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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庆先|抗战小说《红斗笠》第一章

 文化佳园 2020-09-08

人生如瓢,风平浪静时,会像小船一样漂泊,虽不知去往何方,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倒也坦然。一旦遇到风雨,就无力反抗,瞬间跌入水底。想要再次漂浮起来,除非借助更大的风浪,此时怕已面目全非了。

那年七月底、八月初,腊八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空出现大面积椭圆形的彩云,红的、紫的、白的、绿的、蓝的,团的、圆的、方的、条形的、块状的,色彩斑斓,纵横交错。此景一直持续七日,使人人感到惊奇,可人人又无法解释。有人说,这是灾祸之兆,有人却不以为然,说持天灾观点的人无非是杞人忧天罢了。

围绕彩云的争论一直持续到农历的九月,但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争论的地点开始转移,由腊八桥移到关帝庙西边的空地上。大家以为这样就能解释清楚了,可依然没有。很快,持两种观点的人开始对骂,骂什么的都有,没有规律,没有章法,没有讲究,没有辈分,都乱了套,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蝌蚪窝里捣了一棒。乖乖,那个欢腾呦,四里花开,交织重叠,碰头可脸,一张绢美的图画被勾勒出来了,真让人艳羡。

再看那几个骂人的人,皆红光满脸,一骂一长串,绝不可能重复,荤的,素的,不荤不素的,又荤又素的,带脏字的,不带脏字的,文骂的,武骂的,没有骂不全的,没有不华丽的,没有不中肯的,没有不中听的。骂完,他们便开怀大笑,扯着嗓子笑,跪在地上笑,吊在树上笑,提着裤子笑,露着生殖器笑。

哈哈,多了去了,五花八门。

被骂的人觉得理亏,就蹲在地上,红着脸,掏着耳,低着头,抽着老烟叶,不再言语。不言语归不言语,心里却是一番惊涛骇浪了。叫你猖狂,叫你嘴贱,叫你人五人六,叫你装模作样,哪天下大雪了,都塞进你的嘴巴,不,还有鼻孔,两只鼻孔都塞得满满的、死死的,不能喘气,死了算了。还有,哪天下大雨了,倾盆大雨,最后连屎一起下,淹死你们这群狗不吃的蠢驴。

呜呼,哀哉!这几个处于下风口的人只有咒人骂人的能耐了,连眼珠子也不敢动一动,唯恐被那几个盛气凌人的家伙看到,一脚踹到裆部,伤了元气,再无传宗接代的可能了。

半月后,腊八镇大旱,一滴雨没下,老百姓处于惊慌之中。周围各村庄乱得没有一点秩序时,腊八镇却还能像往日一样忙而有序。这和年轻的郑含章有关。这位只有二十岁的小伙起到“头人”的作用,他提议将腊八河水分给各家各户,以免暴晒后蒸发了水分。镇里人觉得郑含章这个主意不错,就从家里带来水桶、坛子、缸罐,一一装满,又搬进家中,储藏起来。随着危机日益蔓延,郑含章感到镇里必将发生灾祸性的事端,于是,他让人把尿盆里也储满了水,藏在自家的地窖里,以免放在明处被外人连夜偷窃。

腊八镇每家每户至少有一眼地窖,有的户两眼,大户人家还多,形成一大奇观。地窖约有五百年历史,其原功能用于储存山芋,后来竟救了大家的命,被称为“救命窖”。清初时,多尔衮带辫子兵南下,入侵腊八镇时,杀掉镇里上百口人,只有藏在地窖里的人得以活命,才使腊八镇不至被斩尽杀绝,而后又繁衍生息。地窖深两丈有余,大多挨着腊八河而建,尺寸基本统一,内壁上挖出十几个小坑,可使人用脚攀登,自由出入。

即便把水分到各家各户,腊八河里的水还有剩余,年轻小伙孟德高感慨:“河神保佑腊八镇,腊八河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郑含章不以为然地批评孟德高:“这都是传说,没有用不完的水,也没有谁能保佑得了谁,更不可在此故弄玄虚,使乡人误认为腊八河是个传奇。”

孟德高反驳说:“难道你连老天爷也不信了?没有老天爷保佑,哪有腊八镇百姓的今天。如今你富足了,是腊八镇的首户,竟忘记了根本,实属背叛。”

