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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作家||【跌落的纸杯】◆金利

 白云之边 2020-09-04


作者简介

 
金利,1984年生,山东烟台人,小说写作者,烟台作协会员。有作品见于《中国作家网》《黄海文学》《作家导刊》《齐鲁文学》。发表小说累计二十余万字。

跌落的纸杯



 

周六晚上,谭元庆一如既往地组织大家聚餐。刘春山最期待的事情便是晚上的聚餐,这是他最在意的事情,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只是在应付差事。这么多年,他依然是个小科员,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个铁饭碗。

下午三点十五,谭元庆给田青打电话,早点走,路上堵车。随后把位置发到了田青的微信上。定位显示是百洲农家乐,在王庄水库的边上。谭元庆每次选择的聚餐地点都挺有格调的,安静,景色也好。这次也不会让他们失望。谭元庆说,带上刘春山和蓝长江、赵志强先去。我随后到。

大学时,谭元庆是宣传委员,喜欢组织活动,爱出风头。后来考上法硕研究生,毕业干了几年律师,又自立门户成立一家律师事务所,在圈内小有名气。平时他的应酬自然很多,即便这样,他总能摆脱繁杂的工作,与老同学聚聚。

蓝长江说今天去不了,要到区里汇报工作。他们在车里议论,这次老蓝肯定要升了,以后聚会就更难得了。田青说,一般出去挂职一段时间,回来肯定升职,老蓝很有戏。刘春山看着窗外,把车窗摇下来,初春的风凉飕飕的。他又把车窗升上去,只留一丝缝隙。今年春天来的稍晚些,现在已经四月份了,好多花才刚刚开。车子开得很快,路上车不多,他们所在的城市,算四线城市吧,舒适安逸,生活节奏不快,随处可见的电动车。在平时,路口会涌现大量的电动车、摩托车,大部分是车间工人。刘春山叹了口气说,咱们的队伍越来越少了,刚毕业那几年,每次聚会都十来个人,场面热闹。慢慢地,结婚的结婚,升职的升职,还有去北上广大城市发展去了,剩下咱们这些老弱病残,唉……

刘春山比较感性,这么多年工作上原地踏步,感情上没有归属,一直单身。唯一能温暖他的地方就是聚餐。他很失望,甚至担心,慢慢地聚会消失,无人可聚。那时候,他真不知道,每天的期待是什么,很凄凉。

田青右手扶着方向盘,猛吸一口烟说,春,不管他们,咱们这几个兄弟要战斗到底,你不升职,我不结婚。要自由,绝对的自由。对,自由,绝对自由!刘春山嘴里嘟囔着。赵志强没说话,赵志强属于东北大汉,身材魁梧,长得周正。在学校的时候,倾倒过无数少女。但他感情不轻易外露,两年前,他离了婚。现在一直单身,此刻,他表情平静,似乎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半小时,按照导航他们到达了百洲农家乐,车子停在黄线画的的车位上。环境安静,像世外桃源,背靠山,路边有个很大的水库,也算风水宝地。这个农家乐是一座两层别墅。天还没黑,时间有点早,他们就在路边点了支烟,透口气。刘春山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他喜欢拍照片,也喜欢收藏别人的照片。在他的qq空间里,收藏着他从初中到大学所有他能收集的同学照。有初中毕业照、英语竞赛照、文明班级照,到后来同学的结婚照、孩子的百岁照……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热衷收集照片,没人问过他,可能是一种癖好,只是竟然没有一张他自己的照片。

田青给谭元庆发了个语音,问他到哪里了,都在等他。谭元庆回复说,到了。

车上下来一个女的,他提前也没说,大家都不认识。谭元庆给大家介绍说,这是他的客户,一起带过来了。刘春山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眼王倩倩,三十六七岁,轻盈。

