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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正是秋叶变黄的时候，我的母亲查出了胃癌，仅仅一个多月时间，她便阖然长逝，终年七十三岁。就在去世的前几天，她老人家用微弱的气息对身边的儿女们说：“扶我到院子里去，我想看看……” 那是一个秋阳明媚的下午，门外的屋檐下，正好有温暖的阳光照过来。我们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准备了一个躺椅，上面铺了棉褥子，之后我和姐姐们一起，轻轻地把母亲从炕头抱到躺椅上。那时母亲脸上已经瘦得脱了人形，体重轻得可能只有四五十斤了。她躺在躺椅上，脸上浮出了久违的笑容。那时，柔和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台阶上，十多盆母亲手养育的金黄、紫色、白色的菊花灿烂盛开。母亲喜欢花，早早将菜园中的菊花移进花盆中，放在了屋檐下的台阶上。晚上用塑料薄膜盖上，白天太阳出来了，就把塑料薄膜取掉。和一片菊花在一起围着母亲的，是她的七个儿女。母亲躺着听她的孩子们讲话，眼睛里流露出温馨和惬意……突然，母亲使劲抬起头，对我们说：“ 我要到菜园子里去。” 菜园子就在院子里，只有些白菜萝卜长在里面。姐说：“妈，等病好些，再到菜园子去吧？！”妈摇摇头，手抓着躺椅把手要站起来，我们赶紧去扶她。妈妈拄着拐杖被搀扶到了菜园里。也许是回光返照吧，进到菜园子里的母亲如有神助，她蹲下来，一手拄着地，一手细心拔着葱行子里的草，还把歪倒的白菜扶正并培上了土。拔了一阵，我们就强行将母亲抱回了屋里。看着母亲瘦弱的身躯，我不能理解身患绝症的母亲在生命垂危的时候，为什么还要下地，去拔草，去侍弄泥土....... 一转眼，母亲去世十五年了，父亲也去世十三年了。我的孩子们也到了女嫁男婚的年龄。而我也已到了天命之年。十多年来，母亲去世前下菜园子的情景常常会浮现在我心头，我始终无法理解母亲当时的举动，也一直在思考，妈妈与土地是怎样的一种情感。直到今天，在这五十而知天命的年龄，有一天我恍然醒悟——母亲在生命的尽头，下地拔草，不就是要与泥土亲近嘛！只有她知道，土地对她意味着什么，脚下这片土地，承载着她这一生怎样的希望和梦想…… 母亲一生都在土地里耕耘，她一生有九个儿女，我没有见过面的三姐，在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因病夭折了。我的大姐因心脏病过早离世。晚年时，母亲说起这些，常常眼里满含泪水，说：“我的娃都不在了，我还活下了干啥呢…… 一个有一大群孩子的母亲，一生过的会什么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真的是难以想像。记得小时候，父亲在公社当中医大夫，经常出诊不回家，家里的活基本上都靠母亲。做饭、洗锅，洗衣服，喂猪喂羊，扫院子填炕.....几乎所有的家务都是母亲来做。除此之外，母亲还要上班，干遍了生产队所有的农活，挖地，拔麦子，背粮食，放水，堆肥，拉土，抬百余斤的果蓝……队长安排啥活就干啥活。一个女人，每年挣的工分比男人还多，经常是全生产队最高的。为了多挣工分，母亲一年四季都是起早贪黑，年长时久，都养成了一种习惯。有一年，六月黄天，母亲白天拔麦子，晚上回业给孩子们做饭，等把大家都喂饱了，母亲还要加班为孩子们纳鞋底。那天可能太累太困了，半夜里头一歪，撞倒了窗台的煤油灯，纸糊的窗子和吊在窗口的搓麻绳的麻匹子点着了，大火熊熊而起，母亲拚命扑打，胳膊，腿部都被烧伤。所幸惊醒的姐姐们和母亲一起将大火扑灭。 母亲去世十五六年了。我一想起她，脑海里常常浮现的，就是她忙忙碌碌的身影。母亲一生最亲近的就是土地，最疼爱的就是她的儿女。她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匍匐在大地之上，点豆种瓜，培土锄草，浇水施肥，拔麦打碾，挖地打磨...... 在土地上不停的劳作，母亲的手变得粗糙、骨节粗大，指甲开裂，抓在手中就像是抓着一把粗柴。正是这双粗糙变形的大手，为她的儿女们用双手刨来了吃的喝的，喂养他们长大。