郑含章说:“我只是让你别再说一些让乡人误解的话。”

“从我记事开始,你郑含章就不拿我当壶酒钱,始终占在我的上风口。在今天这个大是大非面前,难道你就不能听我一句劝导吗?”孟德高说完,转身而去,郑含章不和他一般见识,就安排十余位青壮劳力轮番看护腊八河,唯恐河水被外村人抢走,切断腊八镇的生命之源。说也奇怪,大家都愿听从这个年轻人的张罗。人们吃住在腊八河边,日夜守护着这条生命之河。他们对外来人员一律严加盘查,凡发现可疑者,都扭送到关帝庙,听候郑含章发落。被带到关帝庙的外地人里,的确有人渴晕了,郑含章只得把这些人带回家中,用自己的水救了他们的性命。当然,郑含章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做,他害怕被人知道后,损害自己在镇上的威信。

位于腊八镇东北方向的刘庄却是另一番景象。刘庄大户刘老匪子,五十开外,一脸横肉,鼻子下方长一个指头大小的肉瘤。他曾在腊八镇向韩老先生学过酿酒,和老先生闹翻后,便又回了刘庄,从事农业耕种,淘得第一桶金。刘庄位于弯曲的大运河南岸,属于河套地区。庄子不小,七百余户,算是人口比较多的村庄。

连日的干旱已使运河见底,地表干裂,万物凋敝,小船深陷沼泽,小鱼暴尸河床,一派残相。生长在运河南岸的百姓人心惶惶,愣是把芦苇丛内的脏水喝得一点不剩。淤泥内残存的水汽在炽热的阳光下很快蒸发掉,变成一块块干硬的泥巴。没来得及喝到脏水的庄稼人一边咒骂老天爷不顾人类死活,一边趁人不备争抢别人木桶里仅剩的脏水。地里的庄稼枯萎得再也看不到一点绿色,干黄枯瘦的身影在热浪中痛苦地呻吟,心焦气躁的农民懒洋洋地站在地里,拔出一根根枯苗,捶胸顿足,仰天叹息。在麦地察看灾情的刘老匪子突然绝望地跪在地上,嚎啕般地哭道:“天要灭我。”

两天后,刘庄人再也喝不到一滴水,喘出的气体像火焰一般,整个村庄深陷在一片恐慌中,人们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糟糕。二愣子不得不宰杀了家里那只唯一的下蛋鸡,将鸡血分成两份,自己喝一小半,剩余的给了姨妹李晓娟。受到二愣子启发,庄户人都把家里能抓住的鸡、鸭、鹅全宰了,甚至正在吃奶的小猪也未能幸免。

刘庄人又艰难地度过三日。刘老匪子马棚里的饲养员由于再也喝不到一滴水,活活地被渴死在马厩旁。挖坑埋葬完饲养员的尸首后,二愣子暂且顶替这个差事。这天,二愣子坐在马棚里抽着旱烟,嗓眼里喷出的气息几乎可以烧着头顶上的空气。愈是狂躁不安,二愣子的烟瘾就愈强烈,他狠狠地抽了三袋烟叶,直到喉咙里发出死人般的声音,才觉得自己的小命完了。梦中,二愣子听到尿声,就一个激灵坐起来,费力地转过脸去,看见那匹拴在石槽上的大红马身下那根粗壮的生殖器里正冒出一滴浑浊的液珠。顿时,二愣子来了精神,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惊喜地狂叫起来:“娟,你终于有救了。”

二愣子弹跳起来,拾起墙根那只没烧透的黑灰泥盆,颤颤巍巍地来到瘦马跟前,将盆放置于马腹下。

滴答,滴答……马尿不多,很黄,也很骚,带着酸臭味。这不是尿,这是水!二愣子站起身来,得意地拍着红马的脊背。受到惊吓的大马扯着粗糙的嗓门,狠狠地吆喝一声,声音不大,没有规则,有些嘶哑,再不像以前那般悦耳。尿完,红马跪在地上,像是祈祷,而后紧闭双目,歪倒在地,蜷缩的身躯颤抖不已。望着即将死去的红马,二愣子枯涩的眼里再也流不出一点泪丝。他轻轻拍着马背,眼圈通红。见马再也没有出声,二愣子向红马鞠躬致哀,然后平稳地端着尿盆,使出全身力气,唯恐盆摔在地上。

