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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核看文物」最早的具象火鸟:一件非凡的战国鸟柄青铜器

 9tx22v工人 2020-09-08

这是一件非常精美的鸟造型青铜器,现藏于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Cleveland Museum of Art)。博物馆标记它的时代为“战国”,对器型的描述是“浅盘(Shallow basin)”。本文希望借助这件器物展示的是,有时候我们在博物馆看到一件器物的解说牌上似乎简单直接的结论,背后可能都有复杂的论证过程。

直接看图。

这件器物的功能部分是顶端的浅盘,主体是起支架作用的鸟。这只鸟在造型上很是写实,头、颈、身体、翅膀、尾羽、腿和爪子一眼可见;支架设计在张开的鸟嘴中,而鸟的爪子紧紧的抓住底盘。

看到这只鸟的时候,会认为它是什么鸟呢?

在面对它时,除了感叹鸟的气势和精美,还产生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这是一只“朱雀”吗?——如果我们认为“朱雀是一种与火有紧密联系的神鸟”的话。

接下来分别从鸟的造型、纹饰、器物的功能来讨论,为什么我会认为它是“与火有紧密联系的朱雀”。

第一,它在造型上与经典的“朱雀”相似。

除了上面的侧面视角,还可以欣赏一下它的背面视角:

结合两面的视角,可以看出这只鸟的姿势特点是:细长的颈部与身体弯曲成S形;宽大的翅膀和尾羽向上抬起——这是一只昂首张嘴、翅膀发力的鸟,似乎正意图带着爪子紧抓住的东西向上飞起。

看一下在秦汉时期可以明确断定为“朱雀”的形象(为什么能明确断定呢?因为它是作为四神兽之一,与其他神兽一起出现的):

汉代瓦当与画像砖上的朱雀形象。图片来源于《秦汉时期朱雀纹艺术符号形式语言探析》

对这一时期朱雀造型的描述是:

体态多为勃发向上的“U”形轮廓,由颈至身呈现出“S”形的曲线特征,再加上时而收拢向上、时而飞翔展开的翅膀,展示出一种矫健豪放、体态轻盈之风。秦汉朱雀纹样的腿部造型也极具特色,它截取鹤足的纤细骨感特征,以前腿向上迈进、后退脚掌地的蹬腿奔跑姿势,或以双足前脚掌着力的停歇动态传递出一种强烈的力量感

不说那些感性的描述,它们之间在身体结构和造型上的特点是基本一致的吧?唯一的区别在于器柄鸟的头部是垂直向上的,而这很可能是基于它所代表的意向而决定的。

然后再来看另一处造型的特点,在它的足部:

能看到爪子紧紧地抓着两道凸起吗?根据博物馆的描述,整个底盘上是“两条大蛇”的纹饰,而凸起部分正是“大蛇的身体”。

看两件鸟造型被定名为“朱雀”的重要西汉文物(分别藏于安徽省博物馆和河北博物院):

朱雀攫蛇漆豆是征集文物,推测为“西汉时期”;朱雀灯是西汉满城窦绾墓出土。

它们的爪子也都抓着蛇或者龙——这说明爪子抓着蛇形动物的鸟,也可以是朱雀造型。

不过请一定注意:在中国传统的鸟形象中,不少鸟纹的外形都是这样(如凤鸟),造型不外就那么几种;而在战国时期,“鸟爪抓住蛇或龙的身体”的造型也并不少见。

因此,器柄鸟与朱雀之间相似的身体结构和造型特点顶多算是必要条件,而不是能够直接说明“器柄鸟就是朱雀”的充分条件;只是有了继续讨论这一点的基础。

第二,它身上的纹饰很可能是象征火的符号。

来欣赏一下鸟身上的纹饰细节:

它身上的纹饰很有特色——至少不是常用的鸟身纹饰——大概有五种区分明显的纹饰,分别为:

1号“双点鳞”,布满整个鸟的后背、颈背及侧、翅膀和尾羽的背面,是数量最多的主要纹饰。

2号“单点鳞”,分布在鸟的胸前和腿部。

3号“单点圆”,仅鸟的颈、胸交界处一圈。

4号“点鳞组合”,位于鸟脖正面和翎毛上。

5号“太阳眼”,鸟的两个眼睛使用了这种类似太阳的纹饰。

我将1-2号纹饰称为“鳞”,是因为它们在轮廓上看起来与青铜器兽、鸟身上表示鳞片和羽毛的传统“鳞纹”有几分相似。


但是,我依然觉得它们并不是单纯的鳞纹。为什么呢?因为:

  1. 战国时期的青铜器上已很少出现鳞纹。鳞纹出现于商代晚期,兴盛于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春秋中期后进入衰落期,除个别地区(如河北、山东、河南)有少量发现外,鳞纹装饰已不多见。

  2. 1-2号纹饰的轮廓虽然与传统鳞纹有相似之处,但是在纹饰的排列和组合上,完全不相同

  3. 1-2号纹饰内部有细小的单点和双点,这与传统鳞纹有很大区别。不光如此,3-4号纹饰也都有细点的存在。这说明“细点”是鸟身纹饰的一个重要元素

  4. 1-2号纹饰内有肉眼可见的蓝、绿色——根据博物馆的记录,是镶嵌了孔雀石与蓝铜矿石的粉末后,呈现出来的效果。这是与传统鳞纹不同的工艺表达,也是对鸟身纹饰的一种强调

