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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父亲与酒】◆徐海莲

 白云之边 2020-09-07

作者简介

徐海莲,喜爱文学,热爱生活,茌平区作协会员。


父亲与酒


(一)

滴酒不沾,与酒也不陌生,因为父亲爱酒。

我小时候,父亲是不喝酒的,每天侍弄庄稼,披星戴月,耕耙四溜没有闲时,父母都是独生孩,上有姥爷姥姥奶奶需要赡养,下有几个孩子要填饱肚肠,能解决温饱就心安意足了。

父亲和众多乡亲一样,粗茶淡饭后嘴一抹,又开始忙活去了,为生计奔波,没有时间更没有闲钱买酒喝。

八十年代,实行生产责任制分田到户,家里种了十几亩棉花,秋天,小山样的卖棉车拉进城后,感觉忽然就好过了,添衣买食,生活略上档次。

庄稼人终于扬眉吐气了,国家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把农民拽出了泥潭,酒随着喜笑颜开的农家人也上了简陋的餐桌。

酒也与父亲成了离不开的好朋友,农闲时刻,村里的大老爷们就三五成群,有事没事凑合一起喝闲酒,那时还不兴出去打工。父亲也是有场必喝,逢喝必醉。你看吧,大街上常有走路编席的、东倒西歪的、打醉拳的、扶墙根的、喊大街的、吐了一摊围着一群小狗小猪争着舔食的。

囊中羞涩穷了几辈子,冷不丁裤兜钞票鼓起,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头脑,也许男人显露风光就在酒桌上,父亲把那些用尼龙绳匹子捆绑的光瓶酒一捆捆的提回家,还有塑料桶装的。小卖部也热闹起来,拿个铁皮午餐肉或者鱼罐头,花生米豆腐皮一提溜用不着好唠叨的家人炒菜,交情再深点的烧鸡猪脸子一撕吧,就划拳行令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家里要是有酒场,父亲和叔叔大爷的划拳声,大街上一准能听到。“螃蟹一,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个……你喝,你喝”。还有“高高山上一头牛……什么什么……尾巴长在腚后头”。声音抑扬顿挫时高时低,像唱歌,开始还蛮好听的。而后,又像生意场上的谈判,能想出为一杯酒的去处争的面红耳赤,青筋凸出的窘态。再后,语音由清晰逐渐舌硬吐露不清字符,接着脆生生的玻璃瓶子落地声,夹杂梦呓般高低不稳的自言自语溢出土坯房,穿过斑驳的胡同飘在大街上,闻其声即知喝酥了手脚,喝大了舌头。能听出几个人喝,喝到什么程度,也能想象出酒醉后脸色有多紫,嘴唇多无力,流的哈喇子有多长,眼角的屎有多高。

几个小毛孩子寻声过去,扒着门框看好戏,冷不丁醉汉一声吆喝,会和桌子下夹着尾巴的小狗一同逃窜出来。

母亲絮叨“穷汉咋富,凸腰凹肚,整天就知道喝喝,喝的桃核(胡)不认杏核(胡),咋咋呼呼,人五人六,醉死不认半壶酒钱,还让孩子娶个媳妇不?不嫌丢人啊?”

仿佛一点作用没有,父亲越发喝的带劲,常常到半夜至通宵,吵的家人不能休息。即便是在外喝,母亲也失眠,半夜起来哆哆嗦嗦去找他,就怕磕磕碰碰出啥事,惹事打架是找不到父亲的,他脾气很随和,啥事都能随方就圆。

因为喝酒,他们没少吵架,我也常被半夜突如其来的大门“哐当声”心惊肉跳的吓醒。母亲偷偷打听戒酒的偏方,不知听谁说小鱼仔捣碎拿酒泡三天,喝了就戒酒,发狠心做一份。最终父亲不配合也没试成,不知灵验与否。没办法了,他在谁家喝酒,我就去盯着,可盯到末了还是俩人架着送回家。我就时常纳闷,酒就这么好喝?一闻就辣的冲鼻孔怎么就上瘾呢?