落座后,菜还没上来,他们就开始胡侃了,其实主要是谭元庆说。他是最能说的,别人插不上嘴,所以他适合当律师。每次聚会他总是讲很多趣闻,如何取证老公出轨,如何调解拆迁纠纷,黑道白道,他都认识。其实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大家都习惯了,就像摘菜一样,大家是挑选听。大家都喜欢听他讲话,本来沉闷的生活,聚会再一言不发,那就更死气沉沉。刘春山说,老谭你也不介绍一下这位美女?田青从一进门就低着头,他一眼就认出是王倩倩。

田青认识王倩倩。

田青开了一家舞蹈学校,叫“心飞扬舞培训中心”。他是校长,王倩倩是家长。她五岁的女儿每周五下午四点去学习街舞。她女儿活泼,聪明伶俐,老师们很喜欢她,有跳舞的天分。每次来,只要田青在,他们会眼神触碰一下或微笑一下。

田青不忙的时候会留意她,她坐在舞蹈教室的角落,不合群。其他的妈妈凑在一起,聊家常。王倩倩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女儿的舞蹈动作,又低头看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自己的头发,偶尔冲着白墙发呆。田青没正式跟她说一句话,没有话题切入点。每个舞蹈班有一个家长群,田青在群里。但他没主动加过她的微信,他觉着这样太唐突,不礼貌。

那天下雨,王倩倩整整迟到一个小时,她带着女儿到达学校时,已是课间休息。她抱着女儿上楼,女儿身上包裹着她的风衣。她只穿了一件乳白色的衬衣,衬衣被打湿,后背紧贴着,黑色的内衣像背上拓了一个草字头。刘海凌乱地贴着额头,看起来冰凉,瑟瑟发抖。田青拿出自己的大衣和一条毛巾,递给她,赶紧擦擦吧,别感冒,你不知道今天下雨?嗯。王倩倩接过毛巾像刚从浴室出来,侧着身擦头发。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话,可总感觉是老相识。王倩倩没跟田青客气或见外,她把田青的大衣披在身上,大衣肥大,虽然田青不胖。她拽了拽大衣,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个休息室,孩子下课会过来喝水、吃零食。以前,家长都在这个办公室,通过屏幕,远程看孩子表演。后来学校开放,允许家长旁听,所以家长都到教室现场看孩子表演,此刻,这个办公室只剩他俩。

王倩倩早就感觉到,田青时常把眼睛放在她身上,倒不是在她身上搜寻什么。就像一个漂泊的人,累了,找棵大树靠一靠,歇口气。田青只是把眼神放在王倩倩身上,靠一靠,仅此而已。

在田青看来,王倩倩不躁动,不乏味。

四个老男人围坐一个女人。田青单身,赵志强离婚,刘春山未婚,谭元庆老婆在美国,长期分居。事后王倩倩说,你们这些都是残花败柳。

吃饭时,王倩倩时不时地抬头用余光看一眼田青。田青能接收到王倩倩的余光,但他没有接。像平日里上课,王倩倩没有接他的余光一样,任她的目光在四处游荡。

聚会一般是有分工的:谭元庆负讲离奇案件,蓝长江负责讲官场内斗,刘春山负责补充官场内斗,赵志强讲国际局势、市场经济、股票。田青负责评论、总结、反驳。但是今天有点特别,来了个女人,让他们没法施展手脚。往常他们讲话是不顾及的,时不时骂几句。面对这样优雅的女人,他们实在不忍破坏安静,虽然他们最痛恨安静,他们聚会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破安静,打破死寂。

谭元庆没有过多介绍她,只说是他的客户。大家不好深问,也不明了他们什么关系。如果王倩倩不在场,他们肯定会八卦,甚至调侃。

王倩倩说,去趟洗手间。田青立马跟着站起来,扶了扶眼镜,我也去,荒郊野外的,我就做个护花使者吧,田青打了个饱嗝。

穿过包厢是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阴暗狭窄。王倩倩扶着楼梯扶手,下楼。他们在小院子的石凳坐下。王倩倩问,为何不跟我打招呼?王倩倩用纸巾擦了擦石凳,把脏纸巾搓在手里。田青抬起头直直地看了她两三秒,你跟老谭怎么认识的?他给我代理离婚官司,我请过他几次吃饭,这次他说带我来,我在家也无聊,就跟着来了。你离婚了?田青弹了弹烟灰。