爬天跪地的劳作中，孩子们睡上了暖炕，穿上了缝补好的衣裳，吃饱了肚子...... 母亲感恩土地，用她自己的方式。她洒下汗水的每一寸土地，她都希望不要荒芜、长满杂草，旺盛生长的应该是可以喂养人的粮食和蔬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母亲没有太多时间去精心培育自己的孩子，只要能把他们喂饱穿暖，不要挨饿受冻就已经让她精疲力竭。她没有文化，说话做事直来直去，甚至让人感觉粗鲁，蛮干，好多事不讲道理，不给人面子，脾气有时暴躁得惊人，气急了还会打人，有一段时间还会和父亲吵架。那个时候，年幼无知的我们心中还报怨母亲，认为他不尽情理，去抵触她，与她对着干。现在想起来，我们那时是多么自私，愚昧。 在我的少年和青春期，我自以为开始懂事，以为长大成人了。我好多次对母亲恶声恶语。有一次，几个同学来家里，我拿来母亲锁在柜子里的酒招待他们。那些酒都是过年亲戚们来看父母亲时带的，在那个年代，是十分昂贵的礼物。但当年的我认为，不就是几瓶酒嘛，我招待的都是我的好同学们。我们喝得非常高兴，喝完三瓶我又去父母房中取酒的时候，母亲这时却把柜门锁上了，坚决拒绝我再喝。当着几个同学的面，母亲不给我面子，我生气的把门一摔走了，后来又和她狠狠吵了一架。现在想起来，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在那个年代，我为什么哪样的不懂事，为什么哪么幼稚莽撞呢！我把母亲的心都伤透了！ 天命之年，我的孩子们进入青春期，长大成人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老人家在天有知，应该明白儿子的忏悔。妈妈，我想你！我今天明白了您老人家的苦难和对儿女的一番苦心。您也是血肉之躯，在极度劳累的时候，您身心的压力有多大，我们根本没有想过。您为您的孩子们付出的，您从来都不会去说。您对儿女的爱比天还高，比地还厚。不孝儿向您道歉，尽管苍白无力，但我要对妈妈说。您的精神传承，言传身教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教养，也是我们一生用之不竭的财富。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天命。天命之年，我始才不惑，始才知道天命何存？！生儿育女，代代相传。为人之子，必会为人之父，人生的换位在沧桑岁月短暂人生中就悄然而至。回味我的前半生，我不就是一个巨婴吗？身体虽然长大，心灵却幼稚无比。直到不惑之年天命之年，在拉扯我的孩子的过程中，我才明白了当年的父母养育八个孩子，曾经怎样负重前行，忍辱受屈，无怨无悔。 人生难得，得下了难活。一个生命有幸来到这个世上，他该走一条怎样的人生之路？！父母亲的一生就是最好的诠释。父亲一生行医，救死扶伤，为邻里乡亲服务了一生，堪称大爱。母亲拉扯孩子，担当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家庭责任和磨难，是小爱更是大爱。我们在懵懂中前行，今天才明白了一点人生在世的道理，明白了苍天赋予的使命，生为人子，赡养父母，将他们养老送终；生为父母，把我们的孩子，把爹妈的孙子拉扯成人，这就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天命。所谓天命难违，这才是身而为人的道理。 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百事孝为先。 北宋大儒张横渠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无论是宏大的志愿还是微小的追求，每个人的天命终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背负着天命，我们每个人都在苍天大地上匍匐前行，用生命去写好一个大大的“人”字…… 魏著新|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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