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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写作孤独而枯燥,没有真正的内功很难支撑

 老鄧子 2020-09-06


对于一位作家而言,可辨识度无疑是他/她的写作区分于他人的重要标识。当作家已经拥有清晰的辨识度和明显的风格,也拥有了较为稳固的读者群,自己的生活、兴趣和关注方向却渐渐转移时,是沿着原路和熟悉的领域继续深入开拓,还是从“心”出发,在写作的道路上穷尽所有可能?这是一个摆在很多作家面前的现实问题。

几年前,作家孙频就来到了这样的岔路口。

孙频

评论家何平曾为她的写作冠以“生猛酷烈”四个字。这四个字,几乎是一个时期里孙频小说的代表性风格。但在近几年的作品中,这种在身体感受和情绪上的“猛进”几乎退到了幕后,转而替代以平静和内敛的书写方式。

当一个作家的写作风格发生重要转变,面对的最多问题,也许就是“是什么”和“为什么”,近期,以这两个问题为切口,孙频打开自己的文学世界,携新作《我们骑鲸而去》与何平、评论家项静展开了一次对谈。

何平

项静


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的这部中篇小说中,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住着三个曾经被生活伤害,又试图在这里展开新生活的人——爱写诗的小科员“我”,颇有才华的剧作家老周,接连遭遇人生重创的中年妇女王文兰。为了躲避人世嘈杂,三人陆续来到偏孤的小岛,日日朝夕相处,却在看不到尽头的孤寂中渐行渐远。

将故事舞台设置于荒岛,对孙频来说满足的是一种探索欲望:“四周茫茫皆大海,小岛就变成了‘囚笼’,是非常孤独的地方,而且这种孤独是抽离于大陆上丰富物质世界的孤独,这是我很有兴趣探索的地方。”

这种“抽离”,在何平看来,是一种在为小说“做减法”的方式。这样的设置,在项静看来有着丰富的解读意味——当“孤岛”的概念呈现在小说中时,奔赴孤岛的原因固然重要,能从人物本身、社会层面、政府和经济层面、代际层面等等展开,但孤岛本身自带提问:人如何为人?如何成为自己?如何确立自我?孤岛的环境、选择,打开了文学上升的空间。



“我们常常依赖的那些概念、框架对小说家提出了疑问,同时孙频也对自己前期的写作拓展了新的空间。我们常强调写作中的‘烟火气’,当跳出熟悉的现实经验时,尽管可能在写作的脉络、逻辑里会存在问题,但若是文学没有面对这个空间,也会是很大的缺憾。”

——项静


从创作者的角度,孙频的初衷并不在于要讲述多么复杂的故事,而是希望以此打开一种新的叙事空间,同时也打开小说的空间,将小说空间从“一个面向”变成“两个面向”。“我希望它变得深邃一点、深沉一点,所侧重的也是人物灵魂的各种拷问、灵魂的转折等,所以这个小说本身不以非常奇特的情节取胜。”

在经历了今年年初至今的疫情之后,许多人都如项静所言,感受到了一种“孤岛”的氛围。小说中这种孤立感,又因为小岛的特性而呈现一种剧场感。故事中,因为与世隔绝以及过于孤独,导致了岛上的人将一切感受无限放大,这种放大本身就会产生一种戏剧性。如老周每天给自己演木偶戏,把自己的桌子自豪地称为“世界剧场”,在封闭狭小的空间里碰撞出某种巨大和宽阔,形成了一种艺术张力。“这就像演员的感觉,你本来是普通人,但一登上海岛就会有演员的效果。”



孙频在永兴岛,这座岛给了她创作灵感


对此,何平所想到的是,当小说的功能在当下社会里被自媒体、社会新闻不断分解时,读者所期待的“附加值”,也许正如《我们骑鲸而去》中提供的对人、对世界的思考,“换句话说,小说家不只是在讲故事,还要有思考社会的能力。”

“小说面对现实、真实、物质的世界,另一方面也要面对‘零’的部分,一定要有空间打开小说的世界,这才是小说存在的理由。”在项静看来,作出启示的同时,小说的“游戏精神”也很重要,“写作者自己也是有‘游戏精神’的,想把文本作为对自己的挑战。孙频的小说有很多进入的途径,这也是写作者比较理想的状态——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角度进入,小说有可以敞开的部分。”

孙频坦言,这部新作中非常核心的内容在于表现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这也是近几年她一直感兴趣和反复思考的话题。其实,自2016年开始,孙频在创作思考上就逐渐发生转变,从早年对情感探索的关注,逐渐转向更广阔深邃的人性世界。

