

林永胜和郑少书一听此话也比较赞同,二人笑说,申强目前正在热恋中,这会儿不是在老丈人家吃饭,就是在帮老丈人家做事。
听到他们的说笑,你突然庆幸,上午没有随申强去镇上。

这时,陈永泰和另外两个老师也来食堂吃饭,见你们在议论申强的事,陈永泰就表示了不同意见。他说申强的事现在还虚得很,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你这时还不认识申强追求的那个售货员,听陈永泰校长说起两个有趣的插曲,你也感觉,申强目前的追求还是有些难度的;至少,林郑二人戏谑的热恋应该还不存在。

就在这时,申强突然在门口出现了。众人有些诧异,但都没有和开他玩笑。

申强在甑子里舀了一碗饭放在秤上,申嬢见他要吃八两,就显得有些意外。

陈永泰笑问他:申强,是不是去帮人干活饿了?
申强憨笑道:我去帮哪个干活啊?

陈永泰说:你看你的鞋嘛,没去干田土里的活路,皮鞋上哪来的那些黄泥巴呢?
众人一笑,申强也讪讪地笑了。

在场的人中,只有陈永泰校长在和开申强玩笑。说笑间,众人碗里的饭菜很快就吃完了。
秋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陈永泰校长去找苏老师他们打牌,你们几个年轻老师就在食堂边的土坝上聊天。这时有人就问申强,上午是不是去梅那里了,并要他老实交代。
你不认识梅,但猜她就是申强在追求的那个售货员。
申强咧嘴笑道:去了,但没有陈校长说的那些事。
有人就质疑,既然没有那些事,你鞋上的黄泥巴哪来的?
申强说路上到处是泥巴,不小心就踩脏了嘛。说话间,就去旁边洗衣台上拿起一张湿帕子,把皮鞋上的黄泥巴揩干净了。
上历史的谭老师见状,就从自己屋里拿出一支鞋油和鞋刷,对申强笑道:干脆把你的皮鞋打点儿油嘛。
申强嘿嘿一笑:要得喽。
郑少书穿的黑皮鞋,趁机也把鞋油上了。
申强见谭老师和郑少书的皮鞋都亮亮的,就诧异自己的皮鞋总是擦不亮。
谭老师就笑了:你刚刚只是给鞋上了油,还没用鞋刷擦啊——要让皮鞋发亮,你还要再擦一遍啊。说着话,谭老师就用鞋刷在皮鞋上来回擦了几下,为之示范。
申强见了,咧开大嘴笑道:哦——难怪哟,我以前就在想,都是一样的皮鞋嘛,啷个总是擦不亮呢?
你在心里淡淡地笑了笑,觉得申强这人很可爱。



高二文科班的教室在操场边最大的一栋木楼上。木楼建于民国,一楼一底的规制,上下共有五间教室,楼上三间,楼下两间。楼下中间是两套教师宿舍。文科班教室在右侧,你顺着一架较陡的楼梯“笃笃”往上走时,感觉到心有些“砰砰”地跳。上完楼梯走进教室,你注意到,学生们的坐相非常好,眼神齐刷刷地看着你;教室里少有的安静,完全没有以往韩老师上课前的那种小骚动。你刚刚走上讲台面对学生站好,班主席就喊了一声“起立”。你说“请坐下”时,声音还不由自主地有些发颤。你悄悄镇定下来,让大家翻开书,说今天我们学一篇新的课文。随后,你就转身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了“文艺批评的标准”七个粉笔字。这是你第一次在黑板上板书。你的字一向很糟糕,你望着黑板上这几个笔画生硬的所谓正楷字,感觉非常陌生:这是我写的字吗?你觉得它们比你的钢笔字还要难看;与韩老师一笔流畅的行楷相比,那就差得更远了。你的脸有些微微地燥热,但你也顾不上一笔烂字的羞惭了。你努力镇定下来,开始简介课文的写作背景(实际上是作者的讲话背景)。很快,你就进入到讲授的氛围里去了……
这是你教师生涯的第一节课。在你后来漫长的教书生涯中,这节课给你留下的印象一直记忆犹新。为了上好这节课,你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你设想的教学步骤都在课堂上逐一实施了,但讲完《文艺批评的标准》,你发现一节课的时间才刚好过半。之前你预计,讲授大致需要四十分钟,余下的时间用来给学生提问。你完全没有料到,短短二十分钟时间,你的讲课就结束了。你自以为把该讲的内容都讲清楚了,但你注意到,很多专心听课的学生却是一副茫然的表情。你马上意识到讲授出问题了,至于问题出在哪里,你了无所知。教室里很安静,甚至静得有些可怕;这自然是你的感觉。聊以自慰的是,这些沉默的目光没有一丝哂意;当你很尴尬地要大家看看课文后的练习,思考它们的答案时,你看到大多数学生都照你的要求看书去了。这节课余下的时间对你来说有些度日如年,你不知道学生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但你感觉到,你衬衣里的背心被汗水濡湿了。
初次上课的失败,让你意识到,做一名合格的高中语文教师,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你不知道学生在背后怎么议论你,但你很快注意到,大多数学生是接受你的——接受你是他们的语文老师,接受你当他们的班主任。这天下午饭后,你在池塘边散步,主动和陈永泰校长谈起第一节课的失败。不料陈永泰说:不错,我认定你有一个优秀老师的潜质。
你被吓了一跳。陈校长,你没和我玩笑吧?