虽然是春天,晚上还是有点寒冷。王倩倩说,一会回去别敬我酒,我不喝了。今天王倩倩确实喝的有点多。虽然他们平时没喝过酒,甚至没吃过一次饭。但是他能感觉到,王倩倩喝多了。给我一支,田青点了一支递给她。她斜靠围墙,远处乌黑的一片,没有光,只有凉风。

田青的电话响了,宋燕打来的。

你在哪?宋燕急促地问。

我在学校,有事?田青不紧不慢地说。

我可能感染了HPV,我老公已经确诊了,我还在等结果,所以我赶紧给你打电话,你要有个心里准备,如果我感染了,你风险很大,宋燕电话里有些焦躁地说。

HPV?田青脑子嗡地炸开了。他以为HPV就是艾滋病。

他把烟扔在地上,你的意思是我得了艾滋病?

不是,HPV是人乳头瘤病毒,但很容易癌变。

癌?他怕听到这个字。

我一会去学校找你,给你细说,宋燕说。

嗯。

挂了电话,他没心情再跟王倩倩聊下去,掐灭烟,他们回到了包房。

当年,田青开设舞蹈学校纯属偶然。之前他干过很多工作,做过二手房中介、保险业务员、健身教练。后来他觉着跟孩子有关的事才是最赚钱。从自己擅长的事情寻找跟孩子的交集,思来想去他想到开一家舞蹈学校。他在大学是社团街舞协会的成员,经常在代表学校参加比赛,所以开一家舞蹈学校相对于他来讲更能发挥自己的优势吧,也算是从兴趣出发。

说干就干。

他跟父母要了十万,开始筹备舞蹈学校,最先需要解决的就是营业执照。开舞蹈学校跟注册公司不一样,不是有了营业执照就能招生的,还需要教育局的层层审核备案。关系都要打点到位,而且是没人给你指路,想送礼都不知道给谁送。

幸亏遇到宋燕。

那天,他第一次去区教育局申请备案,办公室里大家都低着头。田青不知道找谁,他拿着档案袋在门口尴尬地站着。这是他第一次跟宋燕见面,宋燕的工位是靠窗的位置,他们的办公室是南向的,百叶窗没有拉起来,屋子里有点阴暗。

你找谁?宋燕扶了扶眼镜问道。她起身把椅子往后推了一下,去拉卷帘。她穿着灰色的西服套装,像银行的大堂经理。矮矮胖胖的,扎着辫子。皮肤白嫩。田青发现好像这些公务人员皮肤都很好,不知道是她们的化妆品好,还是百叶窗确实能防紫外线。

我是来办理备案手续的,我开了一家舞蹈学校,想来备案,田青小心翼翼地说,就像小时候去老师的办公室。

你过来吧,我看看资料,宋燕没有回头看他,边拉着百叶窗边说。百叶窗的绳子缠在一起了,她踮着脚用两只肉嘟嘟的手在解。她下身穿了工装短裙,里面是打底裤。田青走过去,想说我帮你吧,但感觉有点多余,就没吱一声。宋燕说,你帮我拉起来吧,我够不着。田青说,哦。然后放下档案袋,转身帮她解绳子。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似乎无视他的存在,在继续聊天。其中一个中年妇女讲,他们家的狗狗到了生育期了,老公想给她家的狗狗找个伴,生个小狗。要挑选家庭好的,长的好的。又说,前段时间,老公说有个邻居的狗品种挺好的,然后就拉在一起,为此还专门请人过去教。田青听到“教”这个字时,强忍着没笑出来,万一笑出来太尴尬。一方面,她们都会觉着他在偷听,一方面也显得自己太下流龌龊。只是他想到了他们农村,配狗哪有这么麻烦。有时候,下棋的功夫两家狗就配种完成了,甚至你在路上走着,回头一看,自己家的狗就跟别人家的狗配上去了,就像两个磁铁。小时候,田青曾经恶作剧,撵着正在配种的狗跑,他们不像人,能抓起衣服就跑。他们还是紧紧地吸在一起,不离不弃。城里的狗看来跟人一样不中用,无能,金贵。

宋燕看了看他的材料说,还有课程内容,以及教学大纲都要有。

好,我回去准备,还需要什么资料吗?