“一个作家写作必须有真正的内在动力,不迎合任何人、不讨巧、不依靠外在的力量,去迎合某些社会群体的口味写作的话会非常短暂而脆弱,最可怕的是你在折中写作中可能会失去一种真正的兴趣和热爱,这是非常恐怖的。”在她看来,写作过程本就非常孤独和枯燥,艰辛且漫长,如果没有真正的内在动力和热爱支撑的话,一个作家的创造力很容易枯竭。


近年作品《鲛在水中央》《松林夜宴图》


随着年龄的推移,她所关注的范围发生了变化。如在近作《骑白马者》中,孙频写了山民的流动迁徙,除了对这一人群的关切和理解之外,这也是她从自身不断迁移的状态出发的兴趣式写作。从移民的生活、状态,到心境以及背后的文明因素,孙频的境遇和心境变化造成了写作兴趣的变化,“每一阶段,我所写的内容都是我发自内心真正在关注的东西,是带着我真正的兴趣。所以我才会有探索的欲望,才会有写它的动力”。

什么才是写作真正好的状态?或许就是一种“游戏精神”的存在。“再辛苦、再艰难、再缓慢,都是充满乐趣的,无论是带一点‘游戏精神’,还是自我挑战,以及自觉地保持自己原生的动力,保持真正的热爱和兴致特别重要。”孙频说。
《我们骑鲸而去》
孙频/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8月版



作品节选


那个小岛上没有四季,阳光永远凶猛异常,好像离太阳只有一步之遥。在这岛上待久了,便能看到,长成各种形状的时间正在那里走来走去地闲逛。

那些已经苍老的时间仍然栖息在阴森的椰林里,粗大的榄仁树里、橙花破布木里。坐在榄仁树白骨般狰狞的树根上,甚至还能听见这些时间迟缓滞重的咳嗽。那是还有恐龙的时代吧,它们就生活在这岛上,寄宿在珊瑚礁上,树木的枝叶间,代代生息繁衍,繁殖出越来越多的时间。几亿年过去了,这里没有国家,没有战争,没有朝代更替,直接就从恐龙时代过渡到了现在。

刚上岛的人往往会被这些庞大古老的时间吓住。
黄昏,我走近沙滩的时候,远远看见那两只黑背一坐一卧。这是两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被遗弃在岛上的狗,已经沦为野狗。

坐着的那只像个人一样,竖着耳朵,呆呆望着海水退潮。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神情忧郁地看了我一眼,便又继续扭头看海水。它的目光太像人的目光了,我心里不免有些害怕,疑心它其实就是个在岛上被施了魔法的人,只是我没有能力认出他来,又担心它会跳海自杀。刚来到这岛上的时候,老周就曾告诉我,这岛上的狗因为太孤独,都有些抑郁,很容易染上跳海自杀的毛病。狗天生是会游泳的,但一旦它打定主意要自杀,它就有本事让海水把自己淹死。有只狗自杀一次他救一次,每次把它从海里救出来,它还要执拗地继续跳海自杀,反复折腾几次,最后一次终于死成了。死狗浮在海面上,白色的肚皮鼓鼓的,狗牙雪白地龇在外面,尸体比它活着时膨大了一倍,所以看上去比活着时凶悍了不少。


据老周说,有一段时间,这岛上的狗比人还多。因为以前那些在岛上采矿的工人和偶尔上岛的渔民一共加起来也超不过十几个,人太少,寂寞,所以都喜欢养条狗做伴。除了工人和渔民,狗便成了岛上的第三大岛民。第四大岛民居然是眼镜蛇,但眼镜蛇也不是岛上的土著。据说有一个工人曾把一笼蛇带到岛上来,准备在工作间隙慢慢炖了给自己下酒,不料从笼子里逃掉了几条,眼镜蛇此后就在这小岛上安营扎寨繁衍子嗣了。爬上榄仁树摘山枇杷的时候,有时候会看到树枝间正盘着一条大蛇,听见声音,蛇盘里倏地吐出一截血红的蛇信子。此外岛上还有几只野猫,说是野猫,其实都是被人带到岛上之后又遗弃在这里的。据说有一个工人曾经还想把一头小猪带到岛上来做伴,等它长大就杀了吃肉。没想到回岛的路上遇到了台风,台风过去了,寒潮又来了,终于等到像唐僧取经一样漂回了岛上,小猪已经在路上长成一头大猪了,结果回到岛上不到一个月,这头猪就跳海自杀了—因为岛上没有第二头猪。