陈永泰严肃地说:我没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见你仍在不解地望着他,陈永泰又补充道:我没有看错人,你现在主要还是缺乏教学经验,但我相信你会很快进入角色。
这时,你才知道,当初的确是陈永泰在县教育局点名要的你。
在丹城二中当老师的日子就这样正式开始了。你的勤勉让学生渐渐开始感到你的可信,你也很快熟悉了他们的情况,不论是学习上的,还是思想上的。现在,你终于对这个所谓文科班的组成有了更深入细致的了解。原来,他们中的人,没有一个是喜欢文科的,都是因为理科成绩太差,迫于无奈才进了这个文科班。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来自农村,并不对未来的升学考试抱有任何希望;他们坐在教室读书,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等待学年结束后,能够拿到一张高中毕业证。据说有一张高中毕业证,回乡后就可能有机会当上民办教师。你那时便在想,你们这个水平,回乡后就算做了民办教师,能把书教好吗?几次作文下来,你已经对他们的语文基础知识和写作能力了解无遗,除了少数几个人能写文从字顺的作文外,绝大多数人的写作能力都很差,不仅文中到处是病句,错别字也多得惊人;很多人绞尽脑汁也只能写三五百字长的作文。面对那些惨不忍睹的文字,你认真批阅几次后,很快就被有些人的草率弄得没脾气了:你上一次才把他们写错的字用红笔纠正过,有些人下次作文还是要错写;你要求作文要打草稿,誊抄在作文本上的作文一定要把字写端正,可很多人依然违背你的要求。有些人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朽木不可雕,慢慢地,交作文的人也愈来愈少了。不过,他们大多数人是喜欢你的,尊敬你的,这一点,你也看得很清楚。课程表上,每个星期六的下午都是劳动课,不是在校园挖土平整操场,就是在后山干农活;你完全没想到,学校在后山居然还有那么大一块坡地。每次劳动,你都会发现,这些读书不行的年轻人,干起体力活来却是毫不含糊的;他们好像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你:老师,我们读书虽然不行噻,劳动还是可以的哟。事实上,有些与你混熟了的学生,课堂外也的确对你憨笑过这样的玩笑话。你与这个班的学生年龄只有四岁左右的差距,出了教室,有些人和你的关系实际上近似朋友。有时遇到星期天,你被他们中的某个人约到下乡老家吃饭,彼此说话就更随意了。
转眼,一个学期过去了。桃花已经开败,四月中旬的一天,又是一个星期六。这天下午的劳动课,学校安排的是平整操场。眼看时间快到了,你和两位老师便暂时停止楚河汉界的厮杀,离开了会议室。走出门,站在台阶上,你无意中看到,对面文科班教室的门还是开着的。你心里有些诧异,就走了过去。上楼走进教室,发现只有女生芸一个人在里面。
你有些意外,但没露声色。你很平静地问她:你不去参加劳动吗?
女生芸定定地望着你,时间至少延续了三秒钟,才说:我请假了。
你很诧异,心想我是班主任,我怎么不知道呢?你疑惑地看着她:你请假了?你向谁请的假?
女生芸目不转睛,望着你小声道:于老师。
你一怔:哪个于老师?
女生芸依然用她那双娟秀的眼睛望着你说:于秀莲老师。
你突然醒悟了,跟着还有一丝局促。看到女生芸凝望的眼神,你回避了与她的对视。不知怎么想的,你突然问了一句:你在教室做什么?
女生芸幽幽地说:陈老师,我想写作文。
其实,女生芸的作文写得一点儿也不好,但一段时间里,她好像很勤奋,甚至有些锲而不舍。听了她的这句话,你只是“哦”了一声,似乎用来表示你知道她待在教室的理由,就缓缓转身,准备出们了。你没有回头,但你估计,女生芸的目光一定还停留在你的背上。离开教室,那些如烟似雾的往事突然开始在心头浮现。它们像一根根无形的丝线,牵动着你缥缈的心思,又开始恍恍惚惚地飘了起来……
女生芸长得漂亮。最初看到她那张脸时,你甚至诧异她怎么会是一个小镇上的少女?批改作文时,你对她有了一些留心。但你没想到,她的作文写得那么差;唯一可取的是,字迹端正,几乎没有涂改,作文十分整洁。那是上学期,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你在寝室看书,岑寂的楼道突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寂静的时间太长了,这轻细的声音很快就吸引了你的注意力。你那时在想,这会是谁呢?小楼除你之外,还住有三位单身的老师;另外两位虽然不是单身,但妻儿都在乡下,所以每到星期六下午,他们都回家了。住在你隔壁的刘老师基本上算是一家人,他带着三个孩子住学校,不是每周都离校,但昨天下午他们也回家了,这会儿是绝对不会回来的。而住你另一隔壁的申强,吃过上午饭就去镇里了;就算这会儿是他回来了,脚步声也不会是这般轻细;申强的脚步声一直都是沉重而又比较缓慢的,总给人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就在你猜想来人会是谁时,那轻悄悄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你寝室的窗前。你还未来得及起身,女生芸在你门口出现了。
