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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行进到中途，感觉骤然间提速了。好像一首曲子，由轻拢慢拨，转入急管繁弦。 我总是比别人后知后觉。在三十岁之前，也并非毫无感受，但却是浮光掠影式的，雾里看花般的，并没有浸润到内心深处去，化作血肉筋脉的一部分。然而当四十岁的钟声敲响时，我却可以说，我的意识完成了一次彻底的蜕变。 我听到了重重的岁月脚步声，挟带着匆忙和慌乱，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造成一片回声和共鸣。 这个时节，人际间的交往互动，被赋予了一种新的、微妙的功能：他人会成为一面镜子，映出的是你自己的容颜。这是一个从外物回返自身的过程。那些不知从何时繁茂起来的白发、稠密起来的皱纹，虽然生在别人的头上脸上，所激发出的情感波澜，却是在你的灵魂的方寸之地中撞击不已。一颗善感的心，会生发出博大的同情，那是一种物悲其类的同情，这一个族群面对的是一个叫做时光的共同敌人。左顾右盼，瞻上视下，孩子的成长，老人的衰弱，此时都拨到了加速档，驶入了快车道。秋风拂面的感觉，你是鲜活酣畅地体会到了。 一个人到中年的女人的生活应该是怎样？时装、麻将、股票、连续剧……我不知道更多与我同龄的女人是如何过的，但 我的日子越来越像一条沉潜的河流，也许这么说有些美化之嫌，但我一时想不出更恰当的比方。河流的日子是固定的，每天的访客不过是鸟儿，风，飘落的树叶，夜色里睡去，黎明中醒来。有鱼游过，不过是在水下，岸上的人看不出。 不知何时开始，日子忽地偃旗息鼓，从前的热闹好像连本带息都花尽了，不再有笙歌绿酒来刺激蠢蠢欲动的胃口，日子像进入夏天的饮食，除了凉拌蔬菜便是稀粥汤水，清淡，不过并不失落，仿佛到了季节，理当如此。 除了上班之外，日子大部分在读书写作中度过，朋友说，亏你，要我早活活闷死掉了！真的，自己也纳闷，以前挺爱玩的，尤其年轻那会儿，兴趣甚广。那是个极致享受的日子。我和一拨画友闲暇时读书会友、品茗弄琴、写生作画，温州的水光山色、落叶飞花、零雨冷雾、蝉声雁影，让我们的内心变得无比空旷和清澈。夜晚，入住旅店，于树间花影窥月，在雨雾迷蒙听荷，流连倏忽间，激情迸发，或高歌，或起舞，绚丽的青春涂抹着肆无忌惮的颜色。后来还常去“卡拉”——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趋向狂热的一项全民娱乐活动。在灯光迷离的小厅，一改含蓄的淑女形象，尽情地，甚至是豁出去地展示歌喉，很多时候还赢得不少掌声。偶尔也去酒吧。这个城市中最亢奋与幻灭的地方，剧烈的音响与高脚凳把夜晚托举到罂粟的高度——燃点却变得低了，那些疯狂的煽情的歌唱并不能使自己轻易忘形，相反，只希望听到《海上花》这样的歌。某个夜 晚与朋友来到市区某酒吧。只见年轻靓丽的长发歌手在扭腰甩胯买力得演唱《爱在深秋》，如梦如幻的旋律使我们“依稀旧梦似曾见，心中波澜现”。不少和男人玩骰子的时髦女孩，她们杯里的酒比我澄汁下陷的速度还快，使人觉得这世界只要还有一口气，终归也会有烟花之流丽。 很少学新歌了，确切地说，是没激情学，不惦着出风头也不和朋友飙歌了，“情歌还是老的好”，我想我有时的怀旧情绪是近乎冥顽的。晚上，边吃饭边放邓丽君的老歌，让她的声音萦绕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饭都被某种泛黄的情绪击打得苍白寡淡——就是如此冥顽地喜欢着顾此失彼的纵情感觉。听她唱《甜蜜蜜》的时候，会想起黎明和张曼玉骑着单车在街上飞驰，以及张曼玉悠荡在透明空气里的玉腿。某天，打开一个老歌网站，忽然就感动得一塌糊涂。这些歌名让人怀想一段流金岁月——高胜美《昨日重现》、梅艳芳《亲密爱人》、叶欢《记得我们有约》、老狼《同桌的你》、蔡琴《你的眼神》……老歌像旧情，是个迷人又略带感伤的事物。一首开始时仅仅风行一时一刻的“流行”歌曲，能够经历漫长的时间保留下来不过时、未被遗忘，依然被一些人熟知甚至怀念，就意味着这首歌通过了时间的过滤和筛选，已经超越它的曲词本身，成为一个集体记忆的结晶了。这些歌让我想起扬着巨大灰尘的郊外公路和曾经就读的师范学校，喧嚣的舞厅，都市海鲜排挡凌晨的火光与颠勺，温州冬日的短裙和女友比短裙还短的爱情……我的经历远不够丰富甚至说得上贫乏，但回首间竟发现光阴的胶片上还储存了那么些场景。 很多双休日的时候，我喜欢伫立在窗前无所事事地抬头看窗外，是四季不同姿态和色彩的天空。有时有不知名的小鸟在视野里迅疾或懒散地掠过。此时的我会无端想起过往的一些人和事，心里弥漫着怀旧的感伤，就像王菲唱的，不知不觉光阴已逝，一声叹息都会苍老。 随着年龄渐长，我对于一切持久的，不轻易腐朽的东西，有了种敬爱。对于青春，我觉得不一定要夜夜笙歌来为她送行，就让她像一条河流，舒缓地，温存地——我们假装惘然不知她，让她流向更开阔的人生河床。 我常常醉心于自己心中的一幅图卷：一位中年妇人，着蓝色棉布衣饰， 在田埂间悠然踱步，信步闲适，从容大度，看绿柳吮露，瞅青苗拔节，间或与飞虫落鸟相嬉，忘掉了所有的暮鼓晨钟，只任四季在脚步的回响中成长为庄稼与果实。此时，生命和自然，闲情与豁达，都与时间无关，只与心境和心态有关。 正午，雨水滂沱，顽皮的孩子在雨中尖叫。站在五楼窗口，仿佛站在湍急的河岸转弯。和那些路边躲雨的人们一样，我们都在等雨水过去，等阳光普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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