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家,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爷爷。毫无疑问,小京的谎言被戳穿了。 羞愧和委屈,瞬间化作眼泪,——却被小京咬牙含在了眼圈里。爷爷什么都没说,把丢在门外的扁担麻绳和野果子送进仓房里。妈妈慌慌张张跑过来,抚着小京的头上下左右看了半天,才轻嘘了一口气。 北屋的门开着。小京看到三双变得陌生了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瞪着他。妈妈从后面轻轻板住小京的肩膀,仿佛怕他随时抽身跑掉似地一步一步地推着他进了门。小京转过身,这才发现爸爸坐在窗下那张长腿写字桌旁的木椅上。 尽管椅背紧紧依靠光秃秃的窗台,爸爸一动,那木椅子还是会发出吱吱声。看到小京进来,爸爸平日里总是微微眯起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像是惊讶,又像是自责似地说: “多久没见你?你都长这么高啦——” 多久?小京也记不清。爸爸平日早出晚归,很难见得到。直到叫了一声“爸爸”,他才觉着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 “你为什么哭了?”爸爸奇怪地问。 “我不知道。”小京很想不让眼泪流下来,可是没用。 “弟弟妹妹都看着你呢。既然不知道为什么哭,就不要哭了。” “是。”小京答应一声。占了大半个房间的木床紧靠西墙,此时小刚小雷和小琳规规矩矩坐在床上,那陌生的眼睛越加惶惑不安。妈妈和爷爷,坐在写字桌对面小琳的床沿儿上,也是满脸疑惑地注视着他。而他却站在一家人的中间。 这是家里破天荒的第一次家庭会议。说是“家庭会议”,大概只是爸爸的想法,但小京后来回忆起这件事,发觉自己愚蠢至极!如果这时候自己稍微退缩一点、甚至委曲求全,家庭会议就不会不欢而散。 “好玩吗?你虽然长成了大孩子,但你不该给弟弟妹妹做了坏榜样!”爸爸开始严肃起来。小京懂得爸爸批评的是什么,他本想主动承认错误;可爸爸为什么说自己是为了玩才去的十三里呢? “为了玩才撒谎的吗?!”爸爸的声音突然变高,脸上带着怒气。看着爸爸生气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小京想起了爸爸掀翻饭桌那件事,——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其它各方面都很好,——我问过梁校长;你很爱弟弟妹妹,也很爱家、爱劳动,——我问过你妈妈。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你不该撒谎!这会毁了你的!你懂吗?”爸爸痛心地瞪着小京说。 “爸爸,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撒谎。”小京轻轻抽了一下鼻子,把鼻子里讨厌的眼泪咽到肚里,又转过脸对弟弟妹妹说:“撒谎可耻。你们千万不要这样做。哥哥保证,以后绝不说谎。再说谎,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这次也要惩罚。”爸爸对妈妈说,“你到夜校图书室找几本‘爱撒谎的孩子被狼吃掉’一类的书。让他都背下来给我听。” “这些故事连小琳都记住了,”妈妈低声提醒爸爸说。 爸爸微微一怔,但接着又气哼哼地说:“小琳都记住了,他当哥哥的不害臊吗?这次一定要他记住,撒谎是要付出代价的!” 爷爷说:“把小京交给我吧。我得问问他,为什么撒谎说去爷爷那儿了?” 爸爸沉吟一下,说,那就问问吧。但爸爸并未就此放过小京:“小京,你必须认真找出问题的根源。你爷爷后天就回老家了。在这之前,你要写出深刻的检查。让爷爷教你怎么写。” 爸爸为什么要让爷爷教他写检查?爷爷怎么突然要回老家?不过这个疑问暂时被小京抛在了一边。小京急切要为自己申辩,——这对他太重要了。如果现在不申辩,那么,他写的检查就不会是真的。爸爸批评教育人可比张敬老师严厉多了,张老师至少还能给犯错误的同学申辩的机会呢。 “我一定按爸爸的要求写出深刻检查。可是……爸爸,我还有话说。爸爸,我去十三里,不是玩。我是去找小光啊!”他稍微提高了声音说。 这句话,让屋里一下子炸开了锅。童言无忌的小刚小雷,一个问,小光在哪儿呀?一个喊,想小光啦!小琳干脆咧开嘴哭了起来。妈妈抱起小琳,直愣愣地瞪着眼睛问小京:找小光?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爷爷皱了一下灰白眉毛,又轻叹一声。 只有爸爸拍案而起:“太荒唐啦。小光是被敌人掠走的,背后的问题很多。你们怎么这么莽撞?万一再出现新的问题怎么办?” 显然爸爸认为这种“荒唐而又莽撞”的事情绝非小京一人所为。 “你说这些,孩子听不懂。”妈妈把小琳放到床上,转过身对爸爸说,“小京去十三里,我和父亲(父亲是梁素汶对小京爷爷的尊称;有时候也叫爸爸)都不知道。小京撒谎不对,怎么批评都行。可你不要说那些孩子们听不懂的话。这次是我没想到小京会去那个鬼地方。要怪,你就怪我!” “孩子听不懂的话,你让我怎么说?唉……,算了,算啦。就当我是说给你听的。”爸爸烦躁地瞪了妈妈一眼说,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重又坐回椅子里。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爸爸很烦躁很莫名其妙地说了“孩子听不懂的话”,而且怀疑找小光绝非小京一人所为。这很反常,但也分明预示着事态的严重。可孩子就是孩子,再聪明的孩子理解能力也是有限度的,更何况小京一心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爸爸。 