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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创刊70年经典回顾 | 铁凝:《逃跑》(短篇小说)

 老鄧子 2020-09-04
《逃跑》是铁凝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在剧团勤勉工作的老宋罹患腿疾、面临截肢困境时,古道热肠的老夏向剧团人筹措了一万五千余块钱,以帮助他免于截肢。这些钱对于贫穷的老宋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那一刻他既狂喜又惶恐,他真的需要这么多钱来保全自己的腿吗?钱和腿之间哪个更重要?老宋权衡之后选择了逃跑——老宋为何要选择逃跑?逃跑之后老宋的命运结局如何?

逃  跑

文/铁  凝

二十多年前,老宋从北部山区来到这个城市,这个剧团。

       那正是城市居民储存大白菜的时代,储存大白菜半是生活需要半是政府号召,因此买大白菜还有一种买“爱国菜”的名义。冬天,大白菜下来了,各户都要买回足够全家吃到来年开春的大白菜。那时的蔬菜市场和居民的关系,就是菜农用大车小辆把爱国菜送至各家各户的关系。

       一个黄昏,老宋被亲戚领到团长面前。团长正在卸大白菜,一辆胶轮大车正停在单元门口。白菜们刚被过完秤,码成齐腰高的一堵墙,少说也有七八百斤。待团长给菜农数完钱,打发他离去,亲戚才对老宋说,这就是团长。又对团长说,这就是老宋。团长不在意地答应一声,只一个劲儿地打捋他的爱国菜,显然他是在琢磨怎样尽快把它们运上楼去。老宋看出了团长的意思,问了声:几楼?亲戚替团长回答说四楼。老宋便说:叫我吧。像很多北部山区的人一样,老宋把“我”说成“饿”。说完,他左右开弓地夹起四棵菜就往楼上走。亲戚和团长站在楼前聊起天,谁也不去理会老宋的搬菜运动。当他们再次注意到老宋时,白菜已被搬运一空。这时团长才想到请亲戚和老宋上楼坐坐。他们上得楼来,见白菜正好被码放在团长想要码放的地方——无非是楼梯一侧,门的两旁。

       团长领亲戚蹭着白菜侧身上楼侧身进门,把老宋让进客厅,拉开灯。亲戚坐下了,老宋却坚持站着。团长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眼前的老宋。老宋五十岁左右,个子偏矮,阔嘴、大脸,属于那种天庭饱满、地颏方圆的忠厚长相。他的站相儿不是有些山民的瑟缩,他身子稍稍前倾,垂手侍立,像个老杂货店的伙计,仿佛随时都准备从柜台里探出身子,谦逊、热情地侍候来客。团长暗想,这分明是一个干活麻利、不招人讨厌的人——老宋是被亲戚介绍来这团看守传达室的。后来团长便和亲戚讲起他被借调出国赴意大利演出的事。这团常有人被借调出国,但他们并非担任主演,而是去做“武行”,这团的演员武功好,善翻打,跟头翻得漂亮。团长此行便是去意大利翻跟头了。提起意大利,一直不曾开口的老宋突然插了句嘴,说,意大利属南欧,从地图上看像只靴子,高跟的。他把“高跟”说成“高更”。团长笑了,不是笑他的口音,是惊奇老宋的出其不意,聪慧和文化兼而有之的出其不意。不用说团长本人,就是这团文化水平最高的编剧,也未必想到意大利像只高跟靴子。团长的笑给亲戚和老宋都增加了信心,亲戚再添油加醋对老宋的优势作些讲解,诸如家庭情况简单,老伴已去世,一个闺女也嫁了人,他工作起来定会专心,等等。老宋的事就这样定了,他成了这团传达室的长期临时工。

老宋任传达的这团叫灵腔剧团,国营。这灵腔在北方虽然不能和京、评、梆、豫相比,但在这一方,这半个省吧,还有着相当的代表性。老一代的名伶,男角就有六岁红、八岁红、九岁红;坤角也出过大绿菊、白茉莉、晚香玉。近几十年有过几次晋京调演,几位年轻艺人和“梅花奖”也曾经擦肩而过。灵腔还参加过数次省剧地位的竞争,虽未成功,但毕竟又给这剧种增添了一些光彩。在剧场艺术不景气的大形势下,灵腔团却磕磕绊绊地生存了下来——当然,每年的四百场“野台子”,是维系他们生存的主要方式。