你很诧异女生芸的出现,看她小心翼翼的眼神,你有些狐疑地把她让进屋里来了。你在床沿坐下来,让她坐屋里唯一的凳子。女生芸没有坐,小声对你说,她写了一篇作文,想请你看一看。
你明白了女生芸的来意后,就让她把作文给你。你接过作文时,又一次让她在凳子上坐。女生芸羞涩地将你看了一眼,没说话,小心地坐下了。
你对女生芸微笑说,你要先看一看作文,然后再和她谈。女生芸“嗯”了一声,幽亮的眼眸里满是欣喜。
这篇《展望未来》是女生芸自选的题目,作文不长,大约八百字左右;这也是你在课堂上反复强调的作文字数。看得出女生芸写作此文是费了心思的,至少,写了这么多字,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作文的问题也很明显,无论是段落的划分,还是中心思想的表达,都因为作者语言基本功的欠缺留下了一些明显的不足;另外,还有几处别字和标点符号的错误使用。你很快就把作文看完了,你准备当面引导女生芸对作文的修改;你想,这也肯定是女生芸星期天从镇上独自来寝室找你的原因。
你要女生芸把凳子让出来,你坐凳子。你对她笑道:现在,你要站着听我讲了。
女生芸望着你,嫣然一笑:平时都是老师站着讲,现在我站着听,是应该的嘛。
你把作文本放在书桌上,开始谈起你的看法。你首先肯定了作文的立意很好,然后就开始谈它的不足。你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和一个少女说过话,开始你还很自然,但后来你慢慢就变得有些异样了。你发现女生芸看你的眼神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倾慕,特别是你用钢笔在她作文本上划出病句和错别字,随手替她改正过来时,你注意到,女生芸俯身看你批改作文隔你的距离太近了。有两次你改完句子,抬头想对她说话时,你都发现女生芸看你的眼神不像是一个学生……像什么呢?你好像也说不明白,但女生芸眉毛细长入鬓,容颜的姣好,身材的婀娜,已经撩动了你隐秘的心弦。
这是个冬阳煦暖的中午,小楼很安静。你目送女生芸走过走廊,直到她的脚步声在楼梯上隐隐消失,才有些心思缥缈地回到寝室。
记忆中,这是个温暖的冬天。接下来,女生芸又来寝室请你辅导过两次作文,时间都是选的星期天。最后那次,女生芸说,她的母亲想请你下午去她家吃饭。在这之前,你已经通过某些渠道,知道了她们母女的家境和一些情况;又知道她们今天只请了你一位老师,你便婉转地谢绝了。你虽然把话说得十分圆满和客气,但你看到,女生芸的眼神很快就暗淡下去了。如你所料,这以后,女生芸再也没有来你寝室请你给她辅导作文了;即使在课堂上,她看你的眼神也少了那种欣悦和……期盼。



乡镇学校的风景永远是单调的,尤其是学生离开校园后,喧嚣不在,生气散失,空旷的操场与楼房,给人留下的永远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和惆怅。但你没有想到,在这样一所简易的学校里,教师中也还有一些不俗的人物。
甄若愚是文科班的历史老师。得知他曾是1975年特赦回来的中统特务时,你惊讶极了。因为你知道,那年特赦的对象是所谓战争罪犯,是有相当级别的;那么甄老师在中统担任的是什么职务呢?多年后,看到中央电视台以甄若愚为主角,采集他生活影像拍的一部四集文献记录片,你才知道他在中统也算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一生居然有那么多跌宕起伏的经历。回忆在学校时对甄若愚老师的印象,你最熟悉的,就是他每天早上绕着学校池塘和小山堡疾步行走的情景,那是一个军人的形象。甄若愚老师给学生讲历史,似乎并不受大家的欢迎;他好像没有充分意识到,讲述重点应该是梳理清晰的历史大事记,紧紧扣住高考的要求,讲那些需要在考卷上经常出现的陷阱和堡垒,教学生怎么对付它们。据学生反应,甄老师讲述历史好像有些主次不分,或者详略不当。为此,你找班上两个学生了解了一下,学生说得有些保留,但你听出来了:甄老师主要是喜欢在课堂上临时发挥,讲一些他的亲历亲闻。他喜欢用一些亲身经历来佐证共产党的了不起,这自然就与高考对历史学科的要求有些距离了。但你当时的亲身经历是,甄老师在有些地方确实有些了不起。那年冬天,两个同学来学校看你。你把自己的房间留给她们后,借宿甄老师在学校的寝室。你没想到,甄老师床上的被子不仅薄,而且铺的是草席。那晚上你几乎是和衣而眠,半夜被冻得不能安睡;你那时在想,这个甄老师真是经得住冷啊,都年近花甲的人了。