也就是说,1-2号纹饰出现的时期、排列组合、重要的细点元素、通过工艺加强表现的特点,都已与传统鳞纹有很大差别——想一想,如果是单纯要表现鸟的羽毛,照搬一个传统鳞纹就可以了(就像那些战国时期零星可见的鳞纹一样),是不需要费这么大力气来重新设计一种鳞纹的;一定是有“新的意向”的表达需求,才驱使工匠在传统鳞纹的基础上重新进行了设计

这个“新的意向”是什么呢?认为很可能是“”。两个理由:

理由一,5号纹饰,即鸟的眼睛,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火纹”(觉得称为“太阳纹”可能更合适)。

从商朝开始,鸟的形象在青铜器中大量的、反复的出现,但是直接用“火纹”来表现鸟的眼睛的案例,是不记得有见过的(即算有,也是非常零星的);因此,至少可以说,这是一种对于“鸟与火之间的联系”的刻意表达。

——如果鸟的眼睛是“火”,那鸟身上的纹饰是什么呢?一朵朵升腾的“小火焰”

理由二,1号纹饰不仅是鸟身上的主要纹饰,也是底盘上布满大蛇身体的主要纹饰。

鸟和蛇身上的主要纹饰一致,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吗?从商代的青铜器开始,当鸟纹和兽纹(也包括其他两种动物)同时出现时,都会尽量的将鸟、兽身上的主要纹饰进行不同的设计,以示区分;到了青铜铸造工艺愈发精湛的战国时期,进行鸟、兽身上纹饰的区别,既是常识性的,也是很容易实现的。

而这一件青铜器上的鸟和蛇身上的主要纹饰一致,就强烈的指示着,这种纹饰是鸟、兽之间的一种联系隐喻——觉得,是在鸟、蛇之间存在一种以1号纹饰为代表的“意向的传递”关系。为什么传递的意向是“火”呢?让结合器物的实用功能来分析。

第三,这件器物的实用功能,很可能与火有关。

有没有想过,博物馆为什么会把这件非考古出土的青铜器定为“战国时期”,而不是更早或者更晚呢?不知道具体原因——不过猜测是因为它有着像莲花瓣一样散开的浅盘,而有着类似浅盘的同类型器物在战国时期流行过,如:

兽柄青铜豆与彩漆莲花豆。左图来源于@这是博物馆,右图来源于微信群聊

它们都是一个动物造型的支架托着一个外翻的莲瓣浅盘。左侧“兽柄青铜豆”是出土于山东淄博的战国早期墓葬,右侧“彩漆莲花豆”出土于湖北九连墩的战国中期墓葬。

“豆”这种器型一般认为是盛放腌菜、肉酱等调味品的食器。但是,按照这些莲瓣浅盘的盘壁外翻角度和高度,作为食器不太实用;特别是对于一些青铜材质的浅盘豆,被认为是“豆形灯”的造型来源。如上图的“兽柄青铜豆”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览时,解说牌就提示“此器或为豆形灯”(注意木材质的漆豆是不能直接作为灯具使用的,不过有可能是作为灯托,即在浅盘上再放一个合适材质的灯盘)。

中国国家博物馆“海岱朝宗”展

因此,这件鸟柄青铜豆有没有可能是一件“豆形灯”,或者能够承担灯具相关(如灯托)的功能呢?如果是,那么使用代表火的朱雀作柄就非常合适,而鸟身上的主要纹饰“与火相关”也更能够解释:1号纹饰是一朵朵“小火焰”,布满鸟和蛇的身体;鸟爪紧抓着蛇的身体(平面之蛇或许意味着大地,火的来源),是“火在两者之间传递”的桥梁;鸟昂首振翅的姿态象征着“火的向上传递”,而这种传递汇集到眼睛处成为一个明显的“火之眼”;然后通过张开的鸟嘴垂直吐出,火焰的实体最终呈现在灯盘之中。

同时,“朱雀”这个答案也能更好的解释,鸟身的鳞纹为什么要重新设计、用不同的排列和组合来分布、还要用蓝绿色的嵌石工艺来强调——就是为了突出“火的意向”。

让我们试想一下:在金色的鸟身上,布满着一朵朵蓝绿色轮廓的金色“小火焰”,“小火焰”里有2个蓝绿色的细点;而灯芯在莲瓣的夹缝中伸出,火光在照耀在鸟身上,这些“小火焰”随着火苗的跳动,似乎也流动了起来。

如果这类“莲瓣外翻的浅盘豆形青铜器”被证实是灯具,那它为“朱雀与火的具象联系”提供了非常重要的、非文字的早期实物证据;如果有一天,新的考古学材料证明这一类器物不是灯具,是不是就否认这只鸟是朱雀,或者说明与火无关了呢?也不尽然,毕竟朱雀作为寓意良好的神鸟,被用做装饰也很自然。

最后,还想分享一下,根据这只鸟“具有头翎、长颈、火元素”的外形特点,来推测可能是参考了哪种中国地区实际存在的鸟类。有两个答案——

一个是白鹇:

图片来源于百度

它绯红的头部和爪子可以联想到“吐火”和“抓火”的意向,洁白的背部羽毛夹着发蓝的深色线条。

一个是红腹锦鸡:

图片来源于百度

它鲜亮的红色和黄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跳动的火焰。

哪个更像是朱雀的原型,或者还有更贴切的答案吗?


说明:

本文仅分析了这件器物中的鸟造型与朱雀的关系,实际上这件器物从艺术角度欣赏,也非常优秀。

战国鸟柄青铜器,通高23.3厘米,浅盘直径18.3厘米,现藏于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此文物图片来源于博物馆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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