       老宋在团里的任务是传达、收发,兼烧一个开水锅炉。中国人对开水本来就情有独钟,开水对艺人则更显重要。演员进排练场之前,水瓶子里的茶叶必得先用开水沏上,之后随喝随续,一续一天。不光演员,家属们也需要定时定点打开水,届时或拎壶或提桶,鱼贯来到老宋的锅炉房。打开水,对于一个剧团,乃至对于每一个有单位的中国人,真是一件实实在在、心照不宣的便宜事:开水,白打!老宋也深知这点,所以他对人们的开水观就格外重视。每天早、中、晚,锅炉不仅定时定点烧开,温度也绝对可靠。那时,老宋还必得站在当院,亮起大嗓喊几声:“水开了!”老宋所站的当院,正是这团一面为办公楼,一面为宿舍楼,一面为排练场的三面合围的中心地带。老宋一喊,果然人们都坐不住了,即使有的人家暖瓶正满着,老宋的喊也会让他们心动地再去打上一壶——端回家可以把脏污的下水道冲冲,开水冲油污,有劲儿。再说,老宋的喊里是有称谓的,这称谓似更能激起人们对开水的热情。为了这称谓,当初老宋还颇费了一些心思:他当怎样称呼他们呢?喊团长水开了?他却不能只招呼团长一家,那岂不是眼里只有领导么———这不符合老宋的做人准则。喊演员们水开了吧,这楼里还有不是演员的职工。喊同志们,同志们水开了,又仿佛把自己摆错了位置,仿佛是一个领导在向大伙儿发命令。什么也不说呢,就喊水开了水开了,可那是一种对所有人的失礼。发愁的老宋沉思良久,最后想起了一个称呼:老师。老宋最尊敬的人莫过于老师了,自己那点有限的地理知识,就来源于他在乡村初中时的老师。那时,他最喜欢的课就是地理课。后来因为家境不好,他只念到初二。现在老宋决定将全团干部演员职工家属统称为老师。老师这个称谓毕竟谁都不反感,演员听了高兴,领导和职工家属也不会挑理,无亲疏远近之嫌,无厚此薄彼之意。于是,老宋就站在院子当中开始了他的呼喊:老师们水开了!老师们水开了!

       时间久了,团领导竟把老宋的呼喊固定成最好的因事召示全团的形式。比如开大会,比如演出出发前的装车,比如年节时分大米,比如和哪位老艺人的遗体告别,都是老宋站在院中呼喊:老师们开会了!老师们装车了!老师们分大米了!老师们和九岁红老师告别了!九岁红的后代听出了别扭,想去找领导反映,一位唱小生的老夏说,今天的追悼会就靠了老宋这一嗓子,开得多热闹。你要靠领导通知,人们十有八九不到,你说哪个划算。

       不过,这并不是说老宋是一个喜爱喧闹的人,相反,他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他的语言似是很金贵的,不像他的两条腿那样勤快。每天每天,他按时出入各个办公室和排练场分发报纸、杂志、信件。他步履轻捷,悄无声息,就会把报纸、杂志分送给该送的人,且从未出过差错。就连家属中第二代乃至第三代所订的名目古怪、图文花哨的报刊,他也会毫无怨言地亲自送至他们手中。那时他只有两个字:你哩。他把“你的”说成“你哩”。除了分内的事,分外的事老宋也没少做。二十多年,光是搬白菜,这团里有谁家没让老宋帮过忙吗?没有。后来,储存大白菜的时代终于过去了,但这团里的家属们需要老宋帮忙的事情却没有过去。五楼的人们说,老宋,帮我把这罐煤气扛上去吧。三楼的人们说,老宋,我买的沙发来了,你给搭把手吧。一楼的人们基本不用老宋帮忙抬东西,但有几位妇女喜欢织毛衣。天气热的时候她们坐在院子里,坐在传达室门前的树阴下忙手里的活计,见老宋有空,就喊,老宋过来,给我架着毛线。老宋坐在小板凳上和女性家属面对着面缠毛线,一边静静地听她们聊天。有时她们也打趣他,说,老宋,你看上我们当中的谁啦,我们就照着模样给你“踅摸”一个。老宋落寞地笑笑,撑着毛线的双手撑得更开,猛看去,好像要抱住眼前的谁。这场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从来没人说闲话,就因为坐在对面的是老宋,老宋的人品这团里的人是心中有数的。

       老宋管传达,管收发,管喊老师们打开水,管各家轻轻重重的琐事,有时还兼任团里的炊事员。逢团里赶台子演出时,炊事员临时有事走了,老宋就来了。老宋一锅煮五六十号人的面条,不夹生,不糊锅;捞出面条,再切十五斤黄瓜的菜码儿,面条都不见“坨”。当演员们脸上带着妆拿着大碗打面条时,老宋每一把抓起的菜码儿黄瓜丝不会差出三五根。演员们都夸老宋分菜码儿没偏向。

       老宋在这团里自然是被人喜欢的,但他并非同谁都一团和气。遇到真正“较真儿”的事,老宋从不丧失原则。他会毫不客气地对一位端碗打饭的旦角儿说,哎,你等等,今天你脑门上的小弯儿可没贴正,第四个、第五个小弯儿应该紧贴眉梢儿。他也会突然对一位光着膀子的男演员说,要是在台上,你可不能嫌热就不穿“胖袄”。唱小生的老夏在这团里算是老宋的好友了,老宋照样会在某些时刻叫老夏下不来台。有一回,他突如其来地问老夏,夏老师,你演过《吕蒙正》没有?老夏说演过。老宋说,你把出场那四句唱,给我唱一遍听听。老夏说,你这是考我,我给你念念吧。吕蒙正是个穷生,上场四句唱是这样的:天无事星斗浑,地无事草无根,君子无事大街上混,凤凰无事落鸡群。老夏念完问老宋有什么破绽,老宋说,从字音上听没什么破绽,我是问你天无事是哪个事?老夏说事情的事呗,还能是哪个事。老宋道:错了,应该是形势的势,势力的势。这四句唱是说天、地、人,也包括凤凰,失去了势力一切就变样了。老夏不服老宋,坚持他的“无事”说,并要求老宋和他一块儿去问团长(那位当年买爱国菜、现已退下来的老团长)。二人找到团长,团长说,都是跟师傅模仿的音儿,说不准。出了团长的家,老宋说,翻跟头的事儿你问团长行,这件事终归你得问我。老夏琢磨出老宋有道理,就说我请你喝酒吧。老宋说,我得回传达室喝疙瘩汤。