主要是教学过程的安全、规范,到时候我们要过去现场审查,宋燕说。

临走,田青说了一句谢谢。宋燕说,你记我一个手机号吧,有问题可以问我。田青很吃惊,竟然有人主动给他手机。

后来,田青加了她的微信。宋燕确实给他很多帮助,帮她策划课程,策划招生广告。其实这些都不是她职责范围的事情,但她认真帮他。

田青过意不去,曾经给她塞了五百的红包,宋燕没要。田青想给她送点礼品,又不知道送什么。

宋燕说,要不请我吃个饭吧。

田青说,行,请你吃一辈子都没问题,说完哈哈大笑。

他们后来经常吃饭,刚开始谈论主要是学校的经营。学校慢慢地步入正轨。有时候,宋燕会主动给田青打电话说一起吃个饭吧,田青不管再忙都会安排。其实田青没有别的心思,毕竟他们相差十多岁,他把她当做一个大姐,一个贵人,所以他们的交往很纯粹。

宋燕说,今晚一起吃饭吧,老地方,田青说,行,我安排。他们每次吃饭都会去这家老地方,在一个半山坡,环境安静,没有城市的喧嚣,每个包厢类似日本的榻榻米隔间,既能保持私密性,又不是密闭的空间给人压抑感。田青点了两份牛尾汤、猪五花、黑椒牛排、炒杂菜、炒芝士年糕,点了一瓶青梅酒,一瓶江小白。田青酒量不行,但宋燕喜欢喝,所以,田青也是舍命陪君子。有时田青想,自己是不是为了学校在讨好宋燕,还是真的把她当成朋友,当成生命中的一部分。最后的结论是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利益关系,想讨好她,但慢慢地有感情了,越来越成为一种情感的纽带。

每次宋燕主动约吃饭的时候,都是宋燕心情不好的时候,比如这次。但是田青从没有主动问她因为什么心情不好。他总觉着,如果她想说,她自然就会主动告诉他。如果她不想说,反而惹人嫌弃。

田青把牛排切好给宋燕递过去,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你老公?田青这句话确实是无意的,不是蓄谋已久的。他们之前的谈话几乎都是关于学校,家庭似乎是一个隐秘的话题,田青没有家庭。宋燕从不主动提及。宋燕先是一愣,然后低着头,用汤匙喝了一口汤。她表情凝重,田青像是在她身上拉开一道口子。她说,他现在对我越来越冷漠,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都是为了孩子,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痛楚。她接着说,以前没有孩子的时候,我们感情还是挺好的,自从我怀孕以后,他就对我越来越冷漠,生了孩子以后更严重,他嫌弃我胖,不爱打扮自己了,现在碰都不碰我。每天在外边喝得醉醺醺的,一回家就摆出领导的臭架势。我现在感觉家里越来越冷,说完她把酒一饮而尽,我真怕我会有一天忍不住发疯。如果没有孩子,我早就跟他离婚了。简直就是生活在冰冷的地窖,每天不愿意回家,所以,你每次约我吃饭,我都特别地感激你。说完,她抬头看看田青,似乎在等待田青的回复。田青有点不知所措,他拿起杯子抿了一口酒,眼神游离,说,那以后我们经常吃饭,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告诉我。宋燕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们又喝了一会,田青看了看手机,九点一刻。他说,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去哪?田青摆弄着手机说,回家啊。宋燕叹了口气说,我不想回去,他出差了,家里冷冷清清的。田青说,那要不我带你去再喝杯咖啡吧,不行,我睡眠不好,宋燕低着头,用勺子搅拌着剩下的汤,没有要喝的意思。那要不去我家坐坐吧。不去,太远了。田青的家确实离市区很远,在开发区,到他家估计要一个小时。田青也不知道去哪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宋燕。附近有家快捷酒店挺干净的,宋燕低着头说。