几棵粗大的杨树再无一丝生命的迹象。天空晴朗,苍穹顶上多了几块绵羊般的白云。太阳像往日一样刺眼,似乎要引燃周围低矮的茅屋。仰面看着天上那只有气无力的飞鸟,二愣子痛快之余,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念叨完“天无绝人之路”,二愣子遂感觉轻松不少。担心有人盯梢,抢走他的救命之水,二愣子立刻跑出马棚,张望一番,觉得十分安全时,才把尿盆端进盛放牲口草料的小屋。

总算舒了一口气,二愣子觉得烟瘾来了,便点燃一锅丑陋的老烟叶。外面似乎有动静,发出猥琐的沙沙声。二愣子惊慌地掩上房门,将尿盆藏在床下,又用一堆草料堵住。觉得再无差错,他便用力吸了第二口烟,可惜的是,烟火已经熄灭,再也冒不出烟气来。二愣子翻遍全身,也未找到一根火柴,只得坐在地上,背靠床沿。刚打起鼾声时,他突然惊醒过来,见房门闪开一条缝,透进犀利的白光。他以为马棚进了贼人,便一骨碌爬起来,抄起一根短粗的木棍,猛地拽开屋门。

那只黄褐色小公狗正趴在小屋门前,撅着干燥的屁股,企图拉出自己肚里多余的东西。小狗是李晓娟喂养的,知道二愣子在这里,就来了。小狗平时十分乖巧,对二愣子像亲人似的,一天见不到这位主人,心里就发慌。小狗对二愣子比对李晓娟好。李晓娟除喂它简易的食物,再也不会和它亲热,常把它撵得老远,像见到它心就烦似的。而二愣子不然,每天他都要嚼煎饼喂它,还为它挠痒,常使它感到愉悦。算来,小狗也快三岁了,到了发情的年龄,没事时就满庄跑,找母狗满足自己青春的躁动。实在找不到公狗,它就找二愣子来凑乎。它在主人脚上或者腿部,磨一磨、蹭一蹭,也能找到那种渴望的感觉。猛然受到二愣子这样粗鲁的惊吓,小狗受不了了,以为出了大事,眼睛不再眨巴,随后大声哀嚎,很快栽倒在地,嘴里淌出白沫。

送走红马,又眼睁睁看着小狗死去,二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想发泄,想冲天怒吼,想对马棚内的牲口大喝几声。二愣子鼓足了劲,最终也没有嘶喊的勇气。重新关闭屋门,他一人蹲在小屋里,望着黑咕隆咚的梁椽发呆。此时,二愣子像个死人,死了半年左右,身体还未发臭,而精神已经泯灭,魂魄也离开了尸首,飘到了阴曹地府。

终于挨到傍晚,二愣子打算立即把尿盆端回家,送给李晓娟。可他又担心被人盯梢,使马尿遭遇哄抢。更糟糕的是,如果有人趁机调查尿的来历,被刘老匪子知道,一定会引火烧身。二愣子只好继续默默等待。天黑时,二愣子像个没事人似的,款款走出马棚,“闲逛”一番。直觉告诉他,天下太平,可直接端尿回家。他默默祈祷一阵,然后手捧尿盆,像捧着一颗天真无邪的心脏,激动地告别漆黑的马棚,得意地向正东走去。不到一袋烟工夫,二愣子来到两间草屋前。这是二愣子的家,土墙草顶,没有小院,门前左侧是一间孤零零的锅屋,锅屋前有一棵粗壮的梧桐树。这是他的全部家产,是他老爷那辈留下的。树上有只喜鹊窝,十五年前就有了,每年都会有成群的小喜鹊从这只窝里飞出去。二愣子仰望大树,期待听到喜鹊的叫声,但他失望了。

