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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权臣录:从干掉权臣,到成为权臣的政治常青树——韦氏家族

 白发布衣cexroq 2020-09-08

原创 白发布衣的藏地读行 2020-09-08 08:49:45

如果您没看过本系列的上一篇吐蕃权臣录:从缔造王朝,到定海神针的政治常青树——韦氏家族 》的话,我建议您先看上篇。

因为这两篇间的联系比较紧密,串在一起看有助于理解文章的核心内容。

一、有存在感的配角

在吐蕃王朝的历史上,649—698年不属于其他任何人,甚至不属于赞普,这段50年的悠悠岁月,只属于禄东赞父子三人。

649年松赞干布去世时,年仅34岁,其子贡松贡赞早亡,孙芒松芒赞(唐史作乞黎拨布)嗣位。

史料没记载芒松芒赞的生年,但从逻辑上说,他继位时就算不是抱着,也得是牵着。

更悲催的是,676年(唐高宗仪凤元年)身在盛年的芒松芒赞,也突然去世,继任的赤都松赞(也称杜松芒波杰,《新唐书》记作器弩悉弄)又是个婴儿。

于是,禄东赞干了18年大相,儿子赞悉若(噶尔·赞聂多布)干了18年大相,另一个儿子论钦陵(噶尔·钦陵赞卓)干了13年大相,算上头尾整整50年。

要知道,从松赞干布到朗达玛一共才212年,噶尔家族弄权之日接近四分之一。

所以我曾说,要论吐蕃的权臣世家,噶尔家族自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不过噶尔家族太过炫目,像个爆发了惊人的短跑选手,直接导致了家族覆亡。韦氏则是气韵悠长,不显山露水的长跑选手。

在噶尔家光芒灼目的岁月里,韦氏基本没冒过头,但家族的发展一点也没落下。

其实噶尔家族的强势,吐蕃王室也有点接受不了,甚至也曾比划过两次。

662年(高宗龙朔二年),吐蕃政坛突发变故,藏文史料《赞普传记》记载道:“域宋(禄东赞)年髦,由楼美岱类赞继任。不久,彼以心怀逆二见杀。其后,东赞重新出任(大相)”。

问题是当时恰好处于吐谷浑之战的僵持期,禄东赞不但能在前线督战,还有余力曾奔赴象雄(阿里)征调军资,哪里有半点“年髦”的迹象?

于是新大相位置还没坐热乎,就“谋逆”了,被人咔嚓一刀。

禄东赞回来接着又干了6年,直到颈部患病而死。

短短三句话,写了一段血淋淋的权利轮回,个中滋味自己体会吧!

话说吐蕃版的“曹丞相”都没想过篡位,别人想篡位,根本就是冷笑话。

王室好不容易把禄东赞熬死了,芒松芒赞至少18岁了,按祖父的标准亲政都5年了。

可禄东赞的五个儿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尤其是长子赞悉若和次子论钦陵,哥俩一文一武,都是不世出的人杰。

吐蕃王室也不是没动过心思,想任命尚论叉木为大相,君臣还曾关起门密谋了一下。

《赞普传记》里此处的记载,相当值得玩味:“赞普与众论相密商后”,任命赞悉若为大相,原因是其“聪俊有如良骏也”

估计前面那个大相的惨痛经历,大臣们还都记着呢,送死的事儿没人愿意干。

不过,王室还是多少夹带了点私货,“以韦·松囊为见习大相之下僚助理”

也就是说,给赞悉若安排了一个韦氏家族的副手。

但问题是这位韦·松囊是韦·义策的儿子,这时候岁数已经不小了。

我们排一下几个人的辈分,韦·义策参与缔造吐蕃时,是禄东赞还没冒头,噶尔家族的代表是噶尔·芒相松囊。

理论上韦·义策应该比禄东赞高一辈,他儿子韦·松囊与禄东赞同辈。

禄东赞光大相就干了18年,再算上松赞干布架前为臣之日,在朝时间不会短于30年。等他去世,同辈的韦·松囊岁数也小不了多少。

所以,他给赞悉若干副手的时间很短,结果是“并松囊死,赞聂多布乃独自任之。”

