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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我的时候，还在偏远的良壁乡当小乡乡长。三个月时，带着我冒着暴风雪，走了两天，步行百多里到县里开党代会。雪深，迷路，要不是一位姓刘的大叔抱着我，非冻死路上不可。父亲当时在县兵役局工作，听到消息去接我们却走错了方向，我们傍晚到家，他半夜三更才浑身湿透回来。 三个月后，以照顾我为理由，母亲调县城工作。工作更忙，没时间喂奶，只好为我请奶姆——母亲自己奶水很足，常在外挤奶水给别人家孩子吃。我一岁多，奶姆儿子从乡下跑来，说弟弟得重病，让她赶紧回家。奶姆辞别。母亲苦留不住，担心我突然断奶，不好喂养。奶姆也舍不得我，要把我带到乡下去喂养。母亲哪里放得下心，忙给她收拾一些衣物，又给她一些钱，让她抓紧回去带儿子看病。母亲说，奶姆临走时，搂我在怀，“乖儿心肝”叫，我揽她脖子不松手，大哭不止，嘴里不停叫着刚学会不久的“娘”。奶姆走后当晚，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吃了母亲的奶，第二天醒来，非奶姆奶不吃。母亲又找别人来喂，只是摇头不吃，不停哭着叫“娘”，哭得人见人疼。最后没办法，母亲只好狠狠心，给我断了奶。 两三个月后，奶姆出人意料回来了。说二儿子在徐州医院看好了病，她可以继续喂我了。母亲说我已断了奶，不好再让吃奶了。然后留奶姆吃了饭，又多给她一个月工钱，将她送走，我和她少不了又来一次撕心裂肺哭别。母亲说，奶姆临走时穿蓝士林布褂子，此后只要看到穿蓝士林布褂子妇女，我就会追上去叫“娘”。有一次，看到一个穿蓝士林布褂子妇女从门前经过，我哭着拔腿就追。她走得快，直追到很远的井沿边，她才转身。一看不是奶姆，我“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奶姆是因为儿子出生不久便夭折才出来找活干的。她所要做的本来只是吃好睡好用奶汁喂好我，但总闲不住，家里能干的活她都做。最让母亲津津乐道的，是奶姆心灵手巧，针线活样样拿得起，做得精。我穿的花花绿绿衣帽和绣着老虎头的鞋子，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别人做的她看不中，不让穿。每天一大早，还要用胭脂粉把我搽抹得像个女孩子，抱出门去和邻家孩子比美。母亲说我那时人见人夸人爱，俊得像个丫头，听人夸赞，奶姆总是喜得合不扰嘴，直逗我叫她“娘”。母亲常感叹，吃谁奶，随谁长，家里人只有我头发卷曲，而奶姆就是“秤钩头”——像秤钩一样弯曲的头发。还说我削瘦的体型，也像苗条的奶姆，更不用说见人不笑不说话的性格了。 奶姆的诸多故事，都是我长大后听母亲述说的。真切印象，只有一次。那是她离开很久一段时间后，因为太想我，特意从很远的乡下步行来县城看我。夏日午后，母亲在院子东墙根，摆了一张大八仙桌，上面摆满奶姆从乡下带来的山芋、芝麻、花生、咸鸭蛋和咸菜之类的土特产。开始时，我远远站着，很拘谨。母亲将我拉到笑吟吟的奶姆面前，说：“你娘来看你了呢！”我这才“哇”的一声，扑上前去。奶姆也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乖儿心肝想死俺了”说个不停，我的脸上沾满了她的泪水。她还把花生糖果塞满我所有的口袋，不停抚摸我的头脸，和母亲拉家长。奶姆说想把我带到乡下过一阵子。母亲说乡下农活太忙，等我长大了，一定让我去找她。奶姆只在家里住了一夜，那一夜是搂着我睡的。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给她拾了一大包衣物，买了几斤点心，给了一些钱，和我一起送她去火车站。如今留在脑海中的依稀印象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蓝士林大襟褂，窝着蛮头，慈眉善目，瓜子脸，好像还裹着小脚。 我是很久以后，才叫母亲“娘”的。本来县城机关干部的孩子都叫母亲“妈”，因为我带头叫“娘”，弟妹们也就跟着叫“娘”了，对父亲则叫“爸”，半土半洋。母亲有时会当着许多人面，开玩笑说我亲娘在乡下，等我长到十八岁时，就把我送到乡下去认娘。有一次，因为调皮，被气坏的母亲痛打一顿，还说要给我两毛钱，打火车票把我送还给乡下的亲娘，再也不要我了。我被打得难以忍受，心中充满怨恨和委屈，加上平时常听母亲说我亲娘在乡下，突然觉得母亲真不是亲娘，否则不会打我这么狠。既然亲娘在乡下，那我就去找她。于是我大声回应母亲：“说话算话，给我两毛钱，我这就走，找我亲娘去，再也不回这个家！”母亲并不当真，我就在地上翻身打滚嚎啕不止，哭得死去活来，非离开这个家去找亲娘不行。母亲这才感到大事不妙，忙说是哄我的，她是我亲娘。她越这样说，我哭得越厉害，越要走。 哭声惊动四邻，任凭大家如何苦劝，都没用。邻居秀兰姨拉过母亲耳语一阵，对我说：“天黑了，没车了，今晚先住大姨家，明早我送你上车找你亲娘。”我抹着眼泪哽噎着让秀兰姨抱走。秀兰姨端饭给我吃，讲我小时故事，讲奶姆故事，说母亲说的都是气话，都是哄我的，这里才是我的家，保证以后再也不说了。我将信将疑，不久便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竟然睡在自家小床上，母亲正看着我笑呢！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说我的亲娘在乡下了。 （本文作者：徐景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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