二愣子蹑手蹑脚走进锅屋,将尿盆掩埋在里面的杂草内,然后挺起胸膛,鼓足勇气,进了堂屋。小屋中间没有山墙,只用几把芦苇杆隔开。外间是二愣子睡觉的地方,但二愣子很少在这里睡。床上很乱,堆放着麦秸和芝麻杆。李晓娟住里间,床周围用一块块烂布遮挡着,可以减少蚊虫的叮咬。这个地方很怪,每到夏天,运河里就会生出成团的蚊虫,大的如细腰蜂,飞到刘庄,蜇人没商量。这种蚊虫生命力极强,繁殖快,直到初冬时才会消失。

李晓娟是不是刘庄人,两岁时,她失去双亲,是大姨把她养大的。腊八镇也有她的亲戚,表姐陈佳慧的娘是她的大姑,待她不错,可二愣子娘不让她去。二愣子娘视她如己出,好吃的东西都让她先品尝,希望将来她能帮二愣子成就一家人,也算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

病恹恹的李晓娟蜷缩在床上,半闭着乌黑的双眼。她没有睡着,心里想着心事。两日来,她肚里没进一滴水,整个人像散架似的,如果再持续两日,恐怕就没命了。只要闭上眼睛,李晓娟的脑里就会出现大姨的身影,只可惜,那位疼她、爱她让她倍加尊重的亲人三十六岁就死了。李晓娟还渴盼见到一个男人,可他始终没有出现。她理解那个男人,满庄人都要被渴死了,他一定也不例外,但得有点办法,那男人会想法救她的。

二愣子的到来再也没有引起李晓娟的恐慌。平时,她视姨哥二愣子如猛兽,只要二愣子在家住,她就搬进锅屋里,睡在草堆上,唯恐受到他的侵害。听到二愣子的脚步声,李晓娟没问是谁,也不感到丝毫害怕,她觉得一个临死的人,已经没有害怕的必要了。她知道来人绝不是心中那个男人,她更不怕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对她施暴。不过,李晓娟还是希望来人就是她思念中的男人,但当听清是二愣子的声音时,她微抬的头又垂下去了。

二愣子不敢靠近李晓娟,在离她三米远时说:“娟,有救了。”

李晓娟漫不经心地说:“舅和姨都死多年了,哪来的舅?”

二愣子说:“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李晓娟惊吓地说:“莫非有鬼?其实,有鬼也不用怕,我已梦见大姨、大姨夫和可怜的小姨妹了。”

二愣子抽噎一声,然后对李晓娟说:“咱们有水喝了。”

李晓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心里感到惊喜,但仍漫不经心地说:“说胡话吧。”

二愣子笑嘻嘻地说:“什么时候骗过你?”

李晓娟缓缓地坐起身子,双腿搭在床沿上。二愣子从床头摸到一盒火柴,点着那盏黑乎乎的煤油灯。枯瘦的李晓娟眼睛通红,像被马蜂蛰了两口。望着憨厚的姨哥,李晓娟心里酸酸的,眼角挤出一滴瘦瘦的眼泪。

二愣子急忙来到床前,扶李晓娟起来。李晓娟不再向姨哥发脾气,顺从地扶着二愣子的腰,挪腾到幽暗的锅屋里。二愣子从柴禾堆里扒出那只尿盆,用手捞出掉在里面的杂草,然后端到李晓娟面前。李晓娟闻了闻说:“这是尿!”

二愣子高兴地说:“是尿,马尿,可惜那匹马尿完就死了。”

李晓娟生气地说:“为什么不宰了牲口喝血?”

二愣子垂下头,可怜地说:“我不敢。”

李晓娟明知故问:“怕谁?”

二愣子低声说:“老爷。”

李晓娟拧着二愣子的耳朵说:“什么老爷?是刘老匪子,土匪,无恶不作的土匪。”

二愣子结结巴巴地说:“是老爷,不对,刘老匪子。哎呀,别说这么多了,别管谁的尿,快喝吧,救命要紧。”

李晓娟长叹一声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接过二愣子手里的尿盆,李晓娟憋住气,低下头,猛地喝下一大口。她心里舒爽,接着又喝下一小口,然后长出一口气说:“这么大的马,尿怎么这么少呢?”

二愣子说:“牲口也是几天没喝水了。”

李晓娟把尿盆递给二愣子说:“哥,你也喝点。”

二愣子说:“还是你都喝掉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连命都没了。娘临死前,让我照顾好你。”

李晓娟擦擦眼泪,抽泣着说:“这个家也不能没你,你还没后,怎对得起死去的大姨?”