噶尔家族权倾朝野的记载不但藏史里有,甚至千里之外的唐朝都知道了。

《旧唐书·吐蕃传》里对爷仨的记载是,“赞普时年幼,国事皆委禄东赞”、“及东赞死,钦陵兄弟复专其国。”

这段漫长日子里,赞普家能做的事情,就是忍着,继续忍着。

不忍着也真不行,禄东赞爷仨确实能干,把唐朝揍得满面花,吞吐谷浑,入西域、争河陇、叩剑南,大家熟知的几个大胜战例,都发生在这段时间。

硬邦邦的KPI撂在面前,吐蕃王室也无话可说。

不过,韦氏也算没违背当初的盟誓,始终坚定的站在王室身边,虽然没敢跟噶尔家刚正面,至少没做墙头草。

除了前面说过的韦·松囊,还有一位韦·东功,他是赤都松赞身边的“七勇士”之一,据说武力值超群,射箭能射到目力所及三倍远的地方,估计在王室兴兵剿灭噶尔家族时出力不小。

由此可见,虽然噶尔弄权的岁月,吐蕃军政集于一身,但韦氏也是文武两手都硬。

二、又一个权臣世家冒头

公元699年,吐蕃王室终于掀翻了噶尔家族,论钦陵自杀,弟弟和儿子率众降唐。

噶尔家族人没了,可阴影还在。

吐蕃王室在之后7年里,不再任命大相,而王太后没庐·赤玛伦摄政;王室也不再将军权托付大臣,而由赤都松赞亲自领兵作战。

704年,赤都松赞亲征南诏时,意外死于军中。继任的赤德祖赞,甚至可能是个遗腹子。

太王太后没庐·赤玛伦虽能力超群,堪比武则天,但毕竟年事已高,赤德祖赞继位后,吐蕃叛乱遽起,王室重新任命了大相,人选是韦·乞力徐尚辗

这就可以看出,在噶尔家弄权的岁月里,韦氏从未背弃,因此王室在最敏感的时期,以重任相托。

韦·乞力徐尚辗也不负众望,迅速镇压了叛乱,而后一直担任大相,直到去世。政绩包括运作赤德祖赞迎娶金城公主,改善唐蕃关系,主持两国的神龙会盟。

需要注意一点,没庐·赤玛伦是吐蕃女政治家的最高水准,估计也是整个西藏历史里,女性政治家的顶配。

她选择重新设立大相时,以高超的手腕施以平衡——用多相制削减大相的权威、引外戚(尚)势力入政治核心。

此前的外戚,如前文提及的蔡邦氏,富至富矣,但谈不上贵,没多少政治话语权。

但自从没庐·赤玛伦将外戚引入核心后,代表外戚的没庐氏、纳囊氏、蔡邦氏,成了吐蕃政治不可或缺的势力。

由此,“尚”与“论”的螺旋,开始在吐蕃交相辉映。

705年—728年的24年间,只有2年时间大相之位不在韦氏手中。

续韦·乞力徐尚辗之后,韦·绮力心儿藏热、韦·悉诺逻恭禄相继担任过大相,另一个家族成员乞力徐囊恭虽非大相,也任过“论”。

换言之,韦氏成了噶尔氏之后的第二个权臣集团。

一个家族控制国家权力决策层,显然是有害的。吐蕃王室也不会允许,再出现一次类似的轮回。

728年,时任大相韦·悉诺逻恭禄突然厄运临头,迅速消失在历史的记忆里。

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中对此记载为,“及至龙年(728年),赞普驻于札玛牙帐,韦·悉诺逻恭禄获罪遣。”

就一句“获罪谴”时任大相就完了,韦氏家族也销声匿迹了整整30年。

是因为韦·悉诺逻恭禄(简称韦·恭禄)能力不行,赞普看不上吗?