       后来老夏还是追到传达室邀请老宋去他家喝酒,推开门,见老宋正蹲在地上,直接就着一口铁锅呼呼地喝疙瘩汤。在从前,这团里的人们好像谁也不曾留意老宋怎么吃饭又吃些什么饭。其实老宋一直就这样吃饭,蹲着,就着一口锅。就像从前在老家,在山上,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在场院里。那时他有家,有女人。现在他只有一个自己,怎么吃不是个吃呢。必要时他甚至可以连碗都节约掉,直接从锅里舀着吃,也省得刷碗了。老宋给团里煮面条、分菜码儿一丝不苟,自己吃饭可就潦草多了。这使老夏心里挺不是滋味儿,他看着老宋的吃相儿,看着他那白菜帮子似的脸色,提醒老宋说,老宋,咱们得讲点营养,看看你的脸什么色儿?白菜帮子色儿。你得吃肉。

       对老夏表现出的友情,老宋却持比较谨慎的态度。不是不想领受,是觉得自己和他们毕竟不是一种人。友谊这东西,须建立在平等基础上。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而言,不能说老宋浅薄。老宋对老夏的提醒,只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心想我还不懂营养?人体每天所需热量至少是2000大卡,我离这还差得远哩。我讲营养,我那乡下的闺女呢,我那外孙子呢。慢慢地,他只向老夏诉说了一些家事。他那嫁了人的闺女,嫁的是一个更穷的地方的懒人。前几年那人忽然扔下老宋的闺女和一个刚满月的孩子走了,不知去了哪里。闺女的日子很难,处处得老宋接济。老夏明白了:怨不得。又过了些时候,老宋的闺女领着他的外孙子到这团里来看老宋,老夏想,唔,这是挤老宋的疙瘩汤来了。

       老宋的闺女,看上去有点闷头闷脑,穿一身乡村集市上买来的墨绿色假警服———那些年乡村中的男女很喜欢穿假警服,肩上钉着似是而非的肩袢儿。春秋单穿,冬天就罩上棉袄。老宋闺女的假警服里就套着红花棉袄。棉袄肥,警服瘦,警服把棉袄勒得下摆都冒出来。老宋的外孙当时刚及上学年龄,和母亲一样,穿一身儿童号码的假警服,自觉站在这院里就有了威风。在老宋看来,日子虽难,可也算天伦之乐。有时闺女也给老宋包饺子,馅儿里没肉,只放些白菜和虾皮。闺女的手艺也不济,饺子包得“坐”不住,都瘪瘪地仰在盖帘上,俗称“仰巴饺子”。可那毕竟是饺子。那时闺女在屋里包着饺子,外孙在院里跑跳。老宋看看屋里,又看看院里,他是满足的。当外孙捡起一个扔在院里的破足球就踢时,老宋以进城多年的观察力,看出了外孙踢球姿势和跑跳姿势的村气。他发现外孙跑时胳膊端在两肋边不摆动,脖子生硬地僵持着,上身向后捎,肚子朝前挺,仿佛他不是用腿在跑,而是用肚子在跑。当他起脚踢球时,便缩起脖子,咬紧牙关,好似蹬踹一块石头。老宋告诉外孙,踢足球学问可大哩,可不是你这样。外孙就问那是啥样?老宋知道一句话讲不清,自己又不会示范,便说,先照着你的样式踢着玩儿吧。临走,外孙非让老宋给他买个足球不可。老宋没给外孙买足球,他想,一个球就是一个月的粮食钱,目前全家人急需补充的是大卡——热量。

       光阴像箭一样。

       老夏要退了,老宋也更老了。他走路不再是快步,有点拖着腿的样子。当他走过来,人还没到眼前,你就能听见鞋底蹭着地面的嚓嚓声。时代在变,这个团也不断改变着一些旧习惯。比方遵照市政部门“天要蓝,水要绿”的要求,取消了开水锅炉。这使老宋轻松多了,他再也不必老是惦记着站在院里喊老师们打开水了。他开始在别的方面出错儿,他的记性差了,有时候会把张三的信送到李四的办公室去。有时候团长让他喊开会,他也忘了喊。但是这团的人们念着老宋的为人和他的孤单,他们没有辞退他,他们对他的出错儿持宽容的态度。是人哪有不出错儿的?而且他们假装没看见他的出错儿。直到有一天,老宋的腿不争气地真出了大毛病。