二愣子说:“如今保命都难,谁还有心情传宗接代?再说,哪个女人愿嫁我这样没出息的穷人?”

李晓娟生气地说:“别废话了,快喝吧。”

二愣子接过尿盆,慢慢地放在嘴边。他不敢用力,只能慢慢往下倾倒。突然,二愣子下了狠心,接连喝下两大口。放下尿盆,二愣子喘了口粗气,仍不能赶跑嘴里的骚味。他捡起一根草棒,含在嘴里,使劲嚼了几下,才使心里感到好受一些。

天上有月亮,空中有星星。小鸟不叫唤,村庄静悄悄。李晓娟端起尿盆,果断地走出锅屋。望着姨妹高挑的背影,二愣子大声说:“都这个时候了,还忘不了那小子?”

“快去马棚,看住红马,被人抢走,连血也喝不上。”说完,李晓娟迈开大步,往西走去。李晓娟不敢进刘老匪子家,在她心里,那是一座阎王殿,刘老匪子就是阎王,吃人肉,喝人血,充满杀气。她站在门口徘徊着,盘算如何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救他一命。刘老匪子院内没有一丝声响,那条狼狗像死了似的,紧紧地闭着眼睛。眼看天空发亮,李晓娟心里着急,不敢再等,就来到刘老匪子的大门前。放好尿盆,李晓娟抬起纤细的小手,弹出中指,准备敲门,又觉得冒失,急忙收回小手,急得直跺脚。

听到院内传来一阵慢腾腾的脚步声,李晓娟急忙端起尿盆,闪到西侧。她心里七上八下,如果来人是刘老匪子,这就是一个复仇的绝佳机会。她举起尿盆,超过头顶,准备用最大的力气,将尿盆扣在刘老匪子头上。如果他被砸晕,那她就一不做二不休,三下五除二结束他的狗命。

来人不是刘老匪子,是李晓娟日思梦想的男人。刘三旺从大门踏出左脚的刹那,李晓娟像被镇住似的,尿盆一动不动地定格在她的头顶。看到这个情景,刘三旺惊恐地转过身。正欲关门,李晓娟飞起一脚,不偏不倚插在两道大门中间。望着一双女人的大脚,刘三旺颤抖地问:“是鬼,还是人?”

李晓娟说:“是鬼。”

刘三旺哆嗦地说:“天亮了,还不隐藏起来?”

李晓娟笑了一声说:“该死的,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

镇定下来后,刘三旺仔细端详着门前的李晓娟,然后指着她头上的尿盆说:“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晓娟说:“我是来救你命的。”

刘三旺是刘老匪子的干儿子,父母早亡,六岁起就跟刘老匪子过日子。刘三旺摇摇头说:“满庄人都渴得动弹不得,唯独你还上蹿下跳。”

李晓娟说:“我命大,不会死的。”

刘三旺不无讥讽地说:“老天爷单单保佑你?”

李晓娟说:“别提老天爷,命在咱们自己手里,快喝吧。”

闻了闻酸臭的马尿,刘三旺忍不住呕吐起来。李晓娟讽刺地说:“好日子过惯了,闻不得这样的怪味?”

刘三旺说:“你这是想害死我?”

李晓娟生气地说:“既然不要命,就自己倒掉吧。”

刘三旺放下尿盆,掩住鼻子和嘴:“还是你倒吧。”

李晓娟气呼呼地说:“韩信都能受胯下之辱,你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能干什么大事?”