似乎也不是,藏史对他记载寥寥,唐史却反复提及此人。我们就结合唐史记载,来看看这位“获罪谴”的韦氏大相。

三、威压河西的名将

自从论钦陵被迫自杀后,唐蕃战争陷入了一段很长时间的胶着。

很多人对吐蕃军事实力强横的印象,多来源于钦陵时期的几场惊天大胜,以及安史之乱后吐蕃对河陇的予取予求。

但从唐蕃绵延150多年的国战角度来说,两国始终处于僵持,谁也没有能力干掉对手。不过这种僵持,属于交替领先的僵持。

论钦陵死后,吐蕃军队的战斗力有一个明显下降的过程。

时任安西副都护唐休憬曾对部下说:“吐蕃自钦陵死,赞婆降,莽布支新将兵,欲以示武,且其下皆贵巨酋豪子弟,骑虽精不习战。吾为诸君取之。”

随后,唐休璟被甲先登,六战六克,斩麹莽布支副将二人,首二千五百级,筑京观还军。

军事威胁下降的另一个表征是,唐蕃政治关系迅速转暖,才有了金城公主和亲、神龙会盟。

这是国家关系变化的基本逻辑,打不动了才有谈判,否则接着打就是了,谈个什么劲儿?!

有一点很多人都没想明白,军队是种巨量投入,但不产生直接收益的投资项目。

如果不打仗,军事投资就不会产生任何收益,只有对外扩张,获取廉价的外部资源,军事投资才能获得收益。

所以打仗的需求,在任何社会都永远存在。

但打仗是种冒险,收益高,风险也大,相比来说,和谈收益低,但风险也低。

因此,必然的结果是打得动就打,获取高额的风险收益,打不动就谈,获低成本的稳定收益。

金城公主入藏后,唐蕃关系基本就是这种状态,打打谈谈,谈谈打打,打个两三年,坐下来谈几年,歇够了接着打。

726年(开元十四年),韦·恭禄开始出现在唐史里,不过不是以大相的身份,而是带兵的将领。

他对河西的首度进攻,以惨败告终。

唐将王君㚟凭借天气因素,在大非川痛击了撤退中的蕃军,也算报了当年论钦陵的一箭之仇。

但韦·恭禄很快便还以颜色,次年9月,他重整军马再入河西。

唐军猝不及防,重镇瓜州(酒泉瓜州县)被破,瓜州刺史田仁献王君㚟的父亲,都做了俘获。

手里捏着这俩“宝贝”,悉诺逻恭禄一边拆毁瓜州城墙,一边派当地僧人给王君㚟捎话,“将军常以忠勇许国,何不一战?”

面对准备充分的吐蕃军队,王君㚟在凉州“登城西望而泣,不敢出兵”

瓜州是唐军的中转调度中心,城内囤积的物资不仅用于河西,还包括经营西域的储备,而这一切都成了吐蕃的战争收益

《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对记载为:“那时唐廷疆域十分辽阔,北方的突厥诸部也归属唐朝,大食以下均属唐之疆土。唐廷从上方取来的众多宝物,原先储存在瓜州城,吐蕃攻占后将其全部接收,上层仕人因之得到许多财宝,属民黔首也普遍获得上好唐绢。”

这就是战争的溢价收益,吐蕃攻克瓜州城,普通百姓都能穿上唐绢做的衣服。

现在知道美国为啥物价低了吧,货币也是一种战争形势呀!

一战成名的韦·恭禄声威大振,此年冬天(727年)受封为大相,可见吐蕃王室对其能力的认可。

可第二年冬天他就“获罪谴”了,总共干了不到一年,突然从人杰变猪头了,不符合逻辑吧?!

对此,藏文史料语焉不详,唐史倒是给出了一个理由。

《旧唐书·吐蕃传》:“时悉诺逻恭禄威名甚振,萧嵩乃纵反间于吐蕃,云其与中国潜通,赞普遂召而诛之。”

也就是说唐朝用了反间计,导致赞普“召而诛之。”

其实反间计这种事儿,也就是种模糊状态,能否奏效完全不可控。

类似的例子,也发生在论钦陵身上。

郭元振与论钦陵在野狐河谈判后,上书武则天道:“吐蕃百姓久为兵役、徭役所苦,但钦陵统重兵于外,为其羽翼。故当每年遣使吐蕃牙帐申明和好,钦陵必不能从命。斯亦离心日渐,上下猜阻,久必为祸。钦陵若去,断吐蕃右臂矣。”《旧唐书·郭元振传》