在木椅子一阵“吱吱”呻吟声中小京继续申辩说: “爸爸,找小光是我的主意。三角眼穷凶极恶,可我们少先队员不怕。我就是想知道,小光在不在十三里?或者说,三角眼在不在十三里?” “我说你长大了,你就真以为自己长大啦?”爸爸秀气的眼睛里明显流露出惋惜和失望。“小京同学,你是少先队中队长,你知道学生守则第一条是什么吗?你做到了吗?” “我做到了。爸爸,我找到了小光……” “你做到了?你那是逞能!穷凶极恶的敌人不是你能抓到的……”说到这,爸爸忽然醒悟过来,吃惊地问: “你说什么?找到了小光?!” “找到了小光放风筝的线轴。”小京说着从衣兜里掏出那个被手磨得油光锃亮的木头棍儿。 爷爷仔细看着木棍上带孔的铜箍和灰黑色的细线,说:“是我给小光做的。小京,你是怎么找到的?你进了岩洞?啊?!” “爷爷……”小京一时语塞。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爷爷的问话。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说的,因为他和宋玉做了约定。 “真是小光的呀……”妈妈一把从爷爷手里夺过风筝线轴,紧紧贴在胸口,像是抱住了小光,任凭泪水一滴滴地落到手腕上。 小刚小雷跳下床伸出小手要妈妈给他俩看。小光的风筝线轴也是他们的玩具,线轴就像黄毛炫耀的带哨声的冰猴(儿童冰上的玩具陀螺——带哨声的尤其稀罕,那时候只有往来于各大城市的销售科郑元科长能买得到)一样,让他俩羡慕,以至于都忘了现在家里的气氛。 也许家庭会议从这时候起,气氛就变得有些“怪异”了。这不仅仅因为爸爸很烦躁很莫名其妙地说了“孩子听不懂的话”,就连爷爷也说了小京从未听过的批评爸爸的话。 爸爸大意是说:小光这件事,不是我们一家人的事,是全体石图人的事,是整个工人阶级的事。石图是边陲小镇,肃清残余敌人和改造坏人的任务更加艰巨复杂,眼下大家都在积极参加“纯洁队伍”运动,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得先想想,是不是满足了党和群众的要求。——金厂长说,这就是阶级斗争!我们绝不可以节外生枝给阶级斗争添乱。爸爸是能把“苛刻”和“矫枉过正”这两种要求同时用在自己身上的“三个布尔什维克”之一。一个新的政治语言“阶级斗争”,从爸爸嘴里说出来谁都不奇怪。奇怪的是,爸爸竟然认为爷爷在这场“纯洁队伍”的群众运动中当了绊脚石。“您老还没丢掉自以为是的坏习惯。 镇上,大家都叫你‘钟老爷子’,这是好事吗?不是您老的口碑有多好威信有多高,那是人家故意捧您。您老忘了,我们是干部家庭,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您老不该想捕鱼就捕鱼,想给家里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能不影响工作吗?群众能没有意见吗?再说,群众对您老的意见您都认真想过吗?我说的是对组织的忠诚!如果不忠诚,就是绊脚石。”爸爸痛心疾首地说。 从爸爸说“群众运动”、说“阶级斗争”开始,直到说“对组织忠诚”,这都是小京没听过的话、听不懂的话,甚至觉得是很严重的话。爸爸是不是气糊涂了?!难道因为这个家是“干部家庭”爸爸才这样说的吗?在爸爸的眼里,爷爷怎么会是那样自以为是的人呢?! 而爷爷对爸爸说:“钟森,这两年你变了。变得家里人都怕你了。你要进步,我们都支持你。可你不能看不到别人也在进步啊——!” 那一瞬间,小京想到了那个怪人的家书。“这是大自然的力量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力量交集而生的结果,整个中国大地出现了震惊人类的群众运动和阶级斗争,我惊奇于如此纷繁复杂而又气势磅礴的人类文化。”家书描述的是建国二十年后发生的某个大事件,这里面就写了“群众运动”和“阶级斗争”,虽然不懂,但从字里行间底确看到了大人们的世界像个万花筒,那么新奇、令人充满敬畏和震撼。家书里记述的百年大事件,都被怪人归结为“人类文化”,小京因为不懂,所以把它比作“深藏在嘎呀河底的石头”。而宋玉也像个大人一样地说,必须努力读书,才能消弭心里的疑惑;现在小京终于明白了爸爸和爷爷之间发生了什么,——尽管他还是说不清到底爸爸和爷爷谁对谁错。 平心而论,此时小京的精神世界,简单得美丽、稚嫩得可爱,美丽稚嫩得不容星点亵渎。所以我们有必要客观真实地还原那些影响小京一生的重要时刻的情景,——因为那是时代的印记。 2 小京记不起爸爸什么时候走的。那时候爷爷拿着工具修起了木椅子。小琳一直抱怨椅子总是吱吱响,像老鼠叫,让她害怕,不敢睡觉。妈妈红着眼圈在旁边用手捧着钉子、木片之类的东西。爷爷只顾闷头干活不说话。 看爷爷修好了椅子,小京说:“爷爷教我写检查吧。爸爸说撒谎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爷爷经常写检查,爷爷会写,也能教你写。你爸爸就是这个意思。可这一次,爷爷不能教你写了。” 爷爷为什么这么说?小京张了张嘴,却没有问。妈妈说,爷爷做得对。检查要自己写。 爷爷问:“小京,爷爷不知道你为什么撒谎说‘去爷爷那儿’?你可以编出其它很多理由啊。是想到妈妈没办法核实你的理由,还是想到爷爷会帮你撒谎?” “都不是。我想都没想就那样跟妈妈说了。也许那是我唯一的理由……”小京难过地说。 爷爷抚着他的头说:“这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该做的事情。你忘记爷爷提醒你的话了吗?你得知道自己的缺点是什么——只有经常这样反躬自省,才能不断地进步啊。” “爷爷,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可是这次,我实在太想找到小光了。”小京拉着爷爷的手说,“爷爷,对不起!” “你能改正错误。