我开始讨厌酒,甚至觉得所有酒厂该停业,没得生产就没得喝了,家里就和睦了,如此这般,想了好多阻隔他和酒接触,都无济于事,日子就这样如同山间小溪穿石越岭、蜿蜒曲折、磕磕绊绊往远方延伸着……。

父亲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只念过几年书的他,凭着对文字的热爱对文化的渴望,跟村里老教师公青哥探讨,加自己苦练摸索,写的字还能拿出门。村里红白喜事他都到场。这就又多了一些机会喝酒,村中一有婚丧嫁娶,全家人就提心吊胆,最后结局都大同小异。架着送回家,嘴里永远碎碎念,碎碎念,听不清说的啥,直到念着打起呼噜。家人端茶倒水侍候着,屋里弥漫着酒和火药味,尤其是那酒菜混合味的呕吐物令人反胃难闻,往往打扫完后赶紧跑到院子里,干呕一阵子,“二两酒的老熟醉,没得治了,你这样除非得病了才肯罢休”母亲气呼呼地。

谁知气头上的一句话被不幸言中,在一个乡亲的婚礼上,父亲倒下了,脑出血,昏迷二十多天不省人事,住院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啊!才从死神那里夺回一条命。

又是酒惹的祸,虽然得病和酒没多大关系,我就固执认定元凶是酒,就认定是它把父亲折磨成这样,老的老,小的小,家里的天仿佛塌了!把一切都归罪它身上。

亲人们,你们会说,这以后彻底戒酒了吧?

然也,随着他身体恢复,一年后,地里的活计也能干了,也许庄稼人生来体格健壮,竟没落下明显的后遗症,一年来和父亲“烂韭菜不破捆”的叔叔大爷,有原来的干聊又掰扯上酒桌,接着喝。

他的毛笔字又开始“营业”。

宴席间,糖水,饮料,红酒,啤酒到白酒,逐渐升级一发不可收拾。醉,吵,碎碎念,历史重演,隔三差五踩着棉花包似的歪歪斜斜游荡回家。

我开始恨那一点就燃、火一样的透明液体剥夺了我们家的安宁,甚至怀念那吃穿拮据没有酒水烦恼的苦日子。

(二)

我以为这辈子对父亲喝酒就这样讨厌下去,对酒恨下去,然而在一个瞬间,反转了历史所有对酒的积怨……

又一个冬天的子夜,父亲喝多了被强叔搀扶着送回家,我打着冷颤等待一场无休止的吵嚷和父亲的碎碎念。

他趴在床沿,一条腿耷拉到地,探头作呕吐状,整个身子像爬行的毛毛虫拱起几次都没吐上来,看着他那难受的样子,强叔也劝他以后真得注意身体,恢复到这程度不容易,别喝这么多。

喝的烂醉如泥的父亲,不知哪来的力气,身子摇晃了几下,猛地站了起来,眯着的眼睛忽然瞪的溜圆,放着吓人的寒光。

忽的一下子趴到强叔身上,扳着他肩膀 “哇”的一声大哭,小孩样嚎起来,像骂人那么粗野的说了几句。

“兄弟啊,人家都有爹,我爹呢?我爹呢?这些年我憋在心里的话跟谁说啊,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站在大街上我矮人一截,谁也不如啊。”说完又瘫软在地,捶打床沿,一定很疼。

空气凝固了,且气氛紧张沉重,所有人都怔在那里,目瞪口呆。

爷爷,我没见过,父亲也没见过,据说在父亲尚未记事的时候,去济南被抓当兵去了台湾,从此人间蒸发,音信全无,事实无从查证。

孤儿寡母在那缺吃少穿的日子里守着一个渺茫的愿望,一个执着的信念,靠着乡亲的接济活下来。

小时候也记得父亲没少出去打听爷爷的消息,台湾内陆恢复那啥后,听说哪有回大陆探亲的,父亲就用自行车带着奶奶去打听,跑了多少趟,失望了多少次记不清,终未有果。信心和希望随着春秋冬夏岁月交替的四季变成了肥皂泡,破灭在忙碌的生活里。父亲的内心关着门,心事都锁在里面,我进不去,看不清猜不着。