数学老师苏俊卿是四川人,是学校的元老级人物,大学毕业就到学校来了。你听说苏俊卿老师和你的高中数学老师是大学同学后,非常惊讶,因为在你的想象中,这样的老师是不应该在这么边远的地方教书十几年的,至少也应该在丹城一中才合情理。当得知苏俊卿老师读大学就成了“右派”时,你既感到好奇,也有些惋惜。这时你才知道,原来被打成“右派”的人,并不都是机关干部。苏俊卿老师喜欢眯眼看人,嗜抽烟,嘴里经常都叼着一支蓝雁牌的香烟,有时烟灰都有指甲盖那么长了,也不见它掉下来。在课间十分钟时间,你经常看见苏俊卿老师佝偻着腰,背手站立在教室外,嘴角叼着一支青烟袅袅的香烟,望着前方出神。从他沟壑纵横的那张脸上,你猜想着他内心的愁苦。他曾对你说过,这辈子调回老家恐怕是不可能喽,可怜我的婆娘娃儿了。苏俊卿在学校是权威型人物,高中数学把关老师,大家都很尊敬他,佩服他。只有同是大学毕业的物理老师陈世谦对他不服气,有时要摆他的一些笑话。据说陈世谦最喜欢哂笑苏俊卿放牛,说瞎鸡巴扯嘛,再傻的人,为了能看住牛,也不会把自己和牛拴在一起嘛。言下之意,苏俊卿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不就是傻蛋一个吗?你是当过知青的,确实诧异这件事,但也有些怀疑。陈永泰感喟道,那个时候,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农民说了算,有人就让苏俊卿去学放牛。苏俊卿怕牛走丢了找不回来,又要挨批斗,就把放牛绳接长了,一头拴在自己身上,让牛牵着自己走。听了陈永泰校长的话,你丝毫也不觉得可笑,心里还有些虚虚的悲凉。
教务主任万齐来也是学校元老级人物,上文科班的政治,同样不是本地人。但你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见人总是一副笑脸的湖南人,那些年居然随身总携带有一个小本子。只要他听到老师中有谁在发泄对组织的不满,说出的话有违文件和报纸上的宣传,他都要一一记录下来。不仅时间地点准确无误,而且说话的语气词都记得一字不差。你听到陈永泰校长说起这事时很意外。你问,那被他记入黑名单的人不是很痛恨他吗?陈永泰说,啷个不恨呢?苏俊卿老师就至今不爱搭理他,你没看出来?你马上回忆了一下,发现事实果真如此。这时陈永泰校长说,你不要小看这学校人不多,人才可不少呢。
你不知道韩再江老师算不算人才,但流传在民间的的一句话,据说还是他的专利。韩再江老师是本地人,常年穿一件宽松过大的蓝布中山装,下面两个衣袋经常都鼓鼓地装着不知什么东西,足蹬一双手工制作的老布鞋。从他旱烟杆不离嘴,一口牙齿被熏得像紫玉米的样子看,你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和一个在省城进过大学的人联想在一起。韩再江是学校唯一的一名生物老师,兼管学校图书室。一次,某人在山里捕猎到一只似猫非猫的小动物,大家都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稀罕物,就把它带来请教韩再江老师。据说,他把旱烟杆从嘴上取下后,盯着野物仔细观察了足足五分钟,最后才慢吞吞地说:这肯定不是家猫……但也肯定不是野猫……当众人都期待它说出野物的名字时,他模着下巴不吭声了。有人忍不住,就继续追问:那——韩老师,这究竟是什么猫呢?这时,韩再江老师终于说出了他的经典名句:这不是一般猫猫。见他再也没有说话,这句“不是一般猫猫”从此就成了人们用来感叹某人很厉害的一句民间谑语了。
这些逸闻轶事,说起来,很多都不是你的亲见。自从你到了这所学校后,你最熟悉的人还是与你同居一楼的几位老师,尤其是住你隔壁的申强。他比你早来学校两年,是地区教师学校的进修生,具体年龄不祥,但比你年长。你们同在一个教研组,都是语文老师,又是邻居,平时的交往自然比别人多一些。某些夕阳余晖的时刻,你们就站在楼道,双臂搭在齐胸的木栏杆上,望着远方渐渐变得模糊的山影和布满霞光的天空,说些远远近近的人事,无拘地闲话着,聊以打发时间。申强很艳羡你在高中上课;这是很坦诚的一个人,一般来讲,这样的艳羡,稍有城府的老师是不会轻易在同行面前说出来的。因为胸无城府,申强就对你能熟练说出高初中语文教材的一些文学常识感到由衷的敬佩。但你心里在想,那有什么值得佩服的呀,作为一个语文老师,教材中涉及的那点作家与作品常识,不用看看教参,也应该是很熟悉的嘛。
申强说:我就不行,不看教参,好多作家与作品我都不清楚。
你有些讶异了。难道那些重要作家的作品你有些没看过吗?只要看过,用不着刻意去背,一些基本知识也应该是能记下的。
申强咧嘴憨笑说:我不喜欢看小说。
你更惊讶了。得知申强居然没有看过《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一些基本的文学名著,你很快就把这个话题转移开了。但你的内心也很快充塞着一种莫可名状的落寞……一个中学语文老师,怎么可以没有读过那些最基本的文学名著呢?……还没有读的欲望和兴趣。听说你可以背诵上百首唐诗宋词,申强更钦佩了。
你问他:你可以背多少首呢?
申强讪笑道:那种短家伙,我还是背得几首的。
你被申强的“短家伙”这个词汇逗笑了。你问他:你不喜欢唐诗宋词吗?
申强目视着前方,沉吟道:也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不过……假如不教书,我是没有兴趣的……
你说:但你现在在教书啊?你不喜欢,怎么给学生讲你的感受呢?
申强回头望着你,憨憨笑道:有教参书噻,上面时代背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写作特点,样都有……
你问:要是没有教参书呢?
申强敛了笑:怎么会没有教参书呢?……你才好耍哟……要是没有,老师怎么上课?