李晓娟的激将法的确好用,渴求活下去的刘三旺决定摒弃羞耻之心。他用一只手提起尿盆,一只手捏住鼻子,然后仰起脖子,闭上眼睛,狠心地抿了一口。刘三旺的确受不住这个味道,可又不想吐出来,急忙咽了进去,然后迅速张开嘴巴,伸出皴裂的舌头。李晓娟端起尿盆,故意转过身去。刘三旺突然抱住李晓娟的细腰,头趴在她的肩头说:“我还想喝一口。”

李晓娟动情地说:“我喂你。”

说完,李晓娟喝下一大口,转过身来,把自己的嘴巴贴在刘三旺青涩的嘴唇上,一点一滴地吹了进去。李晓娟临走时,刘三旺责怪她说:“一个姑娘家,端着尿盆,成何体统,还是留在这里吧。”

李晓娟说:“只准你一人喝。”

刘三旺嘻嘻地说:“这个世界,就你对我好。”

繁星隐去,月亮只剩下一个单薄的外壳,天亮了。刘老匪子准时起床,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信步来到偌大的院内,伸出干瘦的双臂,出个懒身。练了一个小时的九节鞭,身上出了一层臭汗,刘老匪子准备洗漱一番,便喊二愣子:“快给我舀来一盆凉水冲澡。”

听到干爷的呼唤,刘三旺急忙拿来一条毛巾,屁颠地来到刘老匪子面前,虔诚地说:“爷,二愣子被您派马棚去了。”

刘三旺把毛巾铺在刘老匪子背上,轻轻地替干爷擦去汗渍,然后说:“刚才我去庄里转了一圈,有四个长者已经奄奄一息了。”

刘老匪子不无担心地说:“再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

刘三旺趁机说:“听说,腊八河里有水。”

刘老匪子愤懑地说:“别提腊八镇!冻死不烤灯头火,渴死不喝腊八水。”

刘三旺攥紧拳头说:“爷教训的是,咱大刘庄和腊八镇不共戴天。”

刘老匪子面无表情地说:“听说腊八镇都听那个郑含章的?”

刘三旺“嗯”一声:“刚才您说让二愣子打水冲澡,难道家里还有储备的水?”

刘老匪子不露声色地说:“有水,还能让你喝尿?”

刘三旺支吾一声:“尿,什么尿?”

刘老匪子说:“还能什么尿?满嘴骚味。”

刘三旺说:“您老说得对,我是攒下一点尿,以备不时之需。我这就拿去,给您享用。”

刘老匪子说:“不用了,还是去喊二愣子来伺候我吧,我也有事要找他。”

二愣子迈进大门,见刘老匪子光着脊背,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背上止不住地流出大汗。二愣子怎么也猜不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光滑的肌肤竟像年轻人一样,且腰杆挺直,面色红润,虽头发花白,但根根直竖,冒出油光。刘老匪子十分爱干净,青裤上没有一点污渍,蒲扇周圈锁了一道白洋布边。来到刘老匪子面前,二愣子急忙伸出手,抱拳施礼,身体弯了又弯,像只烧熟的小虾,脸上写满卑谦,唯诺地说:“老爷,该洗脸了。”

刘老匪子一句话没说,只用狭窄的眼睛示意了一下。二愣子心领神会,急忙拿来面盆,去了主屋,关上大门。半袋烟工夫,二愣子舀来一盆清水。刘老匪子试探地说:“好喝吗?”

二愣子急忙放下脸盆,跪倒在地说:“老爷的东西,小人岂敢染指?”

刘老匪子满意地说:“那个地道,可有人知晓?”

二愣子说:“少爷和小云太太都不曾知道。”

刘老匪子洗完脸,用毛巾擦净,然后坐在那只小凳上,对二愣子说:“听说有人被渴死了?”

二愣子说:“可否救济村民?”

刘老匪子抬起头,看着天空,慢悠悠地说:“你说呢?”

二愣子不敢再说话,便躬身向后退去,却遇到从厨房里出来的小云。二愣子向这位刚过门半月的太太请完安,继续向大门旁退去。小云说:“牲口喂得咋样?”

二愣子说:“可惜那匹红马,被渴死了。”

小云愠怒地说:“这是你二愣子的罪过。”

二愣子急忙收住脚步,颤抖地说:“夫人,天干气躁,我也没办法。”

小云说:“犟嘴,是不是?”

二愣子望着刘老匪子说:“岂敢,岂敢。”

刘老匪子对小云说:“和一个下人纠缠,算什么本事?”

小云撒娇地对刘老匪子说:“就你护着他。”

刘老匪子对二愣子说:“快去告知乡亲们,让他们把那匹红马宰了,想吃肉吃肉,想喝血喝血,渴死、饿死,谁给我种地干活?”

