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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上一块地
魏孔玲｜文
坦白地说，我曾恐惧劳动，就是土地上劳作的那种。烈日炎炎下，望着总不见减少的麦田，我无比忧伤地想，这样的劳作何时是尽头，如果让这种生活和我厮守一生，我宁肯去死。曾为摆脱一辈子被拴在土地上的命运，我痛苦了好久，也挣扎了好久。逃离故乡成了我年轻时最大的梦想。二十多岁那一年，我如愿以偿，我为有幸脱离苦海而暗自欣喜了好久。人的一生就像个仓鼠笼，不停地奔跑，以为脚下的路很长，可不知什么时候，你会发现，你又回到了原地。就像现在，我开始恋上老家院子里的那块地，忽然觉得我千方百计逃离故乡，就是准备将来有一天还要回来。再说和一块厚道的地交往，比和一群聪明人打交道要简单得多，也踏实舒心得多。
就在此刻，我在想，如果人能飘移，立即将我送到老家的院里，我要将上周锄了半拉的地接上，把活干完，把那块地拾掇得干干净净，让它洁净光鲜，就像收拾打扮自己一样。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躺在床上，望着空洞的天花板，心里翻江倒海，枯等着天亮。
父亲在世时，小院生机盎然，很有气象。花有花的俊样，树有树的精神。豆角有豆角的架，茄子有茄子的垅，一切都那么整齐划一，就像父亲的一支方阵，井然有序。父亲走了，母亲被小弟接回城里，小院被邻家爸看管，他们那一辈的庄稼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庄稼，是有匠心的庄稼人，所以小院还是那个小院，地还是那块地，让邻家爸接管，一点儿也没委屈它。只是年龄不饶人，邻家爸老了，院里的那块地开始荒了。杂草疯长，卯足劲地征战杀伐，掩过了地垅，盖过了院墙，很有攻城略地的势头。
适逢假日，我拿起铲子下了地，我要把这块地的杂草收拾了，还地一个干净的面容，让它成为一块有尊严的地。站在地头环视一圈，我估摸着一天能把这些活干完。我挖得用力挖得深，只有这样才能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今年雨水丰沛，地湿润，杂草又多又密，不一会儿，汗从额头往下滴，不过看着眼前堆起的草堆越来越高，身后干净的地盘越来越多，心里的欢愉也多了起来，好像同时也收拾掉了心里的杂草。我想这地一年来，不知有多烦恼呢，一定生了许多杂草的气。它要养育一大家口呢，枣树杏树，要有营养，茄子辣子西红柿要有营养，韭菜葱要有营养，光这些就已让它够呛，而这些杂草却趁虚而入，抢占地盘，夺地营养。地的心里该有多煎熬和无奈呢。这块地自从归了咱家，还从来没像今年这样蓬头垢面过，它一定在想念祖父和父亲，怀念他们用自己的汗水给它的洁净和体面。忽然觉得愧对这块地，让它这一年杂草丛生，有地无容。这么想着，手底下不由自主地也快了，可要好好干，要善待这土地，不能再亏欠它。
已经汗流满面了，顾不上去擦，任它们流进土里，和祖父、父亲的汗汇合，和所有在这土地上耕耘过的祖先的汗汇合，通过这块地，我才能抵达祖先的精神领地。我曾经竭力挣脱土地，去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是精彩，外面的世界也无奈。我在到了半截入土的年龄归来了，才感觉自己和这土地有丝丝缕缕的牵绊，有割不断的情意。在传统的农业渐成绝响的时代，在古老的乡土随着城市化进程快要沦陷的时候，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人，要去哪里寄放喜欢故乡、眷恋农家、崇拜农人的浪漫情怀？我守护的农家小院，说不准没几年就被迫消失，那时候我将去哪里，重温在小院里捉蝴蝶，坐在小板凳朗朗背书的少年时代？是陶渊明的田园诗里吗？那该有多虚幻有多恍惚？
忽然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这一刻，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近日累得怨念迭起的烦躁情绪，忽然治愈了。庆幸有这样的劳作提醒我，就像神谕，让心中块垒得以释怀。
起身直了直腰，深吸一口气，哦，那洁净的空气，新鲜的空气，带给我从未有过的舒畅。旭日东升，金属一样的光透过院里的雾气打过来，贴己的亲。草上的露珠闪着光，像极了无数可爱的小眼睛，两旁的老梨树慈祥地望着我。哦，我的老旧的小院！我的亲亲的小院！
有闺友偕同学要来，请原谅我没有备佳肴美酒，我用乡野的饭菜招待了他们。自家地里的茄子辣椒，自家地里的青葱香菜，自家磨的面，自家的柴火煮饭。我提议让他们在这块地里干会儿农活，接接地气，他们欣然去了，虽然兰闺友直呼:“我的毛料衣裳！”但脸上有久违的光，我打趣:“不干完这些活就不让吃饭。”“地主婆吗？””兰闺友兑我。“是让做惯了办公室的领导体验体验生活，舒活舒活筋骨。”男同学只是腼腆地笑着干活，看得出有种久违的欣喜。煮了洋芋，笑开了花，喊他们过来吃，却答:“我们刚找到感觉，再干会儿！”
升起了炉火，有炊烟袅袅，这乡村的根，这乡村的魂，就那么轻轻一缭，就拨动了心底那根怀乡的琴弦。“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多么写意的乡村一景！闺友拿起手机一边拍视频一边感慨:“好久不见炊烟了！”煮扁豆没了碱，去邻家姐要点，喊了两声没回应，径直打开后院的柴门，进了厨房拿了去。在乡下，我可以这样洒脱出入邻居家，在城里能这样吗，我的左邻右舍，陪我在一个楼层生活了十多年，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蒸了茄子，和了面，兰抢先擀了，城市生活这么多年，好多人已习惯了买楼下面铺的机器面，早已丢了妈妈传给我们的手艺，城市生活的快节奏和便利，让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肠胃的熨帖和舒适，还有慢下来的悠然和淡定。
一顿简餐上桌了，没有大鱼大肉，却吃得酣畅淋漓，都直呼“吃撑了！”。夕阳西下，隔墙的邻家姐姐也从地里干完活回家了，我们隔着墙，高声打着招呼:“姐，我拿了你厨房的碱面。”“好啊，等会我给你装点包谷面，新磨的，回去吃馓饭。”兰在一旁羡慕地说:“这满满的乡情！”我们坐在天高地阔的院子里，仰望天空，湛蓝的天不再只是如絮的白云，还有含羞的云霞，晕染着这乡村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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