爷爷相信你。没什么对不起。” “爷爷,我是说,真的对不起。那两件白背心……我不该……” 爷爷笑了,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很像个男子汉。爷爷不怪你。爷爷高兴! 宋玉就是这样说的呀,——小京想到了宋玉说的那些话。爷爷底确没有怪他,小京开心地朝爷爷笑了。 “爷爷得走了。小京,你要听妈妈的话,要帮妈妈照看好弟弟妹妹。啊?”爷爷说完就转身走了。转身的时候,小京看到爷爷灰白眉毛下的眼睛里好像噙着泪水,布满皱纹的眼角也有些红了,脸上的样子带着忧伤。 小京要送爷爷,被妈妈拉住了。妈妈摇了摇头说:“你爸爸心里烦躁,刚才跟你发了脾气,也跟爷爷说了过头话。你爷爷现在需要安静,因为爷爷要想很多事情。别去打扰爷爷了。” 爷爷那样忧伤,小京心里很不好受。“爷爷真的要回老家吗?什么时候回来?爷爷为什么要想很多事情呢?”他问妈妈。 “爷爷回老家办的是大事。咱家的大事。办完了,就回来。”妈妈说。 是什么大事呢?小京想,既然妈妈不说,那就不该问,反正爷爷办完事就回来,到时候爷爷一定会告诉他的。 “大哥,把小光的线轴给我吧。”这时候小雷从妈妈手里要过风筝线轴,又跟小京这样说。 “为什么给你呐?这是大哥找到的呀!”小刚表示反对。 “我喜欢。小光说过风筝就是大哥。”小雷满怀希望地说,“我要把风筝放得更高,让小光能看到大哥。” 听小雷这样说,小京心里突然一热,一下子抱起小雷说:“好,好,好。大哥给你。大哥把风筝修好,就能放得更高了。小光一定能看得到!” “不这样抱来抱去的好不好?”小刚捂住眼睛说。“一点也不‘幽默’。风筝能放得比帽儿山高吗?” “大哥修了风筝,就能!”小雷说,“不就是再多缠点风筝线吗?” “那也不行。”小刚说,“你俩都别抱了!大哥,你一直都不说小光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不说明白呢?” “哥没法告诉你。因为哥也不知道。哥只是找到了小光的线轴。”小京说。 “那你们还说小光能看到风筝?”小刚问,“只是因为找到了小光的线轴,就高兴得跟小雷抱到一起吗?” “哥不是高兴,”小京诚实地说,“小雷想小光,哥被感动了。” “一点也不‘幽默’。再感动也不能抱在一起。抱在一起,就是高兴!”小刚坚持说。 “二哥,你说错了。抱在一起,就不幽默了吗?”小雷说,“那不叫幽默。老师说,幽默是艺术。我和大哥都想小光了,这不是艺术。” “你才上二年级,怎么懂艺术呢?”小刚撇了撇嘴说,“反正你俩不该抱在一起。‘幽默’一点不好吗?” “二哥怪。乱用词儿不说,还乱批评人。”小雷说。 “我没乱批评人。” “你就是乱批评人!” “你们不可以这样吵嚷。”小琳摇着小手喊了起来,“我们是干部家庭啊!” 妈妈亲昵地用手轻轻抚着小琳的头说:“小琳都觉得你们太吵了。小刚,妈妈问你,如果这时候妈妈抱起小琳,能说明妈妈高兴吗?” “妈妈不会高兴。他们这么不‘幽默’,又这么吵。”小刚说。 “所以啊,你哥和三弟也不是高兴。”妈妈说,“你三弟有几次睡觉喊小光,都把你喊醒了。你告诉妈说你怕三弟这样喊会生病。你为三弟担心啊。是不是?” “是的。妈妈,我怕小雷生病。” “所以啊,你也很爱弟弟呀。你看到哥哥抱着弟弟,心里不好受是吧?其实你也很想跟他俩抱在一起,只是不愿意用拥抱表达你的感情,是吧?” “是的。妈妈。我觉得拥抱不够‘幽默’。” “‘幽默’这个词不能用在这儿。”妈妈说,“用‘请安静一点儿’是不是更好、更准确呢?” “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刚不好意思地歪过头,他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妈妈的话说到了他心里边儿。他不由又举起手,用一根手指抹起眼睛来。 “二哥,你听到我喊小光,为什么不弄醒我?我看到了小光掉进了河里,被饿狼追,被蛇咬……”小雷说着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小刚拉起小雷的手,不知说什么,急得也掉下了眼泪。小京慌忙张开双臂拥住小刚小雷,一边不住地说“做梦的事不算数。小光没事……没事儿……” 妈妈眼圈儿湿了。一直憋在心里的对小光的思念和难以名状的郁闷一下子迸发出来,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三个儿子,萌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强烈愿望:忘了小光吧!她还有三个儿子呢,她要把孩子们培养成才,然后去大城市生活,离开这个小镇,离开这个令她伤心的地方! “妈妈,你为什么不和哥哥们抱在一起呢?”小琳大声问了一句。不知什么时候小琳蹬上椅子趴到写字桌画画呢。她扬起画笔,指挥妈妈靠拢三个哥哥,以便把她想要的妈妈的样子画在图画上。 这时候妈妈笑了。妈妈把三个儿子搂在怀里,高高仰起了头。 小琳不止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虽是刚要上学的孩子,却天赋聪明,喜欢拿着彩色铅笔在白纸上随意涂抹。 小刚知道小琳在画妈妈,担心她画得不像,忙抽身来到写字桌前。看了画,小刚禁不住笑了。小京小雷和妈妈也都围过来看画。 画面上的妈妈,慈眉善目,漂亮的大眼睛里含着笑意,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配上高高的鼻梁,显得十分清秀、干练和骄傲。 小刚说,妈妈骄傲得可爱。 小雷说,没画嘴呀,妈的脸有这么长吗? 小琳画妈妈,画的很像。因为没画嘴,头发也画得有些短,所以脸就变长了。小京忍住笑,说小琳画的好,把妈妈的精气神儿画出来了。 妈妈一边鼓励小琳,一边打趣道:原来小琳心目中的妈妈就是这个样子呀。可是妈妈有这么漂亮吗?