       二十多年老宋没有病过,白天尤其不愿意躺在床上。那个白天他躺下了,还叫来了老夏。他对老夏说,我得上医院。

       老宋的腿病老夏早就知道,他患的是左下肢周围血管综合征,俗称老烂腿。老夏也知道,老烂腿不及时根治,还有截肢的危险。从前老夏替老宋瞒着,现在是瞒不过去了,老宋的腿肿得像檩条,淌着脓血。老夏用自行车驮着老宋去了医院,医生为老宋检查之后说尽快手术吧,保腿要紧。老宋问手术得多少钱,医生说,一万五左右,要看手术难度和住院时间长短。老宋说怎么这样贵?医生说,这种周围血管病,血管要一根一根地收拾,神经要一根一根地接上,接哪根神经不得几十块钱。老宋对老夏说,咱们回去吧。

       一万五千块,对老宋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他全部的积蓄连一百五十块钱也不到。回到传达室,他不再往床上躺,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半天,老宋对老夏说,由它去吧,反正我也老了。哪里黄土不埋人,我也该叶落归根了。老夏说,你说到哪儿去了,哪有过不去的河?

       老夏安慰了老宋,但要过河谈何容易。他想去找领导,转念又想,这可不是领导一拍板会计就点钱的事。一个刚够发工资的剧团,不用说临时工老宋,老夏自己口袋里就经常装着报不了销的药费。这样,他走到办公楼前就站住了。当年老宋呼喊老师们水开了,老师们分大米了……的时候就站在这里。老夏站在这里,心中涌起一股子说不出的热望,他想,何不把老宋的事用老宋的办法召示一下全团呢。第二天,办公楼门前贴出了一张告示,上写:尊敬的老师们,目前老宋遭了大难,请大家都献出些爱心吧!接下来,告示写明了老宋的病情及所需费用的数目,请大家量力而行。末尾的署名是老夏本人。老夏写给全体老师的告示果然在这团里发生了效应,全团上至团长,下至演职员工及家属都献了爱心。

       老夏走家串户,挨门敛钱,折腾了几天,却只敛够了那个数目的一半。于是他又把从前在这团里工作过、后来调走的人列了个名单,骑上自行车,到这城市的四面八方去找这些人。老夏见到他们,口沫四溅地叙述着老宋的不幸,以唤起他们更大的同情。其中一位从前在团里搞灯光,后来自己辞职出去卖音响的青年慷慨解囊,答应其余的钱全部由他出。他说,从前在团里工作的时候,他正在搞对象,每天夜里两三点才回来。每次敲大门,睡梦中的老宋都会及时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开门,而且既不打听,也不抱怨。团里要给这青年处分,找老宋作证,老宋说没见这青年晚上出去过。这青年对老夏说,就这一条,我终生不忘,我太太知道也得找老宋去磕头。

       老夏成功了,他用一个星期的时间,为老宋筹集到一万五千八百六十二元人民币。为此,他专门找到现任团长,邀团长同他一道去给老宋送钱。一来显得郑重,二来也算有个旁证,团长可以证明他把捐来的钱一分不差地奉献给了老宋。二人于当晚来到传达室,将这笔钱郑重地交给老宋。

       老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耳朵嗡嗡作响,身子像坠入云中。眼前的两张脸影影绰绰似有似无,声音也远得不行。唯有那厚厚的一摞钱铺天盖地堵在眼前,那不是别的,是真钱啊,那是老宋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钱,一次,这么多。

       老宋一夜没睡,他数了一夜钱。他把它们分门别类再排列组合,他一张一张地抚摩它们,一张一张地在灯下照它们,一张一张地把鼻子凑上去闻它们。一些新钱嘎巴嘎巴响得很脆,在沉静的黑夜里惊天动地;一些旧钱散发着微微辛辣的油泥味儿,或者黏黏的霉潮气。即便一张两块钱的旧票,压在掌上也是沉甸甸的,直压得他掌心下坠。老宋数完钱就开始想心事,他想,难道他的腿真有病吗?难道他真的要把刚刚数过的这些东西都扔给医院吗?想着想着,他忽地站了起来,伸出左腿上下打量着它,或者叫作掂量着它。他决心不再相信这条肿得檩梁似的腿是条病腿。为了证实自己的见解,他给自己摆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他右脚离地,单用那病肿的左腿撑起全身的重量,他竟然金鸡独立般地站住了。他又做了几下类似儿童踢毽子、跳房子之类的动作,居然也做出了。接着他想起演员练功时的大骗腿、打飞脚、旋子这些用腿做出的高难动作,他依次模仿起来,形态虽然怪诞,却是悲壮。这些动作将老宋折腾得激动不已,直到他稀里哗啦摔在地上,一个形象才确凿地来到他的脑海中,他双手掐住他的病腿想,这哪儿还是一条腿啊,分明是一条烂冬瓜。传达室的灯亮了一夜。