田青先去开好房,过了一会,有人敲门,他说谁啊?没人回答。开门是宋燕,你走得挺快啊。宋燕把手提包放在桌子上,在房间走了几步,房间很小,一张大床,一个写字台,一个卫生间。田青从后面抱住宋燕,宋燕确实有点胖,但也不至于是肥胖,田青头贴着宋燕的头,他们退到床上,田青捧着她的脸要亲吻她,她说,先去冲个澡吧。田青说,我累了你先去吧。宋燕迅速下床钻进卫生间。田青趴在床上,头昏昏沉沉的,他想睡一会,电话响了,是他妈打来的。

妈,怎么这么晚了打电话?田青闭着眼睛说。

没事,有空了,就想给你打电话,他妈在电话那头说。

最近,学校的事捋顺了吗?

还行吧,现在有头绪了,家里现在挺忙的?

不忙,也没啥事情。

我爸最近挺好的?

唉,不太好。

他咋了?

上个月,去医院给你爸做检查,好像是癌。你爸不让告诉你怕耽误你工作,现在医生说必须住院,我也怕,所以偷偷给你打电话,说着,电话那头听到了母亲的抽泣。

宋燕洗完澡,见田青趴着打电话,她迅速地掀起被,把两条白花花的大腿放进去,靠在田青傍边听。田青看了一眼宋燕,头发湿漉漉的。他翻了个身,伸开胳膊搂着宋燕,眼睛盯着头顶的灯,灯光昏黄一点不刺眼,反而更让他昏昏欲睡。

什么时候住院?

大夫说,明天,不能再耽误了。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田青想发火,想大吼。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知道她现在一定也很累,压力很大。

他调整一下情绪说,妈,别担心,我明天一早就赶回去,帮你们办理入院手续,没事啊。紧接着他又说了一些安抚的话,慢慢平静了,他才挂断电话。他又在手机查关于癌症的信息。宋燕说,要不咱们回去吧,今天算了,田青说,没事。然后他把手机放在了床头柜。宋燕围着浴巾下床,从手提包拿出了一盒避孕套和两个纸杯。田青看了她一眼苦笑道,看来你蓄谋已久啊。宋燕说,酒店的杯子不干净,不知道多少人用过,脏。

他们反复试了很多次,也没成功。累了。他们并排躺着,田青给宋燕讲以前他父亲的事情,后来又说到他的奶奶,爷爷,他说他奶奶不是他的亲奶奶,说着说就哭了,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病房安排在17楼,三人间。父亲的病床在最南边,靠近窗户。父亲说喜欢靠窗,能透透气。我说,医院不让抽烟,否则罚款一千,父亲点点头。隔着玻璃能看到远处萧条破败的山,山上搭建的工棚,医院要扩建。母亲说,你爸还是放不下你的婚事,他就纳闷了,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就找不到老婆呢?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我在窗前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说,妈,我没遇到合适的啊,总不能随便找个女人就当老婆吧。我说话的声音很小。怕打扰到父亲,虽然我知道他很可能是假装睡觉。我此时一点没心思讨论结婚的事情,只是希望父亲胃癌的病是假的。

医生说,要立刻安排手术,需要赶紧预约手术,不能侥幸。检查结果要两天以后才能出来。

母亲把行军床放在靠墙角的位置,把洗漱用品摆在卫生巾。她向来干净利索,不管到哪里都是规规矩矩。以前曾经带她出去旅游,退房的时候,她把酒店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我说,妈,被子本来就铺开的,不用叠。她说,不叠不透气,而且不卫生。我没再争论。如果放在我十岁的时候,我非要给她拆开,真是丢不起这人。但我现在越来越能理解她,理解她的循规蹈矩,理解她的一成不变。我都能想象到,保洁员进入房间的表情,她肯定心里嘲笑,这个乡巴佬,酒店都没住过。还好,这次是医院。医院的被子是要叠起来的,无人可以指责挑剔。