再给妈妈画上一张嘴,好让妈妈每天都给你们送上最好的祝福啊! “妈妈,我就是画不好嘴。”小琳说,“要不,妈妈先亲一下画,等以后我会画了,再重新画一张。” 妈妈同意了。小琳用小手指在桌上的水杯里蘸了一点儿水,抹到妈妈嘴唇上,又把画纸轻轻按到妈妈的嘴上。有了嘴印,小琳很快就画好了妈妈的嘴。 可是,小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小刚也笑了。原来小琳把妈妈的嘴画歪了!妈妈也“呵呵呵”地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很久没看到妈妈这样开心地笑了,这一瞬间妈妈像年轻了许多。妈妈笑,让小京由衷地快乐!然而小京并没忘记藏在妈妈心里的忧伤。妈妈不只是想小光,还想到了爷爷,想到了爸爸。爷爷说爸爸变得让家里人怕他了,妈妈说爸爸对爷爷说了“过头话”,这都是因为“爸爸心里烦躁”。爸爸为什么“烦躁”呢?因为这个家是“干部家庭”才这样的吗?一定是。连小琳都把“干部家庭”挂在了嘴边上,怎么能不是呢。平心而论,此时的小京并没有想到这个家正在出现裂痕,正在发生变化。“可是妈妈心里忧伤怎么行?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妈妈高兴起来呢?”小京这样想着。 这时候小琳把那幅画用彩笔重又勾勾圈圈涂抹一遍。小京惊奇地看到,妈妈的脸被转了一个角度,原来的痕迹被小雷的小手和妈妈的长发覆盖了,妈妈的嘴因此也不歪了。修好了画,小琳又找来浆糊把画贴到自己床头上面的墙上,这才张大了忽闪着长睫毛的黑眼睛,探询似的望着妈妈。 “妈妈头发长了,好看。”小刚说。 “一绺儿头发挡住了嘴巴,我帮妈妈把头发拢回去。小琳画的好!”小雷欣喜地说。 “是的。小琳这一改,更有情趣了。妈妈喜欢。”妈妈笑着说。 小京看着画上的妈妈和只有大致轮廓的三个男孩,觉得妈妈说的很对。虽然辨不清三个男孩谁大谁小,但三双眼睛分明是小刚小雷和自己的。尤其是小雷,他依傍在妈妈身边,注视着妈妈那绺头发,举起小手伸到妈妈脸旁,眼睛里油然露出对妈妈的依恋和爱戴,——这让小京从心里感到温暖和震撼。小琳的画,尽管粗糙,但却画出了一家人最真实最珍贵的亲情! “妈妈,要不要请马姨来唱歌?”妈妈常跟马姨在家里唱歌,有时在自己家,有时在马姨家;今天是星期天,又难得妈妈高兴,唱歌是妈妈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为什么不帮妈妈尽情地开心快乐呢!可是话说出来小京又后悔了。因为小京想到了与马姨之间的“芥蒂”,——“马姨在咱爸跟前拍过自己的大腿”,这虽是一年前小光传说的黄丙三的原话,小京那时候就不信,但马姨穿衣打扮与众不同,却是真的。小京实在不喜欢让这样的马姨跟妈妈在一起。 “好啊。”妈妈高兴地接受了小京的提议,转过头跟小刚说,“你去找马姨。就说妈妈有事。”马姨喜欢小刚,总说小刚长得好看,让小刚去请马姨最合适。 3 马姨很快就来了。进了屋就嘻嘻哈哈跟妈妈说起了厂里的许多趣事。妈妈让马姨安稳一会儿,喝点水,清清嗓子好唱歌。马姨还是不停口地说: “知道不,电影厂要来拍电影了。咱厂‘七一献礼’惊艳全国同行业,省长说一定要把厂里可歌可泣的真人真事搬上银幕。这不,昨天几位大导演大编剧大剧务都来了。刚刚上演《土地》的电影导演,水,水什么……也来了。” “叫水华。这事儿我们都知道。”妈妈指着桌上的水杯说,“你要不喝,我们开始唱歌。” “不用喝水。我给车间班组长作宣传报告从中饭后一直讲到晚上八点,半口水都没喝。”马姨拉着妈妈坐到床沿上,继续说,“还有你不知道的呢。说完了,咱俩就唱歌。” “什么事我不知道?”妈妈不自主被马姨拉进了交谈。 “群众演员。这事儿我负责。大导演跟我要三个男孩,一个女孩。要最漂亮最机灵的。我看这几个孩子就行。”马姨用她那锐利而又游移的目光扫过小京小刚小雷和小琳。 “不行。孩子们没演过戏。别误事。”妈妈说,“这事厂长安排过了。你们宣传科和我们工会都得帮电影厂找到最合适的小演员。朴石俊的孙子朴海参加过自治区学生文艺会演,所有群众演员都应该从学校演出队里找。” “什么你们我们?都为了一个政治任务。”马姨有些扫兴地说,“我这不是为了你出彩嘛。孩子们也高兴啊!” “行了,行了。你的好意我领了。”妈妈摆摆手说。 “好。不说这事儿了。”马姨凑到妈妈跟前又说,“听说你家对门的刘科长要提技术副厂长了,有这事吧?” “没听说。”妈妈轻轻地说。 “不跟我说,是不是?”马姨用小拇指点了一下妈妈的额头说,“提了副厂长,马上外放,去北方省建新纸厂。这不是秘密。” “不是秘密。可我真的不知道。”妈妈依旧轻轻地说。 “大梁,我求你件事。这次给党的生日献礼,我家老金身先士卒带头深入生产第一线,和工人师傅一起攻克技术难关,出色完成了计划任务。上下反映都不错。钟科长负责考核干部。大梁,我家老金他当技术科副科长也有几年了,你跟钟科长说说,提醒厂长给他扶正吧。”马姨的样子有些难为情,眼角也溢出了亮晶晶的泪珠。“如果不能扶正,他也是被外放的命。我倒不是怕建新纸厂有多辛苦,我是舍不得离开你呀!我俩亲如姊妹,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就我这个性格,不憋屈死才怪呢。” “你胡说什么。什么‘外放’?支援北方省建新纸厂大家都踊跃报名,不够标准的还不要呢。再说钟森哪有提醒厂长做什么的资格呀?钟森是临时调到‘工作组’工作的。我劝你还是消停点儿吧。” “行。我认命。”马姨的脸立刻拉长了,她抹掉泪珠说,“你这么寡情薄意,我还留恋你什么?”不过,说完这话她的脸色马上又变得柔和了。“大梁,总有一天你会想到我的……唉!”她叹了口气又说,“你知道厂里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放映《土地》吗?刚刚经历过三五反、镇反和抗美援朝,咱厂工人阶级对干部的政治条件要求越来越高。