       早晨,老夏吃过饭,就来叫老宋去医院。双眼布满血丝的老宋说,我想等一天,等我闺女来了也不迟。老夏觉得有道理,动手术是要家属签字的,老夏终归不是老宋的家属。

       这天晚上传达室分外安静,老宋八点钟就熄了灯。第二天,当老夏又来传达室催促老宋赶快去医院时,发现传达室已空无一人。老夏骑车赶往医院,医院并没有老宋。为老宋做过检查的医生说,那个病人来是来过,又走了。老夏说,他不是来住院做手术的吗?医生说不是,只是问做静脉修复术便宜还是锯腿便宜。医生告诉他当然是截肢手术便宜,两三千就够了,他听完就走了。老夏回到团里,又来到传达室,先发现窗台下的桌子正中摆着一串钥匙。老夏认出,这是老宋掌管所有门户的钥匙。再细看,见老宋的床上被褥没了,一只放衣服的白茬小木箱没了,地上的铁锅也不见了。老夏想,这是走了。他不忍心用逃跑来形容老宋。

       自此老宋就从这个灵腔剧团和这个城市消失了。

       老夏终于气愤起来,团里的老师们也气愤起来,老宋的不辞而别显然是愚弄了他们。他们那一片爱心呢?他们的钱是血汗钱,冬演三九,夏演三伏,一天三开箱。尤其让老夏不能容忍的是,人们纷纷在他面前发些抱怨。人们对他说,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人们对他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告示可是你贴的。说得老夏一激灵一激灵的,好像是老夏骗了大伙儿的钱,并且协助了老宋的逃跑。老夏去找团长,要求团里派人把老宋弄回来,把事说清楚。团长说,一个临时工,怎么去弄?他和团里连个书面协议都没有,人家本是来去自由的。老夏想起当年老宋的到来是靠了一个亲戚的介绍,那亲戚当是住在本市的。于是老夏七拐八拐又找到了老宋的那位亲戚,向那亲戚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情急之中嗓门就有些高亢,像要吵架。最后他态度鲜明地向亲戚宣布说,老宋的这种做法不仅是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而且伤害了团里所有同志的感情。

       老宋的这位亲戚对老夏的慷慨激昂并不买账,说,同志们为老宋捐款,我在这儿替老宋谢谢大伙了。你说伤害感情,话就扯得有点远。钱不是老宋逼你们出的,是你们的自愿。自愿把钱给了老宋,钱就当属于老宋。老夏打断亲戚说,可那钱是捐来专为给他治腿的。亲戚说,他不是已经治了么。老夏说,他是怎么治的?亲戚说,不瞒你说,他回老家第二天就去县医院把腿锯了,那儿更便宜,两千不到,无须住院,随锯随走。老夏惊呼道,我娘哟!亲戚说,腿在他自己身上长着,怎样处置自然是他自己说了算。他这么盘算又有什么过失?剩下一万多又有什么不好?一个乡下人,又是穷闺女,又是穷外孙子。

       老夏没有再和老宋的亲戚矫情,却也没有被这位亲戚说服。他只是,只是久久地愤怒难平,疑惑难平。他难以相信那亲戚的话是真的——锯条人腿怎么也不能像锯条板凳腿那么简单。不久,团里有人从北部山区演出回来,告诉老夏说在新开发的一个旅游景点看见老宋了,老宋坐在一个小铁皮房子里卖胶卷。老夏忙问:腿呢?他是一条腿还是两条腿?演出的人说,没看见,他坐在窗口,只能看见上半身。

       老夏决心去作一次北部山区的旅游,他很想亲眼目睹那逃逸的老宋之现状,很想用这亲眼目睹来刺激起对方的尴尬、难堪和愧疚,他并且要直接领受对方这尴尬、难堪和愧疚。好比一个专测人隐私的暗探,又如同一个追踪犯人的警察。不能说老夏这按捺不住的想法有多么厚道,可也不能说他这想法完全不合情理,毕竟他为保全老宋的腿出过大力。他坐上长途大巴,经过了六个多小时的旅途,到达了老宋的家乡,到达了那个新开发的旅游景点。他下得车来,直奔车站周围那一片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商亭,几乎没太费劲,他很快就发现在一个小铁皮屋子旁边站着老宋。老宋拄着双拐,正指挥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往小屋里卸货。老夏的目光停在老宋的下半身,左腿那儿空着,挽至腿根部的空裤筒好像一团揉皱的搌布。这使老夏心中涌上一股酸涩,一时竟想不好到底该不该去和老宋打招呼。

       拄着拐的老宋也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老夏,顿时停下对那年轻人的指挥,木呆呆地愣在那里。接着,老夏在老宋脸上找到了他想要找的表情:尴尬、难堪、愧疚,还有受了意外惊吓的恐惧。这使老夏想到,老宋到底是个有文化的人,深深懂得自尊。可他还是不知如何上前去同老宋打招呼。突然间,老宋撒腿便跑,他那尚是健康的右腿拖动着全身,拖动着双拐奋力向前;他佝偻着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他的奔跑使老夏眼花缭乱,恍惚之中也许跟头、旋子、飞脚全有,他跳跃着直奔一条山间小路而去,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正在卸货的年轻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看着近前的老夏说,你是不是认识我姥爷?老夏说是,我们是老……朋友。年轻人说,你好像把我姥爷给吓着了。老夏答非所问地说,你是老宋的外孙子吧,十几年前我在我们团里见过你。那会儿你还小呢,在院子里踢球。外孙子说,原来是这样。那我姥爷为什么一看见你就跑呢?老夏想了想,说,也没准儿你姥爷是给我买肉吃去了。外孙子说,看着你怪渴的,喝一瓶康师傅冰茶吧,你是我姥爷的朋友,不要钱。