我多么希望是误诊,多么希望医生说,你爸没事,可以出院了。前些年,我每次都叮嘱他们要体检。但是他们从来就不听。现在他们越来越像孩子,而我越来越像老子。

晚上我给母亲定了一个酒店,我打车把她送回酒店,她本来说睡在行军床,让我去酒店,我说不用,晚上我照顾我爸,你去酒店吧。把她送到酒店安顿好,临走时,我本想叮嘱她别叠被子了,话还是咽下去了,我说,早点睡,明天我来接你。她说,行。

第二天去接她的时候,竟然发现她没叠被子。床的一侧稍微凹陷下去,有些褶皱。

病房里的其他人很热情,问我多大了,做什么工作的,有没有房子。这些问题,母亲都能作答,虽然有些水分,但是基本属实。我在傍边的躺椅上,保持假装的微笑。

这一次,父亲如果能度过难关,我一定赶紧结婚,找个对象。不能让这件事成为他们的遗憾,我祈求上天给我这个机会。宋燕发来一条短信,说,她在楼下,问我在哪个房间。我顿时火冒三丈,我迅速到卫生间,关上门,你来干什么?我想看看你爸,帮你照顾他们啊。别添乱了,赶紧回去,我很烦。你嫌弃我给你丢人?嫌弃我老?我不想谈这些,回去吧,等以后再说。大概有十五秒,电话里没有声音。田青一度以为她挂点电话了,他看了看,没挂。他先挂断了,然后把手机设置成静音,走出卫生间。

两天以后,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好好养着,慢慢恢复。

半个月后,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我给宋燕打了个电话说,我爸今天要出院了,上次对不起,我心情不好。她没说话,停顿一会她说,我期间去过几次,有一次我很想挨个房间去找你,你知道的,我不是随便的女人。我知道,但是我不想结婚。不想结婚,那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想跟我结婚?只要你愿意,我随时跟他离婚,反正我们的婚姻也是名存实亡,就差最后一根稻草了。可我不愿意做你们的稻草,我什么都不想做。如果我想结婚,也不会到现在没对象。田青有点烦。他又说,我一直把你当成大姐,真没有那种想法。没有?那我们那晚算怎么回事?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田青不想让她误以为是在利用她,不想让她觉着自己是在卸磨杀驴。他确实不想伤害她。其实他能感觉到宋燕很喜欢他。或许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喜欢。但是,他们毕竟不了解,更何况。他真的不想结婚,也许宋燕说对,他不是不想结婚,只是不想跟她结婚而已。

母亲很高兴,边哼着小曲,边整理东西。我说,妈,这些东西都不要了吧,医院太脏了。母亲说行,那些脸盆,尿壶,洗漱的毛巾,牙刷都扔到垃圾桶。还剩下半打纸杯。她说纸杯拿回去吧,这是干净的。我说,要这玩意干啥,又不值钱。母亲说,不是钱不钱的事,不能浪费。我没再反驳,就顺手丢到后备箱。

从此,宋燕就把他拉黑了。

在停车场,他们分别。田青回学校,谭元庆负责把王倩倩送回家,赵志强和刘春山打车回去。今晚王倩倩喝醉了,吐了两次。田青没敬她酒,或者说没人给她敬酒,她自斟自酌。下楼梯的时候,谭元庆右手提着她的包,左手扶着她。楼梯很窄,两个人并行有点拥挤,他在前面挡着她,一只手背在后面牵着她的手,一边用背顶着她,她的胸紧贴着谭元庆的背,她另一只手环绕着他的脖子。远远看,以为是他背着她。