电影《土地》就是非常好的教材。工人师傅都说,纸厂也要像《土地》那样,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纯洁队伍,奋发图强,跟着共产党的好领导奔向康庄大道。我们宣传科是金厂长的助手,不只是喊喊政治口号,眼下更要配合好厂里的工作,认真听取工人师傅们的呼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妈妈说,“你有机会向厂长反映职工们的诉求和意见。” “是有责任。有责任认定工人师傅的意见是否正确,”马姨更正道。“我也可以不反映某些工人师傅的意见啊。这点事儿我说了算。” “没想到马干事还会玩这一套……”妈妈叹息道,“唉!……马桂兰,我当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你别听风就是雨就行了。” “那还用说?不然我还来找你干嘛!”马姨脸上露出得意地笑容。 小京本想领弟弟出去,大人们说话能不听就不听;可是妈妈和马姨的对话让小京大惑不解。马姨居然用“让妈妈出彩儿、让孩子们高兴”,换取爸爸帮助金叔“扶正”和不被“外放”!什么叫“扶正”什么叫“外放”,小京不懂,可马姨想做交易,小京却懂。这样的“交易”是不光彩的,而妈妈并没有批评马姨,——小京认为狠狠地批评不光彩的事情才符合妈妈的作风。电影《土地》是因为刚刚发行的新片,张敬老师才自己花钱让少先队员先睹为快的,学校也没说是当作那样的“教材”才看的。马姨和妈妈一样,都是厂部的干事(“干事”就是干部。那时候厂里人把职员都叫做干部,把职员以上的“官儿”叫做领导干部),可马姨说话的口气倒像是个大科长,也仿佛她和厂长一样“有责任认定工人师傅的意见是否正确”。这些,妈妈自然是看出来了,可妈妈为什么听了马姨“我也可以不反映某些工人师傅的意见”这句话就不吭声了呢? “还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有人问我,省长怎么总来咱们厂视察呢?你知道为什么吗?”马姨神秘地说。 “副省长是主管造纸工业的。又是金厂长的老战友。这有什么奇怪?”妈妈反问道。 “不对。你知道‘党、政、工、团统一于行政’这句话吧?就拿咱厂‘献礼’这件事来说,所有厂部和车间的头头,事无巨细都要找厂长,结果,三位厂长累病了两位,而我们政治工作者的工作也没干好。这是个大问题。省长就是调查研究这个问题来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看我,是不是?” “不是。这么大的问题怎么没听说过?” “大梁,钟科长谨小慎微,怎么会跟你说呢。你就别问了。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最近发生的一件蹊跷事。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我得先说说省长调查研究的这个问题有多大……” “省长调查研究的问题还能小吗?你还是说说那件蹊跷事吧。”妈妈打断马姨的话。显然妈妈不想跟马姨讨论省长调查研究的什么大问题。 马姨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还是那个急脾气。你不知道眼下是什么局势,怎么能理解我说的那件蹊跷事呢?行,行,行,我现在就跟你说!我发现我家对门的黄主任和你家楼下的郑副场长最近经常见面。” “郑副场长不是在陆地吗?再说谁和谁见面有什么好奇怪的?” “听不懂了吧?见了老子又见儿子还不奇怪吗?” “你是说郑元见了黄丙二?那孩子跟小雷差不多大,他们有什么说的?” “有说的。我问过黄丙二,他说黄毛爸想黄毛了,要撺掇三家丢儿子的共同上访区政府。” 妈妈吃惊地看着马姨。 “这事蹊跷得很。郑元要告谁?告区政府吗?讲不通啊。因为讲不通,我才想到了省长调查研究的问题。工厂里的政治思想工作究竟应该怎么做?——我都想好了。有机会我得找省长好好汇报一下我的看法。所以,大梁啊,你们这件事我马桂兰管定了!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阻止郑元!”马姨扬了扬眉毛乐呵呵地说,“大梁,我现在已经对政治思想工作非常感兴趣了。我真的有了使命感。说了你也不信,我现在不再担心我家老金是不是外放了,也不担心你是不是寡情薄意。大梁啊,我刚才求你的那件事,你就当没听见。啊?我走啦。” 马姨走了。歌没唱成,却让小京对一口一个“思想政治工作者”的马姨产生了新的看法。马姨好像为了那个“使命感”决定放弃跟妈妈的交易。而小京听不懂的那个“使命感”,竟然是要阻止黄毛爸“撺掇”黄叔和爸爸一起告区政府。马姨在这个时刻挺身而出,真是想不到啊!原来“思想政治工作者”马姨来见妈妈,就是想告诉妈妈,她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人。马姨有缺点,但马姨不固执、不狭隘、不糊涂啊! 看着妈妈怔怔地坐在那里,小京走到妈妈跟前说:“妈妈,我不明白,黄毛爸是三角眼的堂弟,黄毛爸想黄毛了,就该去找三角眼啊,为什么要来撺掇爸爸上访呢? ‘上访’是告区政府吗?爸爸能去告区政府吗?” “当然不能。黄毛爸郑元知道你爸爸的立场,他是向你爸爸示威。” “为什么向爸爸示威呢?黄毛被三角眼抓走了,向坏蛋三角眼示威才对呀。” 4 梁素汶望着天性好奇而又喜欢动脑的小京,不再说下去了。有些事不能随便跟孩子讲。让孩子过早地接触复杂而又险恶的生活阴暗面不利于孩子健康成长。 钟森在“三五反”运动中揭发检举了郑元,郑元有可能怀恨在心。钟森说过,郑元大义灭亲告发郑宝,郑宝又把郑元的儿子掠走,这件事不简单。郑宝为什么要掠走三个孩子?区公安局至今还在侦查破案。只是因为郑宝逃进了十三里,很难抓捕。不幸中万幸的是,郑宝掠走了郑元的儿子,意味着其它两个孩子也不会有生命之忧。