你那时其实也很依赖教参书的,但你不会把自己对它的依赖在一个同行面前说出来;你觉得那太没面子了。正因为如此,你很愿意和申强交朋友。一般来讲,只要申强有疑惑请教于你,你都会耐心回答;对那些自己也没把握回答的问题,你也坦诚相告,说自己查查资料、看看书后再告诉他。申强很佩服你,完全把你当朋友看。甚至,爱情上的困惑,他也忍不住要对你讲。
有一天晚上,申强从楼下回来,路过你门口,见你在桌前看书,没等你相邀,就自己进屋,在床沿上坐下了。申强平时极少进你屋,你的房间太狭小了。此时正是下晚自习的时间,楼下空地上已有学生在叽叽喳喳说话,隔着木楼板,也听得到下面学生寝室里的说话声。你看着申强,问他是不是去辅导学生晚自习了。申强说没有,今晚上没有他的晚自习辅导,他才从镇上回来。听到这话,再看他脸上的神色,你马上就明白他刚才从何处回来了。但你转念又感到疑惑:假如他真去了那个营业员那里,就不应该是这样的若有所思啊……至少,他脸上应该不缺乏那种热恋的喜色?你肯定申强下午吃完饭后是会她女朋友去了,你见过那个在镇百货门市部卖文具的营业员,她比你年长,估计和申强上下年纪;虽然不是美女,但长相端庄,眉眼间也还是有些傲气的。第一次看见她,你就倏忽升起一缕预感,申强要想和她成为一家人,不费点功夫恐怕不行。这会儿,你见申强望着你憨笑,心里更有底了。你决定不主动问他,你相信他肯定有话对你说,如果不出预料,应该与那个营业员有关。说了几句闲话后,申强果然忍不住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好奇或……狡黠,你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似笑非笑,欲言又止的神态。你见他有话要说,但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就问他:你想说什么?这样子不是你的风格哟?
你这一问,申强突然呵呵笑出声来了。随后,他屏住笑,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向你诉说起心里的困惑。申强不解地说,他和梅都谈了恁长时间了,但梅好像总是态度不明朗。申强要你帮他分析分析这里面的原因。
你那时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仅有的一点暗恋之类,也像飘在风中的影子,哪里可能去给别人的情事把脉?你笑道:我这方面的毫无经验,我能给你分析什么……
申强狡黠地望着你,笑道:你毫无经验?但梅怎么好佩服你呢?
她佩服我?你诧异道,她佩服我什么?我都和她不认识,你搞错没有?
申强在“嗯——”字上拖了个长音,笑了笑:我啷个会搞错呢?她亲口对我说的吔。
你真的意外了。你不知道那个梅怎么会佩服你?假若……当然只是假若——你在想,那个梅如果和你年龄相当,小一两岁当然更好……还长得漂亮,比如……像女生惠,你肯定也是会为之心跳的;甚至,你还会找机会与她接近。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你自然就心无旁骛了。但梅对你的佩服还是激发了你的好奇心,她又不认识你,不了解你,怎么会对你有这样的看法呢?
申强见你疑惑,就说:梅说我们学校的老师就你有风度,有气质,人也长得帅,说你最像一个老师。
你被吓了一跳。她是这样说的吗?
申强赌咒道:哪个狗日的才哄你,真的吔。
你相信申强没有说谎,但你又抑制不住在想,这个梅为什么要对她的恋人说这样的话呢?
申强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话一敞开,他就开始向你转述自己的苦恼。他的絮叨中既有困惑,也有委屈,但更多的还是……痛苦。看到他笑得惨然的样子,你也有些不忍。但你又的确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按道理讲,梅要是真的不愿意和申强相处下去,她完全可能明确拒绝他,再怎么不好开口,至少也不会让他晚上去自己的房里。你很想知道他们在一起时梅是不是很愉悦,但你又在想,那其实是不重要的,因为谈恋爱的两个男女都已经独处一室了,说什么还有那么重要吗?于是,你虚虚地问:
梅想每天都见到你吗?
她没说过。
那你的观察呢?
我不晓得啷个观察。
你被申强盯视的样子逗笑了。那她——你斟酌选了一个词,夸赞过你吗?
她夸赞我?申强咧嘴笑道,她就没有夸过我呢,她还说我……
见申强突然缄口,你马上追问:她还说你什么?