二愣子走后,刘三旺并没在马棚里看管牲口,而直接去了二愣子家。见李晓娟在锅屋里费力地拉着不透风的风箱,他急忙钻进去,嬉皮笑脸地说:“干啥呢?”

正在灶内烧山芋的李晓娟惊魂地回眸,娇嗔地说:“吓我一跳。”

刘三旺说:“胆子这么小。”

李晓娟说:“都是被你吓的。”

盯着李晓娟变红的脸蛋,刘三旺再也忍不住,就上前一步,抱住她的头,长满胡子的脸蹭在她隆起的身躯上。草堆上,刘三旺拦住李晓娟的脖颈,意犹未尽地说:“没有你送去的尿,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李晓娟说:“该死的,早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要不是我送尿给你,你怎会到我这来,怕是忘却过去的情分了。”

刘三旺说:“对不起,让你惦记了。”

李晓娟佯装生气地说:“还不是我贱骨头贱肉,看中你这个杂碎将来是个人才。”

刘三旺说:“过了这个灾,我就娶你。”

李晓娟摸着自己的肚子,娇嗔地说:“我觉得这次可能怀上了。”

刘三旺说:“为啥?那么多次都没怀上。”

刘老匪子那匹渴死的红马被二愣子宰杀后,让一些濒临死亡的村人抢走吃掉了,总算把几个老者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好景不长,仅过去一天,刘庄人又由惊恐变得疯狂起来。村民们集中在二愣子门前那棵梧桐树下,李晓娟提议将刘老匪子的牲口全部宰了,期待度过难关。起初无人响应,见李晓娟铁了心,村民胆子就大起来了。十几个村民跟在李晓娟身后,像农民起义似的,风风火火来到刘老匪子的马棚。见到这个阵势,二愣子急忙问李晓娟:“你要干什么?”

李晓娟直截了当地说:“不能见死不救。”

二愣子说:“请示过老爷吗?”

李晓娟说:“请示啥?这些牲口都是村民养大的。”

二愣子纠正说:“你们养大的,也是老爷的财产。”

李晓娟说:“村民辛辛苦苦种一年地,到头来连自己也养不活。”

二愣子气愤地说:“这和老爷有什么关系?”

李晓娟大声说:“是刘老匪子榨取了我们的血汗。”

二愣子说:“你们种的都是老爷的地,是老爷救了你们。”

李晓娟怒冲冲地说:“刘老匪子凭什么就该有地,而我们却没有一分一厘?”

二愣子说:“这就是命。”

李晓娟说:“少给我胡扯八道!照你这样说,他刘老匪子就该是富贵命、剥削命,而我们就该是被掠夺的贱命?”

二愣子说:“不管怎样,牲口是我负责的,我要为老爷守好这个家。”

见村民一波又一波围拢过来,二愣子急忙抄起一根粗壮的槐木棍,瞪着一双大眼,愤怒地说:“谁过来,我就和谁拼了。”

李晓娟挺起胸膛,指着自己隆起的胸部说:“二愣子,有胆量,朝这里砸。”

二愣子说:“娟,别逼我,好不好?”

李晓娟挥挥手对众人说:“不管他,都给我上。”

大家不容分说,现场宰杀了二十几头牲口,包括三匹大马和十五头犍牛,甚至连毛驴也不放过。分到肉和血的村民总算暂时缓了一口气。

长篇抗战题材小说《红斗笠》亮相第六届江苏书展

第六届江苏书展于7月8日至12日在扬州开幕。本届书展以“阅读的盛会、读者的节日”为定位,现场共展出各类出版物品种12万多种。据悉,徐州邳州市委宣传部干部、作家韩庆先的长篇抗战题材小说《红斗笠》在第六届江苏书展亮相,吸引众多读者驻足欣赏。

韩庆先,男,生于1970年,其作品文风朴实、地域特色浓烈。《红斗笠》是一部根据真实历史事件改编的抗战大戏,书中通过对郑、孟、刘三大家族的恩怨描写,还原了抗战前中国乡间浓烈的风土人情。抗战后,三大家族抛下恩怨情仇,加入抗战队伍,成为并肩战斗的英雄儿女!该书共计28万字,同名影视剧正在筹备中。(仲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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