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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老魏的新视界 2020-09-08

还乡

       “你那时候才两岁,就得上了肺炎,高烧,一阵两气的(家乡话应该是奄奄一息)”母亲对我说:“没办法,队上的人就用架子车连夜拉着你去城里大医院看。我坐在架子车上抱着你,架子车要翻山过沟,山上都是羊走下的路,一不小心车子就要翻,实在过不去,我就抱着你下车走上一段。哪天夜很黑,摸着走了半夜,总算把你送到了兰州大医院。”

       妈妈没有上过一天学,她用纯正的家乡话讲我两岁那年死里逃生的故事时,每次讲完眼里都会噙着泪水,她掀起衣襟擦一擦,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的娃,你命大,队上的人真好呀!一听病重要送医院,二话不说就去找架子车。你万邦哥,邦川......好些人都要去送……”

       母亲去世已经十五年了,而送我去兰州的那些人,有的都已经去世了,活着的也应该七十多岁了。每每想起他们,我就会想到我这条生命的生之不易,会想到家乡这片黄天厚土上,生活着怎样的一群人......

       长大一些后,父亲带我走过几次那条去兰州的路,从家乡乘羊皮筏子或木船过了黄河,然后从大独山那进打磨沟,过小石家,翻过一道高大的山梁,下山就到了青白石的黄河边,再乘船过河就是兰州城。

       第一次走这条路,满目荒山野岭,沟里遍地大大小小的石头,得小心翼翼绕行,山上所谓的路就是羊肠小道。要翻的那座高山,坡陡路险,不注意就会滚下山去。爬了一座山,汗流浃背,差点儿把人累死。那是父亲带我第一次走着去兰州。而家乡通往兰州的,就是这样坎坷崎岖,需要翻山越岭才能抵达的山路。

       我和父亲在这条路上走了好几个小时,山路上除去荒草,还有毛毛刺、牛筋刺,不小心就会刺破手。半路歇息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只长着灰麻毛皮的像兔子一样可爱的东西,父亲说:

        “那是个大老鼠,名叫秦太子。”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和它对视了好一阵,想走近去看时,它却跑了。

       记得父亲当时指着老鼠对我说:

       “雨水广的年限,这家伙长得特别大。秋天山草旺盛时,它就要存粮,会往窝边衔草,在山坡上堆成一个个小草垛。冬天老牛经过,看见了一堆草,一口就吃掉了。所以人们说:秦太子存了半年,让老牛一口给吃到了。”

       这些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初记忆,那个“秦国太子”的故事像刀刻一样印在我脑海里。

        后来又多次走过这条20多公里的去兰州的山路,每次走心里都会想,两岁得病的那个夜晚,不知道我的乡亲们是用了怎样的力量拉着我和母亲走过了那条现在看来基本无路可走的山路。他们的汗水一定湿透了全身,他们的衣衫一定被荆棘挂破,腿脚也必定被乱石磕伤青紫,但他们无怨无悔,他们在救一个病危孩子的命,这个孩子的母亲生了六个女儿后才生下了这样一个儿子。

       后来我长大了,二十来岁的时候,我曾背着干粮,和村里的人们一起去修过这条路。再后来,我就逃离家乡,像一个叛徒一样离开父母去寻找自己的理想。

       混迹城市近30年,世事如乱云飞渡,沧桑巨变。我已由一个婴儿成为天命之人。不知是哪一天,我开始回头,回望自己的家乡,在车流喧嚣的马路边、在高楼大厦小小的窗前、在为城市挤压得无处容身的时候,我望着家乡的方向,望着那高山顶上的雷神庙,狠不能一口气跑回去,跑回那个梦绕魂牵的故乡。

       我也曾多次回想,我是什么时候回首故乡?是在父母站在街头送我去城里的哪一刻,是在孩子喊着爸爸早些回家的那一天,是夜里梦见古梨园里花香迷离的那个夜晚?