申强嘿嘿笑了两声:她还说我……有些时候……模样比较傻……
她说你模样傻?有些时候?你大脑飞快转了起来,瞬间便想到了一件事。但申强紧随而来的一句话又把你的猜想驱散了。
申强有些费解,说话像在自言自语:人的相貌都是爹妈给的……我又不是后来哪里破相了……梅宏咯说我有时模样很傻……都几次了,我硬是没搞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帮我分析一下喽。
其实,你有时也有梅的那种感觉。尤其是眼下,看到申强半张着嘴,痴望你的这副样子,那感觉突然就更强烈了。申强五官长得粗犷,浓眉大嘴,且嘴唇较厚。他有一个你看上去比较憨厚的习惯性表情:不说话时,嘴巴经常都有些微张,有时听别人说话,陷入某种沉浸状态,嘴巴就张开得更大了。你见他期待解惑的样子,就决定告诉他,你以后一定要纠正这个不好的习惯,因为这就是一种傻相。但眼下你知道,这话绝对不能说;要说,最迟也要等明天,而且还要特别注意说话的方式。



其实,在学校的那些日子,你也是很有些心事的。你当时最大的心事,就是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所距离县城最边远的乡镇中学。你知道这间学校不是你的久留之地,就像几年前的知青点一样,只是你人生之旅上的一个重要驿站;你甚至也没有打算在这里停留个三五年;至于十年左右的时间,你更是想都不敢去想。你希望能早日调回县城某一所学校,每天都伴在父母身边。平时,周一到周六,有学生在一起,有课要上,有老师们课前课后的交流和谈笑,时光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你也无暇去缅想自己缥缈的未来。但是,每到周末的下午,尤其是星期天,校园变得岑寂萧索,小楼冷清得像一座古庙,你虚虚的心事有时便会在心头袅袅萦绕,惆怅还是会一点一点地轻咬着你的内心。本来,这样的日子,尤其是漫漫长夜,你也是可以加入陈永泰校长他们那个圈子的;陈校长和苏俊卿老都真诚邀请过你,可是你又实在没兴趣。那时你完全没有想到,这其实也是一种人情世故。在你的记忆中,打牌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记忆,或者说,是一件相当陌生的事。你不知道,陈校长和苏俊卿老师他们打牌,是不是有赌注,假如有,那赌注又是多少呢?亦或是物?就像有的老师下象棋赌香烟一样。假如没有钱物的刺激,什么彩头也不挂,那又有多大的意思?夜晚的时光走得特别慢,好在你喜欢读书,知道这世上要读的书还很多,这样一来,你虚虚的心事很多时候就多被书中的文字驱散了。有时阅读累了,你就走出门,站在走廊上,伸直了双臂,扭扭腰,活动一下身体,望着浩渺的夜空,任思绪自由漂浮。来到学校快一年了,回头一看,时间还是过得很快的。遗憾的是,教学上,你似乎毫无收获。虽然你已经预料,在七月初的全国升学考试中,文科班会出现剃光头的结局,但当预感变为现实后,你还是被一种莫名的惆怅伤及了自尊。
八月底的一天,你从县城又回到了学校。这天下午,你在食堂吃饭,陈永泰校长说,学校研究了,这学期你要上高一两个班新生的课,并担任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你没有讲价的余地,也没打算讲价,因为你知道这是学校对你的信任。你当时就注意到了,刚刚送完这届初三毕业班的申强,在旁边看你的眼神是充满艳羡的。其实你也很想重新带一届高中生,你希望两年后,你亲手教过的学生有人能考上大学。你对学校的师资已经比较了解了,清楚上两个高中班的科任老师数量足够。如果要讲学科老师的欠缺,那可能就是你的语文了。但你现在正憋足一股气,想在教学上有一番作为;你甚至还在想,两年后,你要凭借自己的教学实力引起上级的注意,靠自己的本事重回母校丹城一中。
第二天上午,学校开学工作会结束,你很快拿到了两个班的新生花名册。你在仔细统计了九十六个学生的中考成绩后,发现陈永泰校长的分析是对的。这批新生的中考成绩,有一部分人的数理化考分并不低,只是被语文和政治拖了后腿。所以理论上讲,只要能这部分学生的语文成绩能够有一个较大的提高,两年后的高考,取得一个教好的成绩还是很有希望的。陈永泰校长问你有没有这个决心,你说你保证不让语文拖那些学生的后腿。你那时有个理由:数理化好的学生,逻辑思维能力一般都比较强;因此,语文是一定能学好的。至少,他们会把文章写得条理清楚。
你现在对上课已经有了一些自己的心得了。你已经意识到,上课就是要围绕高考需求来上,就是要有一些急功近利的做法,其中作文是关键。作文好了,涉及字词句的基础知识也自然会好。其次就是文言文的阅读与理解。所以,当别的语文老师觉得一学期七次作文都很难完成时,你坚持了每两周至少作文一次的做法,而且有重点地做到了全批全改。因为你对作文的认真批改和讲评,学生作文积极性起来了。在你作文理念的影响下,不少人的作文水平都有明显的提高。你没有故步自封在教材的训练藩篱中,针对学生的写作实际,重新设计了一个作文写作体系。你首先训练他们把一件事叙述清楚,把一个人写生动……为了调动学生的作文积极性,打破对作文的畏难情绪和神秘感,你还经常与学生一道写同题作文。看到有的学生作文水平在迅速提高,你在批改作文时,常常会有一种为师的欣悦,因为你看到了学生对你的信任和喜爱。有学生甚至在作文中对你展开了记叙描写——你要求写自己熟悉的人,感兴趣的人,无论谁都行,所以有人以你为写作对象,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有学生作文在对你进行描写刻画时,甚至觉得你像一个外国人,因为他感觉你的鼻子又直又高。你在课堂上讲评此文时,既肯定了学生的观察有自己的眼光,但也告诉他们:我还不是你们最熟悉的人,毕竟你们认识我的时间不长,而且我的有些事你们也无法了解,这样写出来的人还是不够血肉丰满的。可能就因为你这些作文之道对他们的影响,有一次,你在学生的作文本上看到了一篇有些惊悚文章。