       老夏说不不,你们不容易。外孙子说,现在好多了,我姥爷从城里回来才开了这个小卖店。那会儿我让姥爷给买个足球他光说没钱,敢情攒了一万多呢。老夏问这个店一天能赚多少,外孙子说赚个六七十块吧。老夏想,五天就能赚出看传达室一个月的钱了。外孙子把冰茶递到老夏手里,老夏坚决不要。外孙子又说,那你拿上一张旅游图吧,看图旅游省得迷路。这里的山水很好看。

       老夏接受了外孙子赠送的旅游图,他把它打开,外孙子热心地指着图上的几处,再次介绍说,这里的山水很好看。老夏似是而非地看着地图,他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外孙子指着地图又说,你看我们这块地方像什么物件?老夏说看不出来。外孙子说,像只靴子,高更(跟)的。我姥爷告诉我的。老夏细看地图,这才看出老宋家乡的形状正好比一只靴子,如同当年老宋对意大利的形容一样。他想,这地方如果没有开发,就不会有人为它绘制地图,热爱地理的老宋便终生也不会知道,他的故乡在地图上也是一只靴子。

       这本是一个让人愉悦的话题,只是,老夏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同老宋讨论这个话题了。


刊载于《北京文学》2020年第9期

原载《北京文艺》2003年第3期

作者简介

 

铁凝,女,1957年生于北京,作家。现为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4部,中、短篇小说《哦,香雪》《永远有多远》等100余篇、部,以及散文、随笔等共400余万字。作品曾6次获“鲁迅文学奖”等国家级文学奖,另有小说、散文获中国各大文学期刊奖30余项。其编剧的电影《哦,香雪》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部分作品已译成英、俄、德、法、日、韩、西班牙、丹麦、挪威、越南、土耳其、泰等多国文字。2015年5月,被授予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2018年,获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


评论


恰如其分的理解,或同情

——重读铁凝《逃跑》

文/张  莉


《逃跑》是铁凝的短篇小说代表作,2003年3月在《北京文学》发表后引起广泛关注,迅速被多家选刊转载,名列“2003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榜首,并获得第十一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十七年过去,《逃跑》已成为中学考试的阅读理解材料,无数的中学生有如解方程式般,探讨这部作品写作主题和写作技法。而批评家们也从道德伦理、底层生存、文学审美等诸多方面进行了分析。那么,多年后重读,还有没有新的解读路径?

  “逃跑”是这部小说的关键词。老宋来到一所地方剧团的传达室工作。他勤劳、本分、认真,任劳任怨,赢得了全团上下的信任,也收获了剧团演员老夏的友谊。因此,在老宋罹患腿疾、面临截肢困境时,老夏向剧团人筹措了一万五千八百六十二块钱,以帮助他免于截肢。这些钱对于贫穷的老宋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那一刻他狂喜,甚至有了片刻的错觉:

  老宋数完钱就开始想心事,他想,难道他的腿真有病吗?难道他真的要把刚刚数过的这些东西都扔给医院吗?想着想着,他忽地站了起来,伸出左腿上下打量着它,或者叫作掂量着它。他决心不再相信这条肿得檩梁似的腿是条病腿。为了证实自己的见解,他给自己摆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他右脚离地,单用那病肿的左腿撑起全身的重量,他竟然金鸡独立般地站住了。他又做了几下类似儿童踢毽子、跳房子之类的动作,居然也做出了。接着他想起演员练功时的大骗腿、打飞脚、旋子这些用腿做出的高难动作,他依次模仿起来,形态虽然怪诞,却是悲壮。这些动作将老宋折腾得激动不已,直到他稀里哗啦摔在地上,一个形象才确凿地来到他的脑海中,他双手掐住他的病腿想,这哪儿还是一条腿啊,分明是一条烂冬瓜。传达室的灯亮了一夜。

  这一场景既悲壮又荒诞。巨款使老宋惶恐,也使他困惑——他真的需要这么多钱来保全那条腿吗?钱和腿之间哪个更重要?一般人无须选择的问题,在老宋这里变成了可以选择的。如果说小说的基本功能是讲故事,那么小说中真正的“故事”便是从这里开始:老宋为什么要选择消失,他选择消失之后的命运如何。

  小说引领我们从细微处去理解老宋的“携款潜逃”。这位老宋,像我们见过的许多传达室老大爷一样,面容普通人很谦和,而如果我们耐心了解也会发现,他不卑不亢,明白事理,身上有一种“聪慧和文化兼而有之的出其不意”。比如,他会和演员老夏认真讨论《吕蒙正》台词中的“事”应不应该是“势”,这是老夏所未曾认真思考过的。老宋的善良与聪慧打动了老夏,但面对老夏的友情,老宋是清醒的。“不是不想领受,是觉得自己和他们毕竟不是一种人。友谊这东西,须建立在平等基础上。”因此,当老夏提醒老宋注意营养时,小说点出了老宋的心事:“人体每天所需热量至少是2000大卡,我离这还差得远哩。我讲营养,我那乡下的闺女呢,我那外孙子呢。”——老宋虽然穷苦,但并不麻木,他了解什么是健康而体面的生活,更知道什么是尊严。因为了解,因为懂得,所以老宋的内心才更为窘迫。《逃跑》写出了既穷苦又有尊严的人的困境。