虽然感到些许庆幸,心里却越发沉重。如果郑元对钟森怀恨在心,郑宝不会不知道,那小光以后的日子就很难熬了。更令她忧虑甚至焦虑的是,郑元向钟森示威是看准了时机。半个月前,钟森被金厂长安排到临时工作组工作。“临时工作组”是厂里为完成某项阶段性工作设立的临时办公单位,这是管理上经常有的事情。巧的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两位外调人员来到厂里,建国初期,“外调”(人员派外调查)是保密的,一般认为凡是“外调”涉及的问题都是“重大问题”,但不知为什么,“钟森被‘外调’了”的消息意外地在纸厂内外传开了。更巧的是,此时区里也派人来纸厂调查一年前的“汉朝两族械斗的恶性事件”了。这样的“巧合”把钟森传说成了“革命队伍里的不纯领导干部”。于是“钟森被关进了临时工作组隔离审查了”,“钟副科长的官儿保不住了”,这样的谣言飞满纸厂和石图小镇。谣言自然不会长久。没几天,金厂长下令彻查此事,结果查到朴石俊就查不下去了。朴石俊德高望重,怎么会散布谣言呢?金厂长亲自找他谈话,也没查出结果。谣言虽然自消自灭,但“钟树华的成分高”却不胫而走。事情变得复杂了。那时候中国东北各地的土改运动已经结束,个别地方正在对运动中的个别案例进行甄别。钟森告诉她,钟树华的历史是清白的,土改时家庭成分划为中农,来纸厂工作时老家的村政府有证明信,说“钟树华的成分高”,不是事实。但钟森又告诉她,无风不起浪,当事人应当对组织忠诚,钟树华大半生都生活在旧社会的富裕家庭,身上不可能一点儿污点都没有。“如果我是当事人,就会搜肠刮肚想想做过什么对不起人民的事情。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对组织不忠诚。要相信组织能调查清楚。眼下的纯洁队伍,是一场群众运动,任何人在运动中都必须经受考验,”钟森这样强调说。梁素汶一直不同意“对组织不忠诚”这个说法。钟森对父亲的要求太过严苛。怎么能用这样高的标准要求父亲呢?组织上并没说父亲不忠诚。成分高与不高,更不是人云亦云的事。钟森在这类问题上总是矫枉过正。她一想到这件事就难过。父亲这次主动要求回老家澄清事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被钟森逼的。 梁素汶相信钟森说的“组织能查清父亲的历史问题”这句话。但“任何人在运动中都必须经受考验”,也给了郑元向钟森示威的机会。梁素汶从不轻易怀疑一个人的品质,但这次不同。她不相信朴石俊会如此恶毒地污蔑钟森。谣言查到朴石俊查不下去,必定另有隐情。郑元才是最有理由攻击钟森的人。郑元有动机有背景有能力做这种事。郑元也有头脑,明知谎言必定被戳穿,明知一个犯了错误的人在运动中恶意报复革命同志是什么结果,明知不可为却偏要做,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示威,而且是谋划好了的非常险恶地示威! 梁素汶怎么能不紧张?把钟森传说成“革命队伍里的不纯干部”,这比要人命都恶毒!虽然谣言像一阵风吹过去了,可留在心里的痕迹,钟森许久都不会抹去,梁素汶怎么能不忧伤甚至焦虑呢?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马桂兰公然表态和自己站在一起。马桂兰出身贫寒甚至有些“卑微”,十八岁就在大城市的演艺界当跟班做杂役为地下革命组织传送情报,革命意志坚定,人漂亮又机灵又能说能写,进了纸厂就被安排到宣传科。按说马桂兰这样的经历应该成就她一种冷静沉稳的性格。恰恰相反,马桂兰行事风风火火,说话口无遮拦并且不拘小节,但同时也会释放出待人的真诚,——她是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既讨嫌又喜欢的人。实际上,当马桂兰一旦清楚了自己工作的重要性并且在工作中以轻松的心情和灵活的态度对待她的工作对象的时候,那就表明她已经下定决心把某件事情做到底了。梁素汶当然知道马桂兰说省长调查研究的这个问题有多大以及总有一天你会想我的之类话的含义,那只是宣示她已经清楚了这件工作的重要性,这是她下定决心把事情做到底的前提。梁素文在最需要挺直腰杆面对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精神煎熬的时候,马桂兰以另类的、但立场鲜明的姿态,向她伸出援手,这让她十分意外和感动。但当妈妈的心永远都是向着自己的孩子的——这是她的信念。她懂得发生在父亲和钟森身上的这件事对孩子们意味着什么。为了这个信念,她可以不计较马桂兰令她讨嫌的一切,而专注令她喜欢的马桂兰的一切。只要能把郑元上访这件事搞清,她宁肯违心地做任何事情。 妈妈这样想,小京怎么会知道呢? 那天晚上小京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炕柜里,耳边不断响起爸爸、爷爷和妈妈的话: “如果对组织不忠诚,您老就是群众运动的绊脚石!” “这两年你变了。变得家里人都怕你了。” “郑元是向你爸爸示威!” 这个家正在出现裂痕,正在发生变化。然而小京却觉得大人们的世界离他并不那么遥远,无论妈妈跟爷爷的忧伤,还是爸爸的烦躁和反常,都与他去十三里找小光有关,——他自认为懂得大人们的想法。他想,也许他真的不该找小光。如果他不去十三里,他就不会撒谎,爸爸也就不会很烦躁很莫名其妙地说那些“孩子听不懂的话”,爷爷也就不会说“家里人都怕爸爸”,妈妈更不会担心“郑元向爸爸示威”了。他既然是“男子汉”了,就应该替大人们分忧呀。可他毕竟还是有许多许多事情不明白。离大人们的世界并不那么遥远,不等于走进了大人们的世界呀。 小京歪头看着睡在光炕上的小刚和小雷,突然想到小光不会再回来了。这个家今后再也见不到机灵活泼可爱的小弟弟了。这都怪那个凶恶丑陋……极坏的坏蛋三角眼!小京找不到更厌恶和愤怒的字眼诅咒那个“极坏”的坏蛋。 “为什么不找宋玉呢?”脑子里突然间闪过这个念头。都说等长大了才能明事理。长大,也不是说长大就长大的。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小京与宋玉有过约定,重要的问题要大家一起“思考”。小京特别喜欢“思考”这个词。它很神秘,因为它总能帮助他解除疑虑,又能让他体会到排解郁闷的快乐。他决定找宋玉。何况他答应过宋玉,回家后把怪人的家书都拿给宋玉看。只是因为写了一天检讨书,没能去见宋玉。明天,他决定天一亮,就去见宋玉。 只是,有件麻烦事,怪人的家书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拿出来的。这事也得跟宋玉商量一下,怎么才能做到顺利和完好无损地把家书交给宋玉,又不让别人知道。 5 第二天,小京下楼敲宋玉家的门。宋梅从门缝里伸出脑袋,又用手指了指她家的菜园。小京去了菜园,没见到宋玉。刚要回去,见宋梅悄悄走过来。宋梅关好柴门,把小京领到柴棚后面。这里新放个小书桌,旁边一把木椅,头顶上面有个木板雨棚,——是从柴棚顶上伸过来的。 “你坐吧,”宋梅指着椅子说。 小京没坐。“宋玉做的吧?”他问。 宋梅点点头。清晨的阳光照进菜园。木杆儿篱笆上最后一茬大紫大红的牵牛花竞相绽放,葡萄架上油黑发亮的串串葡萄扯着藤蔓垂下来,黑籽黄盘的向日葵歪着头默默注视着夏末秋初的小小菜园。阳光被头顶上面的雨棚遮住了,小书桌在凉爽的荫庇里孤寂地靠着柴棚。去年的母鸡窝拆掉了,那个地方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娟秀的粉笔小字;小京想看清写的什么,却被宋梅用板擦抹掉了。 “你不坐,我坐。”宋梅坐到椅子上,从书桌里取出书包放到桌上说,“我要学习啦。告诉我,你找宋玉干什么?” 这算什么问题?前天他和宋玉都撒了谎,家里被他弄得一团糟,他担心宋玉家也不会平安无事。把他的关切,跟宋玉说说,不是理所当然吗?再说,宋玉为什么撒谎,事前跟宋梅透过口风,宋梅是明知故问吗?心里不悦,说出的话却是: “没什么。就是想跟宋玉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这么早,太阳刚冒头,就找人聊?”宋梅的黑眼睛尖利地看着小京说,“你不诚实。你辜负了哥哥对你的信任和期望。” 小京惊讶地望着宋梅说:“我没有不诚实呀。我担心宋玉跟我一样被爸爸批评。我们……都不该撒谎。还有……” “还有什么?给宋玉看日本怪人的家书吗?”宋梅嘲笑地看着小京问道。 小京怎么能想到宋梅会问这个问题呀!原来宋梅已经知道了怪人的家书这件事。宋玉怎么可以不经他同意就告诉别人呢?可是,宋梅是“别人”吗?他不是和宋玉约好了重要的问题要大家一起“思考”吗?——“大家”,也包括宋梅呀。 “你别这样看我。你先看看宋玉给你的信吧。”宋梅说着从书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小京。 小京取出信封里的信纸,刚要看,宋梅说: “等会儿再看吧。我有话跟你说。” 小京被宋梅尖利、嘲笑的目光看得心慌,不知道宋梅要说出什么话来。 “哥哥昨天去区府中学了。是爸让哥提前报到的。临走时让我转告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明年区府中学见。” 小京差点想打自己的脸!宋梅并没说出叫他难堪的什么话。相反,宋梅却很平静地说了宋玉对他的期待。宋玉提前报到的原因可能跟去十三里有关。宋梅不说这件叫他难堪的事,足见她城府很深。但小京觉得,既然宋梅给足了自己面子,为什么不主动把怪人家书的事情解释清楚呢?他没有不诚实,仅仅是因为跟宋玉有约定,才不能说是为给宋玉看家书来找宋玉的。想到这,小京说: “我真没有不诚实。其实我也很想把怪人家书这件事告诉你。宋玉说过,重要的问题要我们大家一起思考,是我没领会好哥哥的意思。宋梅,你得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你昨天一整天都没下楼,被爸爸批评了吧?你找到了小光遗失在山洞里的东西,更加想念小光了。我怎么能不理解你的心情呢?你找宋玉想说说你的苦闷。你为什么不能跟我敞开心胸说呢?你太顾忌别人的感受了。你又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小京,你这样,只能辛苦自己,也让人觉得你不诚实。我说得对吗?”宋梅挺直了身子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说。这时候她把书桌里的半截粉笔拿在手里,轻轻在那块小黑板上“嗒、嗒、嗒”地敲着。她这个样子像是一位洞察一切而又自信得令人尊敬的老师。 “当然对,”小京脱口而出。自那次在学校杏树林里谈话以后,他心里总想着宋梅说的那句话——“你根本不了解我!”那时候他和宋梅都因为顾忌对方的感受无法说出各自最想说的心里话;宋梅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跟小京说,而小京却不觉得。那时候他越想帮宋梅撑起宋玉走后的这个家,宋梅就越烦躁。直到宋玉跟他说“宋梅恨妈妈”,他才明白自己真的不了解宋梅。 “有些事我们以后再慢慢谈吧。”宋梅轻轻叹息了一声说,“听哥哥说,你希望爸爸告诉我,妈妈为什么离开家,这样我就不会恨妈妈了。其实蛮不是这么回事。我早就知道爸爸心里的秘密了。” 小京吃惊地望着宋梅。 “爸爸的秘密,我在四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惊诧万分的小京专注地听着宋梅讲述这件足以影响到她身边许多人一生的秘密。此时她说话的样子很像宋玉,甚至连轻轻地叹息都跟宋玉一样。 “我忘不了妈妈不吃不喝闭目打坐的样子。直到妈妈有一天突然离开这个家,我才觉得妈妈死了。”