郭元振之言两年后(698年),吐蕃王室与噶尔家族彻底决裂,论钦陵自尽。

两条反间计相隔30年,结果都是大相陨落,可反间计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只有天知道。

唐朝肯定没能力左右吐蕃赞普的选择,否则就用不着反间计了。

唐朝能做的,也就是发现吐蕃君臣的裂隙,给上一锤子,有没有效果听天由命。

这状态就像“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反正没啥成本。

把噶尔和韦氏的经历放在一起看,就算没有唐朝的三杆子,韦氏估计也要够呛。

有一个细节很能说明问题,727年韦·恭禄受封大相时,赞普可不是只封了一个人。

敦煌吐蕃文献《大事记年》里明确记载:“同年,赞普任命外甥吐谷浑小王、尚·本登葱,韦·悉诺逻恭禄三人为大论。”

三人同为大相是吐蕃多相制改革的标志性事件,其实吐蕃从松赞干布时就已是多相制,当时是二人为相,但其中一个副相,也就是大小论,这点在唐书里有明确记载。

可问题是大相太大,小相就隐身了,等到韦氏连出两任大相后,赞普突然任命了三个大相,还能是针对谁呢?

所以,“威名甚盛”可能恰恰是韦氏挨捶的原因,因为赞普准备换玩法了。

728年,韦·恭禄被杀后,吐蕃外戚(尚)正式崛起。赤德祖赞任命没庐·穷桑楼尔芒(赤玛伦的娘家)为大论,开外戚独自担任大论的先例。

由此而起,没庐氏、蔡邦氏、那囊氏、琛氏等外戚走上了舞台,“尚”与“论”两族交替主政,而“尚”族主政的时间,甚至比“论”要多出一倍。

在吐蕃的朝臣结构上,728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此前“论”处于绝对优势,“尚”没多少存在感,因此出现了噶尔弄权的情况。

728年之后,多相制摊薄了大相的权威,王族外戚也在限制贵族专权,吐蕃再未出现权臣当道之事。

甚至由于“尚”族掌控朝政的时间长,外戚势力渐渐成了主导,曾经风光无限的大相反倒变得弱势。


如果您能坚持看到这里,算是西藏历史的铁粉了。

我把最干捞出来,表示一下敬意!

前后两篇文章,韦氏家族的起起落落不过是张皮,文章真正的核心是吐蕃宰相制度的变化。

吐蕃王朝的相制,从松赞干布时期的多相,转移到噶尔家族实际意义上的独相(当时伦理上也是多相,但副相没什么存在感),再到赤德祖赞时三个大相制衡的多相制,并且外戚也被引入成了政治平衡器。

由此,以论(相)为尊的贵族阶层,走完了光芒四射的道路,“尚”开始主导吐蕃朝政。

但平衡是极难掌握的技能,很快“尚”又对王权产生了反噬,于是僧相(钵阐布)成了王室下一个选择,吐蕃宰相制度再次变为实际意义上的独相制。

下一篇《兴佛之路上的韦氏家族》,我们还是用韦氏家族作为媒介,来讲讲吐蕃佛教的复兴,以及僧相制度发展的道路。


参考书目:

《吐蕃史稿》_才让;

《吐蕃政教关系史》_石硕;

《吐蕃大相禄东赞考》_李方桂;

《蕃唐噶尔(论氏)世家》_苏晋仁;

《吐蕃王朝早期的韦氏家族》_周松;

《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_王尧,陈践;

《吐蕃名臣薛禄东赞及其子孙》_刘宝银;

《吐蕃统一政权韦氏家族探究》_刘志国;

《吐蕃大论琼布_邦赛色则考述》_扎西当知;

《韦·悉诺逻恭禄获罪遣:吐蕃贵族论与尚的政治博弈》_黄辛建;

《吐蕃王朝噶尔家族辅政至专权角色动态演变之内因探析》_田海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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