  如果说每一部小说都埋藏着等待读者思考的“冰山”,那么老宋“消失”则是《逃跑》的第一处“冰山”,而小说的更出人意料处在于下一个“冰山”的到来。老夏不能接受老宋的消失,他去找老宋的亲戚。亲戚告诉他,老宋用不到两千块钱便锯掉了腿,然后用剩下的钱来接济女儿和外孙……穷人的逻辑逐渐展现在面前,这令人震惊。——老宋怎么可以用截肢来换金钱呢?老夏不能理解,他决定去见他,他“很想用这亲眼目睹来刺激起对方的尴尬、难堪和愧疚,他并且要直接领受对方这尴尬、难堪和愧疚。”

  终于,老夏看到了已经截肢的老宋,与此同时,正在指挥外孙干活的老宋也看到了他。——小说家该如何写出这样的相见?“老夏在老宋脸上找到了他想要找的表情:尴尬、难堪、愧疚,还有受了意外惊吓的恐惧。这使老夏想到,老宋到底是个有文化的人,深深懂得自尊。可他还是不知如何上前去同老宋打招呼。”二人见面是日常的,顺理成章的,但从日常处出发,小说开始了它的发现,它的陡峭与波澜:  

  突然间,老宋撒腿便跑,他那尚是健康的右腿拖动着全身,拖动着双拐奋力向前;他佝偻着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他的奔跑使老夏眼花缭乱,恍惚之中也许跟头、旋子、飞脚全有,他跳跃着直奔一条山间小路而去,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这是属于小说《逃跑》的“风暴”,当老宋撒腿便跑,佝偻着身子“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逃离时,这一场景龙卷风般席卷了小说中的老夏,也席卷了读者的情感。在此处,老夏/读者完成了对老宋的道义审问(说到底老宋辜负了捐款者的信任),而老夏/读者也分明感受到了老宋的“受伤”与愧疚。由此,铁凝将老宋推到了道德/伦理绝境:在极端经济困境里,一个人如何保有整全的身体和尊严。老宋左右两难。我们也左右两难——我们已经很难用正确或错误、好或者不好来衡量老宋的行为了。事实上,这部作品并没有引领我们对老宋进行道德审判,相反,它在打开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力,打开我们对人的认识力。

  老夏看到,老宋一家的生活因为募捐而得到改善,而老宋也向家人隐瞒了“逃跑”。换言之,老夏认识到,老宋固然有他失信的一面,但老宋也在为女儿和外孙的生活作“奉献”。因此,老夏再没有追赶老宋,也没有向他的家人说出真相。如果说,老夏在最初对老宋的同情有着一种隐隐的“居高临下”,那么,再度看到老宋时,老夏对朋友的选择有了充分的认知。

  不得不提到的是,地图上的“高更(跟)”部分是小说的神来之笔。一如读者看到的,在小说起笔,当老宋对团长说起意大利在地图上像个“高更(跟)”时,这表明了他的乡下出身,但也显示了老宋的“见识”,小说因此有了鲜活气和在地感。——铁凝对词语的声音有异乎寻常的辨别力,她总能挑选到最有代表性的字词,以极简洁的笔墨引领我们身临其境。当然,“高更(跟)”绝非闲笔,它既构成小说本身的质感,同时也成为情节推动力。而正如我们所知,小说后半部分再次提到“高跟”。老宋的外孙子告诉老夏,他们家乡的地图很像个“高跟”。这让老夏想到,这地方如果没有开发,便不会有人为它绘制地图,也便没有人知道老宋的家乡在地图上也是一只靴子。接下来,便是精妙而意蕴深长的结尾了:

  “这本是一个让人愉悦的话题,只是,老夏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同老宋讨论这个话题了。”

  结尾要求读者有思考力和想象力。它让人想到日常的问题,想到他们为什么再也没机会讨论这一问题——老夏真的理解老宋的逃跑吗?又或者,老宋真的能理解老夏的“追逐”吗?小说没有给出准确答案,但读者会很快跨过这一具体问题而进入更广阔空间,比如什么是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以及什么是同情,什么是误解,什么是理解。如果说这部小说的前半部分都是实写,小说结尾则跨越具体语境而抵达了一种辽远。

  《逃跑》凝练、丰富、意味深长。小说写的是什么呢?是何为真正的同情,何为真正的理解。《逃跑》忠实地遵从了一个经济困窘之人的生活逻辑,不拔高,也未降低;道理、道义都是远的,对于个体而言,肉身的痛苦和精神的愧疚才是切肤的。小说写出了一个人身上卑微与高贵如何共在。这让人再次想到,铁凝是站在农民内部的作家,她贴着人物写,给予写作对象充分的体贴和体恤,对他们的困境感同身受。笼统地、抽象地向他人表示善意是容易的,但做到设身处地同情和理解是多么难。而真正的理解不仅应该包含同情和善,也应该包含同情和善的尺度,那是对小说人物真正的尊重,同时也是对读者理解力的真正尊重。某种意义上,在如何恰如其分地表现对写作对象的理解和同情方面,《逃跑》作出了教科书级的示范。