那是一篇记叙文,作者是娴,你重点关注的学生之一。女生娴的父母都是外地人,“文革”前夕毕业于医学院,现都在镇医院工作。父亲是院长,母亲当医生。你认识女生娴的母亲,那是一个剪着上海式短发、个子不高的文静女人,看人总是面带微笑的,仪容令人有一种亲和感。女生娴的父亲则长得高大帅气,走路矫健有力,剑眉冷目,给人一种十分干练的感觉。在你的想象中,这一家人的生活应该很幸福,令人艳羡。可你没想到,在女生娴的笔下,她的父亲居然是那样不堪;而她的母亲呢?却经常在家中以泪洗面。女生娴的笔触虽然比较隐约含蓄,叙事简略,但在表达对父亲的鄙夷和愤怒时,那文字却是溢于笔端的;她甚至用了“虚伪、卑劣无耻”这样的词语来指责自己的父亲。你反复阅读了这篇一千多字的自选题作文,透过女生娴比较抑制的笔墨,大致猜到了她何以如此痛恨自己父亲的原因。在这篇作文的结尾,女生娴写到:我坚信自己一定会考上大学,有一天,我一定会与母亲重新生活在一个温馨的家,有我们自己的新生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最后一节课,作文讲评结束后,你把女生娴单独叫到了教室外的一棵柿树下。与她在一起的几个女生,眼神是疑惑的;她们不知道,你为何要把女生娴叫到一边去。娴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与作文有关,因为她的作文本没有回到自己手中,而刚刚同学们都拿到了自己的作文本。看着她略带惶惑的眼神,你微笑着,开始很随意地说起她那篇作文。你虽然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但女生娴的眼神始终是警觉的,或者说,还有些警惕。你把话说得较慢,还有些字斟句酌。你首先肯定了她的这次作文写得很好,如果要打等次的话,自己会给它一个A.。但是,你没有给它评定等次。你看到女生娴的眼神似乎愈来愈惶惑了,于是就特别和蔼地问她,你的作文写的是真人真事呢?还是有所虚构?……女生娴没有说话,但从她凝望的神色看得出,她希望你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女生娴虽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但你通过她注视你的表情,已经肯定作文写的是真人真事。至于真实的程度究竟占多大比例,你觉得已经不重要了。你已经意识到,现在的关键,并不是要女生娴回答你刚刚提出的问题,而是要解除她的疑惑。看到面前这个十五岁少女探究的眼神,你关切的语气愈发明显;你诚恳地告诉她,作文真的写得很好,但老师希望你不要保存这篇作文,也不要让任何人、尤其是你的父亲知道,你最好是把它烧掉……你问女生娴是不是明白你话里的意思?你注意到,她眼睛里的困惑在消逝,慢慢变得矜持而不乏……感激。看到她对你点头,你知道,这个聪慧的少女已经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
你把作文本还给她之后,女生娴并没有转身从柿树下离去。她又恢复了早先那种你熟悉的神态:既活泼,又文静。
你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就问:你不回家吗?
要回的,女生娴望着你说,但这会儿还不想……
都放学了……
不要紧的,我等一会儿再回。女生娴望着你,嘴角微微一裂,露出了一缕浅浅的笑容。陈老师……我想找你借两本书看,可以吗?
你想看书?你有些意外,你想看哪方面的书呢?
我也不知道。女生娴抿笑了,目光变得闪亮起来。你推荐吧,陈老师……反正……你推荐的我就看。
你知道女生娴的数理化成绩不错,就问她将来是想考文科,还是理科;你会根据她的高考方向推荐她合适的书。当听到她的志愿是考文科时,你有些诧异地问:你考理科是很有希望的,为什么要考文科呢?
因为我喜欢……文科……
你很意外。你心里在想,既然喜欢文科,那你中考时,语文成绩为什么还不如数学考得好呢?不过,你眼下突然在想,一个数学好的学生,考文科是会占有较大优势的,因为很多文科考生的数学都不行。看到女生娴专注的眼神,你好像看到了两年后一个青春焕发的女大学生。
你说:好的,我可以推荐你先看两本书。
谢谢陈老师。
不用谢,你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祝愿你作文中的理想变成现实。
会的,女生娴突然用坚定的目光望着你,陈老师,我对此充满信心。
这之后,女生娴开始接受你给她推荐的书。你甚至把自己买的两本《中国史话》和《世界史话》送了她。你说这两本书的书写方式很适合记忆的巩固,它们对你学好历史是有大有裨益的。女生娴大约有特殊的学习动力,你欣喜地看到,学期结束时,她的学习总成绩已开始在班上名列前茅。但你没有想到,寒假期间,女生娴却转学去了丹城一中。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见教室里没有女生娴的身影,你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因为中央颁发了重视知识分子的文件,内中有大力提拔知识分子的要求,女生娴的父亲作为优秀知识分子的代表,年底已被上级破格提拔到丹城县委组织部当部长去了。你很可惜女生娴的转学,她使你失去了一个有望考上大学的学生。不过你又在想,女生娴到丹城一中后,考大学的希望应该更大;只要她能顺利实现自己的理想,你就欣慰了。教学的日子是匆忙的,女生娴渐渐就被你遗忘了。谁知四月里的一天,你突然收到了她寄自丹城一中的一封信。拿到这封信的那一刻,你很诧异:是谁从母校给自己写来的信呢?撕开信封,你首先看了署名,见是女生娴的来信,你陡然多了几分好奇。你感觉这封信写得言简义丰,似乎比她的任何一次作文都写得好:

陈老师您好!
一别已是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了,因为父母工作变动,我们一家在春节前已搬到县城,我也转入丹城一中高一随班就读。
春节后的那十来天,我每天都要在丹城的街上走两次,我希望能邂逅老师,告诉您我已经转学的事。但始终没有这样的机会,太遗憾了。
本来,我想开学后就给您写这封信的。但后来想,还是等到上课一段时间后再给您写信吧,也好向您汇报一下我在新学校的学习情况。现在,开学已经将近两个月了,学校的基本情况我已经有了很多了解,尤其是我给我上课的老师。说来您可能不信,自从您给我上了一学期语文课后,我就被你深深影响了,说是吸引也绝不为过。初中给我上过课的两位语文老师自然没法与您相比,就是现在给我上课的语文老师,我感觉他没有您讲课讲得好。
陈老师,您一定不要以为我是在说瞎话,我是不会随便夸赞一个人的,也不会故意说几句好话来取悦您,您是知道我的一些个性的。我们师生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我认为您是一位非常好的老师。如果我说,我们还是朋友,想必您也是会接受的吧?您以前在课堂上对我们说过,我们不仅是师生关系,我们更是朋友关系。我那时对您的这句话还体会不深。自从发生了那次“作文事件”后,我很快就认可了您在课堂上说过的这句话。尤其是现在,我对这样的关系还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您知道吗?