       是的,在无数个让人潸然泪下的瞬间,我回首遥望自己的家乡。那里有我的父母和姐妹,有我可亲可敬的乡亲,有八十岁还挑着筐往河沟里扔石头垃圾的王家老爷爷,有从树上为馋嘴的我摘个梨吃的看果园的彭家老人,还有哪一眼望不到边的老梨园......他们就是我家乡的底色,也是家乡的脊梁……

        一次次的回首总像有根无形的线牵着你,你牵肠挂肚的人都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你还在依依不舍地眺望......你感觉那些离你远去的亲人和乡亲并没有离世,他们的音容笑貌还在看着你,埋葬他们的土地依然还有他们的汗水泪水和鲜血,还有他们触手可感的体温……这就是家乡,那片年轻时你急着逃离,年老后又时时想念,着急回归的地方。

        一年前,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修到了家乡,那座老乡拉着架子车送我看病走过的山梁,一条漂亮的隧道已经畅通,兰州与家乡的距离大大缩短,仅20分钟就可驾车回到家乡。周末,带着老婆孩子回去,种种菜园,看看小时玩耍的地方,享受故乡夜晚的宁静和清晨傍晚的鸡鸣犬吠,我又回到了家乡的怀抱。

       不知道为什么,回到老家,过去那种急燥不安和孤独寂寞没有了,那怕一个人回去住上几天,心里安安静静,不急不燥,总是那么舒服。过去的老屋都是土墙土屋顶,风雨剥蚀,年久失修都塌了。有人来购买,说你呆在城里几十年了,肯定不回来了,要房子没用。可我心里却不那么想,老屋是我在留在家乡的根,我在这里长大,童年、少年、青年,我的衣胞埋在这里,我在这里结婚生儿育女,也是在这里,我将父母养老送终,完成了自己的天命。老屋破旧坍塌,我也绝对不能卖,即使我的儿子在城里将来不再回乡传承这破旧的家业,我也一定会回去守着这老院子。为了能回去住一住,我拆了坍塌的老屋,建起了新房,在收拾旧物的时候,特意留下了父母用过的三头柜和几个水缸,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了父母,看见了我的姐姐妹妹,看见了过去那些发旧的岁月。特别是那个大红色的三头柜,掀起柜板,里面还有三四十年前记下的文字,记载着父母和我的生辰。这是家乡独有的传承,那盛粮装物的柜子是家里口粮和财物的贮存地,是贫困岁月里微弱而又神秘的希望,也是一个穷家富路的历史承载,任何时候这柜子都不能忽略丢弃。

       宁静的夜晚,站在老屋院子里,月色撩人,轻风送爽,高大的槐树,星星眨眼的天空,一切都是这么安然美好。那槐树是姐姐带来栽在家门口的,一棵小苗时妈妈天天给它浇水。槐树长大了,根深叶茂,院子里到处生出它的小苗,大门外左侧一棵大槐,妈妈又在大门里右侧留下一棵小苗。如今,院里院外槐树参天。

        我也眺望城市,看那山后夜空的光亮。那是我工作奋斗的地方。那是所谓的城,高楼鳞次栉比,路上车水马龙,步行街人头攒动,红绿灯闸门一开,车辆人流势如潮涌。酒巴迷离的灯光下,红酒在晶莹的玻璃杯中摇曳,万家灯火的高楼大厦,虚幻而又真实.......这一切,现在竟然一点都不再让我留连。灯红酒绿,熙来攘往,不过就是这世间的浮云,转瞬即逝,只有在故乡,你才会真正感到踏实,真实。

       你拥抱高大古老的古梨树,看见他们就像看见了父亲母亲;你开车缓缓走过家乡的街巷,告诉自己,一定记住,再挤再急,也决不按一次喇叭;你荷锄下地,街头巷尾和老乡攀谈,享受久违的那份乡情;干了半年,春种秋收,自行车驮着玉米棒子和葵花朵子,走一路送一路,让乡亲们尝尝,这是岁月和人生最美的分亨……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走过天命之年,虽然也是满头花发,自认为“乡音无改鬓毛未衰”,可事实还是有变。因为工作原因,必须要用普通话去采访交流,行走在城乡之间,角色和乡音也随着环境变化而改变。但是一回家乡,一张嘴必定要说的,还是家乡话。

       故乡啊故乡,我回来了,回到了这哺育我成长的地方,回到了这梦绕魂牵的故土。这片埋葬着我双亲的土地,我终究要回来,无论生死,都要回到父母身边。这片长满古梨树的土地就是我的根,只有在这里,我的生命和未来才会有无尽的源泉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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