我们只知道父亲阳光的一面,不喝酒时整天笑嘻嘻的,无人提起也不愿触及这个话题。

无论生活怎么清贫难捱,都是苦中作乐,带我们捞鱼摸虾逮知了,回家生烟扒火,煎炒烹炸,看着我们恶狼扒心样的吃相他就笑,塞到他嘴边也舍不得吃。

春节时,想尽办法用地排车拉姐弟几个赶年集,给我和妹妹选粉的,大红的纸花和头绳,让母亲给买做衣服的花布料,给弟弟买噗拉筋,摔炮,甚至比妈妈更宠我们。虽然经济欠缺父亲对我们的爱百分百丝毫不减。或许他体会到自己没有父爱的痛,把这种爱加倍的补偿在我们身上。

还有一次一位爱嚼舌头的老太太和人说话,窃窃私语被我听见,说父亲胎里无爷。那时我不懂,不懂父亲阳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千疮百孔受伤滴血的心,其中的无助无奈,自卑、酸辛和痛楚我是体会不到的,因为我是幸福地。

父亲酒里有事,我愕然,在虚幻飘渺中是不是可以连接海峡两岸?醉眼朦胧中是不是可以见到亲人?倾尽胆汁的呕吐是不是可以倒干心中的苦水?酒精的麻醉是不是可以减轻骨肉分离的痛?碎碎念中是不是找到一辈子缺失的亲情?指手画脚的宣泄是不是可以减轻刻骨铭心的思念?声嘶力竭的嚎是不是一种内心压抑和自卑的发泄?虽然有人说借酒浇愁愁更愁。

父亲,我错了,我不该讨厌你喝酒,一切我都不该……

对酒的讨厌,对父亲的怨,对酒的恨好像在黑暗中见到一丝丝光明那样,慢慢变成理解还有一点感激,360度的反转,我想是不是酒使我父亲在那些迷茫的日子里没有疯掉?借着酒后吐真言,倒出埋藏心底几十年的心事;是酒陪我父亲走过心中的阴霾,没有抑郁成疾;酒精的炙烤催化,使父亲压抑的情绪得以倾诉释放;心里豁然明朗,我好像对酒有了些许感激。

在那次酒醉后,我们冰释前嫌……

我理解了父亲,也不恨酒了,原来在父亲的世界里,酒是与爱与亲情等同存在的,把超乎一切伟大的亲情和爱借酒表达出来。他没多少文化,只知道借酒麻醉一下神经,减轻痛彻心扉的伤疼,内心期望都寄托在酒后梦幻中,也许这也是一种诠释爱的方式。虽然给不了老人和自己一个交代。

(三)

在那个万物复苏,本该心情阳光的春天,奶奶带着未了的心愿走了,和一张冥纸写的牌位合葬在父亲泪眼迷离和摇摇欲坠的颤栗中……,他没有声嘶力竭的哭,脑病的折磨已没有哭的力气。

儿子四五岁,可以与人交流时,父亲的病一年年加重,几乎不喝酒了,俩人就唠嗑,教儿子说话。

“你长大挣钱了给姥爷买么好吃的?”

“烧鸡。”

“买什么烟?”

“大鸡烟。”

“买什么酒?”

“茅台。”

如此这般,每次见面都这样。

仿佛就这三样东西和外甥长大有出息是他的希望。

然而,那一天,我们哭着急步爬上那辆,顶灯飞旋,刺耳鸣笛的救护车后……

风,在呜咽,月,躲了起来……

魂归九天风月夜,流芳百世忆春秋,一梦千秋。灵柩上这些字永久的烙印在心底,那画面想起来就如一把刀子扎的心好疼,是我用一把把黄土模糊了那些字的模样,千呼万唤到喉咙嘶哑也听不到回应。

那日,我也像酒醉的父亲一样碎碎念,碎碎念,跪着,直到看父亲慢慢变成了越来越大的黄土堆;我也像酒醉的父亲一样被人架回家;我也像酒醉的父亲一样捶打着发不出声响的土地,心很疼,很疼,疼得四肢开始麻木直到传遍全身……

纸灰打着漩,飞上了天。

父亲走了,带着一生的遗憾和未了的心愿,永远守在了他耕耙四溜的土地,面对生死,我们太无能,无力回天。

没等外甥长大,茅台也还没来……

我遗憾着,奶奶和父亲所有的遗憾,还有一瓶儿子无法孝敬的茅台……

那几句话,遥远而切近,今天,还在耳边回放。

“你长大挣钱了给姥爷买么好吃的?”

“烧鸡。”

“买什么烟?”

“大鸡烟。”

“买什么酒?”

“茅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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