已经退潮,我走到沙滩上,低头看有没有什么好看的贝壳。我有一个百宝箱,里面收纳着各种从沙滩上捡到的贝壳。我曾在这沙滩上捡到过各种稀奇的贝壳,唐冠螺、毛法螺、海兔螺、泡螺、缀壳螺、鹦鹉螺、蝎尾蜘蛛螺、马蹄螺、椰子涡螺、花仙螺、黑星螺。还从这沙滩上捡到过各种外国的酒瓶子,我把它们都插在椰子树的周围,做了栅栏。阳光好的时候,这些瓶子流光溢彩,状如宝石。我还捡到过几只漂流瓶,里面装着或长或短的信。或许是一个船长在船即将沉没时写的,或许是一个水手写给远方的姑娘的。这些瓶子各自驮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不知已经在海上流浪了多久。我把它们又扔回了大海,让它们驮着秘密继续流浪。秘密,与魂灵、气息属于同一物种,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在这个世界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它们也许正藻荇交横,汪洋恣肆。


有一次还捡到一个越南小孩的尸体,脸已经被鱼吃掉了,身上爬着几只小花蟹。我和老周把他埋在了干燥的沙滩里。那里已经有几座苍老的坟墓,没有墓碑,没有任何记号,只是静悄悄地面海而立。老周说,当年他刚上岛的时候,这些坟墓就已经在这里了。当时他还曾见过上一位隐居者留下的痕迹,草棚里尚未吃完的食物已经腐烂,檐下挂着坚硬的鱼干,储水的瓦罐里还有半罐水,而那位隐士却踪迹全无。他说,那位隐士的前面也许还有别的隐士,前面的前面也许还有。在更早的古代,这个岛还做过流放地,流放到此的犯人大约没有能活着回去的。

我捡起一片猿头蛤装进口袋,盘算着可以打磨只茶盏。我在岛上的不少器具都是用贝壳做的。不远处的沙滩上晒着一颗被海水送上来的椰子,在海水里泡久了的缘故,看上去披头散发,像颗女人的头颅正趴在那里。那只坐着的黑背还是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大海,狗在这岛上待久了都会失去吠叫的能力,一个个变成哑巴。那只卧着的黑背朝我跑了过来,嘴里竟然叼着一只空矿泉水瓶。它是在央求我和它玩一种游戏,估计是以前它的主人经常和它玩的。它们不大看得起岛上的其他土狗,有些孤傲,只它们两个终日厮守在这海边,以鱼和老鼠为生,好像一直在等待主人归来。我第一次知道狗居然也能像猫一样,以鱼和老鼠为生。

我往那空瓶子里装了半瓶沙,然后使劲把瓶子扔进了海水里,两只狗立刻呼啸着冲进海里,追上瓶子,叼出来,又跑到我跟前眼巴巴地瞅着我,乞求我再扔一次。我又扔了一次,试图扔得更远些。很快,瓶子又被两只狗捉了回来,然后又摆到我面前等着我扔。我很想教会它们扔瓶子,以后就可以不求人了。我使劲抡圆了胳膊又扔了一次,但也扔不出更远了。

反复扔了几次,自己的那只胳膊都要跟着抡出去了,两只狗仍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夕阳即将入海,在海天交界的地方焚起一把血红的大火,火光在海面上播下了万千鳞片,金色的鳞片织成了毛茸茸一块巨大的毯子,铺在海面上,让人觉得只要走上去,就能一直走到夕阳入海的那扇门前。两只狗的眼睛也被染成了金红色,更像中了魔法。我怕它们会跳进海里去叼落日,但它们在海边早已见多了,觉得那只灌了沙子的矿泉水瓶远比这落日更好玩。


夕阳沉入大海,渐渐熄灭,海水开始变得越来越阴暗,越来越浑浊,那些黑色的浪花也渐渐长出了牙齿,上岸撕咬着礁石。漆黑的海水如一切暗处的庞然大物一样散发着让人不安的气息。远处的几点灯火是正在远海打鱼的渔船,渔船之间会在夜晚用灯光来对话,“收成怎么样?”“妈的,昨晚又被鲨鱼跟上了。”它们有特定的灯语,像摩斯密码一般。夜空广袤幽深,一条疏朗璀璨的银河缓缓流过,一直垂到海里。这样看上去,海天之间是没有缝隙的,走到海的尽头便可直接爬上夜空。一些无聊的书上说远古的水手们曾对大海的尽头做过各种猜测,或许是断崖,或许鼻尖会碰上太阳被烫伤,或许脑袋会撞上天空顶起一个大包。

在这样的岛上,还得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谋生问题,比如打鱼、农耕、砍柴。这里没有权力、审判、祭祀、演出、会议、名牌,退回到文明之始,人类几百万年的进化皆成云烟。我独自在这岛上走来走去的时候,不禁会想起人类那些大大小小的战争、数不清的政权更迭,这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看过很多场希腊悲剧的雅典公民,唏嘘中带有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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