她说,“我不再有妈妈了。尽管没人跟我说妈妈死了。从那一天开始,爸爸就不许我和哥哥去那个仓房,那里一直都是妈妈离开时候的那样。爸爸也从不走进仓房一步。在我的记忆里,爸爸经常站在那里默默注视黑黑的门洞,脸上带着困惑、凄凉和悲痛。最近爸爸又偷偷在夜里拿出妈妈的照片看。爸爸咳血以后更加想念妈妈。我只能恨,——爸爸的病是妈妈造成的!……昨天哥哥告诉我,你发现了仓房里的壁龛,找到了那些家书。我就猜到那是妈妈的东西。不然妈妈为什么要在仓房里打坐呢?” “等等,你说仓房里的壁龛?”小京被惊得心脏狂跳,说话也语无伦次了。“你妈妈在仓房里打坐……怎么……那些家书就是你妈妈的了呢?还有,我家怎么成了你家?这些事儿宋玉知道吗?宋玉没跟我说呀!” “不会跟你说。因为他根本想不到。”宋梅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说,“连爸爸都不知道。” “就是说,这是你猜想的?”小京疑惑地问。 “不全是。妈妈一向喜欢整洁干净,凭什么去那个潮湿发霉的仓房里打坐?除非有非常特别的原因。解释这个原因,只有看一看那些家书就明白了。这也许就是爸爸的秘密。至于你家是我家,其实很简单。你家从老白房子搬过来的时候,厂里给我家调到了楼下。为的是照顾爸爸的病体行动方便,也可能是爸爸为了逃避睹物思人的痛苦。” 几十年后,小京千辛万苦求证了这件事,结果令他唏嘘不已。原来,宋梅的母亲韦芸在日本读书时与大学生松井太和相识。松井从帝国大学毕业,没有按父亲的意愿进取仕途,而是潜心研究中国的“玄学”,以图反对日本侵华战争,并且于1939年同他父亲一起来到石图。此时韦芸早已回国并与宋梅的爸爸宋景和结了婚。不久后,松井接到他母亲病危的消息匆忙回了日本。1949年松井的父亲——造纸厂的厂监(驻厂监造官员)回国,临行前告诉韦芸,松井探视母亲的第二年就被征入伍,在渡海的轮船上跳海自尽。求证的信息显示,松井太和跳海后获救,之后不知去向。而韦芸在得知松井罹难后去了日光寺。保存在壁龛里的家书是松井太和写给韦芸的。随着时间推移,鉴于家书的人文思想和历史价值及其实用性逐渐凸显,引起国际国内多方重视,加之各种势力不择手段僭越其中,使得钟小京在人生旅途上遭遇了诸多难以想象的磨难。此是后话。 “爸爸不会告诉我。”宋梅紧蹙眉头继续说,“妈妈为什么离家出走,去了哪里?爸爸都不知道。爸爸至今还深爱着妈妈。所以我才恨妈妈。” “那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爸爸呢?”小京问。 “也许以后会跟爸爸说的。总之现在不会。”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想让爸爸失去珍藏在心里的秘密。也因为妈妈太狠心。一想到妈妈打坐时的样子我就恨。小京,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就站在她的眼前。我哭喊着——‘妈妈你起来!’她连眼睛都不睁一下。我真不懂,她为什么那么狠心?” “你不是说,只要看一看那些家书,就能知道妈妈为什么离开家吗?我现在就给你取来……” 没等宋梅回答,柴门外传来几句干脆利落的说话声: “今儿个(今天)清早儿(早上)老爷儿(太阳)今好儿(真好)。小梅,快帮哦(我)把你爹(爸)请出来。揍(就)两天没出来,你爹(爸)的脸揍(就)白得嫩么邪乎(这么厉害)。你先放下内给(那个)书本儿。恰了饭(吃了饭)再来都(读)。” “是姑妈。”宋梅小声命令道,“别出去。在这儿,看哥的信。” 小京点点头。宋梅出了菜园,小京急忙拆开宋玉的信。信中写道: “小京,爸爸让我提前去市府中学报到。我不能不去。我最担心的是,宋梅心思太重,她听到那些家书是藏在壁龛里的,马上就想到了妈妈。其实你刚跟我讲日本怪人家书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事与我家有关,记忆里小时候那么多的情景都很奇怪,现在想起来都与妈妈的离家出走有关。而恰恰是这个叫全家人都心痛的问题,把你和我家更紧地联结到一起了。不管宋梅看过那些家书的反应如何,我都相信你能帮助她不再纠结于往事。你说过,你相信宋梅能理解妈妈离开家的理由,这是对的,因为宋梅心里更爱妈妈。正如我不能不把家书藏在壁龛里的事情告诉宋梅一样,我们迟早都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宋梅的恨和爱也迟早会真实地表露出来。 “小京,你能听到宋梅的真心倾诉。她能想到的,我,甚至爸爸,都想不到。她的聪明和心细如发,能帮她解开心里的疑团,但也能让她陷入苦闷无法自拔。她需要更多的快乐。相信你能给予她无私的帮助。 “家里有精明能干的姑妈支撑,宋梅可以安心学习。你也一样,努力读书,顺利度过最后一年孩童时光。我们区府中学见。宋玉。即日。” 看罢信,小京心里很不是滋味。宋玉很了解自己的妹妹。宋梅心思太重,是小京领略过的。可是,怎么才能让宋梅快乐起来呢?那些家书也许能帮助宋梅解开心里的疑惑,但绝无可能给她带来快乐。家书里记载的都是些万花筒般令人眼花缭乱和莫名其妙的事情,只能让宋梅更加焦虑和付出更痛苦的思考。况且,要做到宋玉的嘱托,一定要懂得宋梅现在想的是什么。而他对此简直是一无所知呀。是看家书吗?他可以把家书都拿来给她看。看了家书又能怎么样?他不抱任何希望。 无意间,小京看到挂在柴棚的小黑板上模模糊糊的粉笔字,——宋梅匆匆擦过却还是留下了痕迹。小京好奇地辨认着,最后认定是一连串的“小京”;字迹的侧面是一道竖线,竖线另一面又写着“爸爸”、“哥哥”、“日本怪人”、“妈妈”和一堆“?”号。 这是什么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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