  作为小说家,铁凝拥有一种从“寻常”中发现“不寻常”的本领,她能敏锐觉察普通人流畅表达之下的某种磕磕绊绊,也能精微描摹出那平淡表情之下的隐隐不安。因此,虽然所写几乎全是最日常最习见的生活,她却总能抵达基于生活逻辑的“出乎意表”。于是,那些普泛生活便一下子拥有了属于艺术品的神奇光泽。这是独属于铁凝小说的不凡。

  什么是真正的优秀文学作品呢?乔治·斯坦纳在《语言与沉默》中有一个判断:“文学要成为作者和读者之间生动的对话,作家必须表现出两方面的尊重:尊重读者成熟的想象力;更复杂、更重要的是,尊重他笔下人物的完整性、生活独立性和核心。”很显然,这“两方面的尊重”铁凝都做到了。我以为,这是十七年来《逃跑》常读常新、流传至今的秘密所在。

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为《北京文学》题词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9期



封面及目录

/纪念《北京文学》创刊70周年/

风雨七十载  风流大道行(本刊特稿)/孟繁华/4

刊物的生命力取决于读者对每期杂志的阅读期待——《北京文学》社长杨晓升访谈录/何平  舒晋瑜/25

/《北京文学》70华诞经典回顾/

逃跑(短篇小说)/铁凝/30

恰如其分的理解,或同情(评论)/张莉/38

/作家人气榜/

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短篇小说)/邓一光/42

残片:失败者、城市梦想、激情和故事的因果链(创作谈)/邓一光/55

/现实中国/

无声之辩(报告文学)/李燕燕/56

/好看小说/

放生羊(中篇小说)/海桀/86

听众(短篇小说)/马金莲/121

后皇嘉树(中篇小说)/胡雪梅/136

最后一个农民(短篇小说)/许谋清/163

安谅小小说两篇/176

纳兰泽芸小小说两篇/179

/新人自荐/

遗失的帽子(短篇小说)/岩颜/184

所有的“遗失”都应被找回(点评)/张颐雯/194

/天下中文/

悦读(散文)/周晓枫/196

小禅读帖(散文)/雪小禅/203

遇见北海(散文)/杨鸥/213

/真情写作/

这一世的情缘(散文)/漆剑荣/216

源头的风景(组诗)/马淑琴/222

天空,光没有了,蓝也没有了(外一首)/马启代/41

蝈蝈(外一首)/于力/85

黎明时分(诗)/王琪/175

春天(诗)/孙冬/195

爱的行星(外一首)/刘占文/202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0年第9期



封面及目录

/《北京文学》70华诞经典回顾/

178/ 心爱的树【原载 《北京文学》2006年第5期】蒋  韵

十六岁的梅巧嫁给年长二十岁的大先生,条件是“让我念书”。这桩旧时代的婚姻毫无意外地走向了时代所赋予的结局。我们早已经熟悉出走的“娜拉”的故事,而那些被“娜拉”抛弃的家人们经历了什么?当长女凌香在战火纷飞中踏上寻母之旅,这个大时代下常见的故事有了不一样的传奇色彩。

204/无常之常〔评论〕  孙 郁

/中篇小说排行榜/

004/拯救发妻【原载《收获》2020年第3期】张 翎

男人们有钱之后,另觅新欢,那些原配的妻子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出口。史密逊太太打算死在变心的丈夫面前,曙蓝则带着孩子远走他乡。有一天她们相遇,开始了互相救赎,只是不知这是魂魄的游历,还是现实中的奇遇?

048/拳【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20年第8期】何大草

中国武术和西洋拳术,谁更能打?你站哪一边?来自市井的不起眼的女孩打败了精通拳术的大学生,她用的是武术还是拳击?偌大的江湖,有些人活成传奇,有些技艺却已失传。

102/大马士革幻肢厂【原载 《山花》2020年第8期】杜 梨

在研发幻肢的过程中,他要对肢体残疾的猕猴进行打针、电击等实验。猴子的极限变成了对人的极限考验,实验是否还要继续?为了一个宏大的人道救援,人类是否可以越过疼痛的底线,堂而皇之地牺牲别的动物?

132/凤凰来仪 【原载 《清明》2020年第4期】王秀云

少年马图因为字写得好,给连长当了文书;后来因为不想放弃写字,失去了爱情;年老后,马图在广场上写大字,他说书法不是庙堂之事,不应高高在上。知道他的人不少,见过他的人不多。他是大隐隐于市的书法家,也是不被世人理解的另类。

156/二先生 【原载 《四川文学》2020年第7期】于德北

摆馄饨摊的、卖水果蔬菜和豆腐的、卖猪肉水产的……一部跟拍早市七人一整年、由个人出资、非专业团队制作的纪录片居然拿下了金奖。为什么这部关于平凡人的短片如此感人?它的创作者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坐下来和二先生喝顿酒吧,或许他愿意把一切都告诉你……

207/中国文学期刊中篇小说选目

208/《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9期要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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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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