陈老师,您虽然只给上过一学期的课,但留给我的印象却是相当深的,深到你无法理解,难以相信。您放心,我在新的学校一定会更加发奋努力地学习。我坚信,明年的高考,我一定会考上一所自己喜欢的学校,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也让我将来不会无颜面对老师。我期待着那一天的早日到来。您祝福我吧。
另外,老师是否可以寄我一张照片?我希望在老师每天的注视中吸取更多的力量。
祝老师工作顺利!
您永远的学生:易娴
4月12日

你把这封信反复看了三遍。在重看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眼前几次幻化出女生娴凝视你的那种眼神……那里的信任、钦佩,让你对老师这个职业突然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和责任感。你隐约感觉到,女生娴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少女,在她看似随意散淡的口吻中,似乎还有一种潜藏得不是很深的表白;或者说一种……试探。不过,你又仔细想了,这不可能……那应该是一种学生对老师的信任。你很珍惜女生娴对你的这种信任。
次日上午早读完毕,你上完两节课,就一个人离开了学校。来到镇东头邮政所,你把这封昨夜写好的信投进那个绿色的铁皮邮箱后,就转身回校了。走在沿河的便道上,迎面吹来凉爽的风,你的步履似乎从未有过的矫健。昨晚的一场夜雨,让许多不规则的水田都蓄满了水,远一点的水面上闪烁着波光,近一点儿的水面轻泛着涟漪。春耕的农人三三两两散落在田间,他们有的在垒田埂,有的在铧田。望着这久违的田间劳作景象,不知为什么,你突然想起了三年前插队山乡的某些记忆……你那时也向远在百里之外的一个女生寄出过一封信,你们是高中同学,你笃信你们互有爱慕之心。可是,那封信寄出之后,你始终没有收到女同学的回信。你不知道女同学收到信没有?是收到了没回信呢……还是根本就没收到?你当然希望是后者。你知道那时的乡邮之路曲折漫长,也知道信被送达目的地后,依然会因一些意外而遗失……比如女同学恰好不在知青点,信被某人代收了,而那人或出于粗心,或出于有意,没有把信转交女同学……类似的事,说起来都是有可能的。那是恢复高考消息传来之前的事,因为没有收到女同学的回信,你又忙于复习应考,所以,后来就很自尊地远离了那个女同学。但是,在一段较长的时间里,你一直对这件事心有疑惑,也有些于心不甘;直到后来……多么俗套的“后来”啊,但事实又的确如此——有一天,你们终于有一个意外的机会冰释前嫌,结局就只剩诗中所说的那种惆怅了:那逝去了的,都将变成美好的回忆……不过你知道,这一次,寄给女生娴的信,她是一定会收到的。但你说不清,自己是希望再一次收到她的回信呢?还是像有人说的样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但你没有寄给女生娴自己的照片。你的信写得不长……你本来是可以轻易把信写长一点的;你节制了自己的笔墨,把信的篇幅很好地作了控制,几乎和女生娴给你那封信的字数一样。最后,你在信中这样告诉她:你前方的道路十分宽广,你的未来是星辰大海。假如有一天我们有缘再见面,我希望你是老师的骄傲。
四月是一个美好的季节,转眼间,就随风消逝了;女生娴给你留下的那一缕惆怅,也很快被紧张的教学生活驱散。学校对这两个高一班抓得很紧,每个科任老师都在不遗余力地上课、测验、考试……而作为班主任,你除了要搞好自己的教学外,还要协调各科任老师的教学。你们现在已经基本上锁定了一批高考有望的学生,大家经常都在不计报酬地争着为学生补课。学生们也是很拼的,没有人不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只要考上大学——哪怕中专,前方就是一片阳光灿烂的新天地……
很快,你在酷暑中迎来了这个学年的结束。这年暑假,全县高中教师在丹城一中集中培训,你又重新回到了母校。每天看到熟悉的校园,你的心总会有些莫名的怏怏之感。培训即将结束的一天中午,丹城一中的校长突然把你喊到他的办公室,问你是否愿意回母校。你很惊喜,遂马上表态:我当然很想了,但——梁老师,来得了吗?
为什么来不了呢?你的高中语文老师微笑着,如果你愿意,这学期就能来。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你笑道,我是太意外了。
我了解你,也仔细打听了你在二中的情况,陈永泰校长对你评价很好的。
他放我走吗?你突然担心地问。
陈校长说了,调你到一中,他就放你走;调别的学校,他就要卡。
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原来,这个假期,母校有两位高中语文老师调回原籍了,调你来就是要你顶他们留下的班级。得知事情的原委,你的心跳突然变得有些异样起来……

作者简介:王明析,自由写作者。主编出版过多部地方文史图书,出版有个人读书随笔《忧郁的告白》《纸上的乡愁》计六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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