在路上,谭元庆给田青发语音说,王倩倩吐了,把他的后座弄脏了。田青回语音说,没事,等清洗一下,赶紧把她送回家吧。他回到办公室,接了一杯水,脱了鞋,把脚搭在茶几上,斜靠沙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是因为累,还是为即将到来的宋燕而紧张,他只能心里祈祷,自己没事。

宋燕来了,爬楼的时候,就能听到她皮鞋哒哒声和喘息声。这个喘息声跟上次的声音很像,田青耳朵灵敏,办公室没开灯,外边马路上的路灯投进光亮。宋燕推门进来,吓了一跳,以为田青还没到。

怎么不开灯?宋燕伸手去开灯。

别开,刺眼,田青把脚从茶几上缩回来。

宋燕的手还没摸索到开关,便收了回来,她走到田青面前站住。

又喝酒了?宋燕身体向前倾了倾。

嗯,跟老同学聚会了,田青眼睛微闭。突然他坐直了身子,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怎么样?

虚惊一场,阴性,没事。

田青松了口气,又瘫在沙发上,谭元庆发微信,王倩倩不想回家,死活不回去,咋办?田青对着手机刚想发语音,一想宋燕在眼前,又发文字过去,那就给她开个酒店,他把手机甩在一边。

你不是说,他已经不碰你了吗?

嗯,之前他是不碰我了,但后来,他觉着这样也不是办法,想再生个二胎,希望能缓和我们的关系。所以,每次排卵期,我们都会在一起。但是至今也没怀上。他现在对你好吗?嗯,好很多了,现在晚上出去鬼混的时间少了,也不整日的醉醺醺了。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喜欢我?宋燕突然话头一转。田青没抬头,没回答。房间里只有墙上的挂钟,嗒、嗒、嗒地踢着正步,铿锵有力。这个声音打碎了寂静。田青从没注意,办公室竟然有钟声。你觉着我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宋燕依旧追问。没有,这次田青回答了。像小时候回答老师的提问,只是他没举手回答,因为老师是点名提问。如果那次没在一起,我们有没有可能结婚?这句话有点像绕口令,虽然田青喝了点酒,但神志清醒。田青想说,绝不会,即使我一辈子单身,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其实,宋燕人不错,虽然稍微胖了一点,还是有些姿色和韵味,有品味,有女人味。能看得出来,她懂得持家,会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媳妇。曾经,田青想象过,宋燕如果当一个老婆,会是什么样子。

手机屏幕闪了一下,一条语音,田青麻利的按住转文字。谭元庆普通话说的很标准,从认识他,他就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根本听不出他是哪里的老家。谭元庆说,到酒店了,她又吐了,卫生间地上到处都是,真恶心,真倒霉,房间费还要我出。田青发了一句,房间费等我转给你,你把她扶上床吧。刚发过去,他又后悔了,赶紧点击了撤销。他想,谭元庆肯定没看到,然后他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过去。

他感觉有点厌倦,觉着说清楚对谁都好。

是的,我一点不喜欢你,你太胖,每次吃饭都是你在说,我在听,你不懂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要一个爱的人,但我并不想要一个老婆,你明白?我承认,我心里感谢你,但这跟爱是两码事啊,我们即使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宋燕有点吃惊,田青在她面前向来说的很少,也很少发脾气。宋燕喜欢田青,喜欢跟他在一起,她愿意把心里的苦水倒给他听。

田青摸索着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上次父亲出院剩下的半打纸杯,拎到她跟前说,这些是干净的纸杯,你拿回去用吧,说完他把纸杯塞到她的手里。宋燕愣了愣,回过神来。

她用力把袋子里的纸杯摔到他的身上,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我要纸杯干什么?有几个从袋子里掉出来,没有什么声响。

田青默默转身,蹲在地上捡起来,他想,这些杯子还能用,等给那些没带杯子的家长用,谁能知道这些杯子曾经掉在地上呢……

不过,他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王倩倩,如果她愿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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