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名士千秋:东坡纯净似婴儿(作者:李修运)

 文化佳园 2020-09-08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脍炙人口的文字出自苏轼之手。他的文字中自有一种别样风骨,超尘但不脱俗。正因有这样的风骨,才使他的文字拥有了最普遍的吸引力:无论是布衣,还是名士;同代者,还是后世人,都能在其中品咂出属于自己的味道。这种味道不拘一格却刻骨铭心。

      “作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寥寥数语,破皮入骨,既是他的为文之道,更显露苏轼先生的道家风格。率性而为,随意挥洒,即便注定了一生颠簸流离,也无怨无悔。

      苏轼兼具一颗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之心,既要效忠朝廷,也敢顾念苍生,因此他又必然要走进万丈红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九死而未悔。“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苏轼既怀有一颗纯粹的出尘之心,又怀有一颗纯粹的入世之心,两相杂糅的结果便是彷徨和孤独: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游走在出尘和入世之间,亦人亦鸿,非人非鸿。如果能够世事不管,山野间便会多一个恬然隐士;如果不曾眺望江湖,浊世中便会少一声慨然长叹。虽知无用,却终不能忘情——无论是出尘之心,还是入世之心。于是,隐士笑他“痴”,儒生忌他“狂”,注定了他群体性的不予接受,甚至排斥驱逐。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万丈红尘,吾谁与归?”这是苏轼一生的自省与自问。他不曾放弃自己的坚持,便只能在喧嚣中啜饮孤独。当孤独日深,难以排遣的时候,他开始沉思自己的个性,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境的真正安宁。

    林语堂一语中的:“因为他爱诗歌,他对人生热爱之强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又由于他爱哲学,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会沉溺而不能自拔。因为他精通哲理,所以不能做道学家;同样,也因为他深究儒学,固也不能为醉汉。” 

    苏轼的出尘之心和入世之心与生俱来,宛如静水流深。自始至终,他都在红尘的边缘、流浪、放逐、徘徊。

     眼看时事力难任, 贪恋君恩退未能。

    上句很有儒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意味;而下句则道出了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是因为感怀君恩,更是为了报偿君恩。我们不得不相信,令苏轼“退未能”的是仁宗皇帝,因为他的一句赏识,东坡心甘情愿地背负起整个“天下”。

    可以理解,每一个中国文人,都有一颗入世之心,即便是苏轼,也不例外。初出茅庐,满腔豪情的时候,如果遇到那么一位皇帝,他能抛却世俗之见,纯粹以才论人,不问出处,也不论年龄;他从上位走下,以一个长者的悲悯将“天下”托付;他的举手投足间,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个盛世的希望,试问,怎能不令人为之动容,为之折服呢?而一生当中的第一次动容,第一次折服,又总是格外难以忘怀的。

    于是,苏轼先生几乎用半生去纪念这份“君恩”,去报偿这份“君恩”。二十年间,他在出尘和入世之间,选择了后者,毅然决然。 

    历经磨难,进入壮年后,他逐渐在入世和出尘之间建立起一种均衡。 

    初到杭州,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中隐”,很好地反映了他当时的心态和处境。他似乎经常处于一种中间状态:“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他却偏偏选择了“中隐”,既不忘庙堂之高,也不舍江湖之远。这样的状态,看似两全其美,其实非常人之所及。如果没有天纵的才情和襟怀,没有卓绝的坚韧和毅力,没有豁达的脾性和气度,是绝不可能在那个时代守住这最初的清明的,也决不能忍受随之而来的旷世孤独。

      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

      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鞋。

      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 

    这首诗是苏轼寻访高僧时的经历:循着晨钟去寻找隐潜的寺院,却寻之不得;好不容易找到了寺院的所在,却没能见到高僧,只看到他沾满露水的草鞋;高僧终不愿与俗人打交道,也许只有山头的月亮才能在他归来时与他为伴。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苏轼将世人分成三类。一类是红尘之人:他们或者为了蜗角虚名而奔波,因而根本听不到“烟外钟”,也就不可能见到“烟外寺”;或者背负着太过沉重的责任,一心入世,即使听到了“烟外钟”,也不会去寻找“烟外寺”。还有一类是方外之人:他们飘飘乎遗世独立,只与清风明月为伴,不染半点尘世铅华。第三类则介于两者之间:他们有一颗清明的心,因而能够听到“烟外钟”;他们有一颗出尘之心,因而能够寻得“烟外寺”;然而,他们尚未抛却入世之心,因而终不得见“方外人”。显然,苏轼将他自己归入第三类之中了。

   “乌台诗案”之后,东坡的出尘之心逐渐显露。谪居黄州,是东坡人生的“成熟期”,无论是艺术上的,还是思想上的。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觳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一句“何时忘却营营”,是半生仕途的无奈和疲累;一句“江海寄馀生”,是灵魂深处的召唤和希冀。年轻时是“贪恋君恩退未能”,时下却是“欲归江湖归不得”。苏轼,似乎注定要陷入出尘和入世之间的矛盾,至死方休。

    万丈红尘,吾谁与归?苏轼一横心,杂取众家成一炉:今生就这样坚定走下去了!于是,才有了开头那一首千古绝唱《定风波》。

    这是返朴归真后的扪心自问,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便是东坡对他一生犹疑徘徊的回答。这就是苏轼的顿悟。

“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具有蛇的智慧,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

    “人生最长也不过三万六千日,但是那已然够长了;即使他追寻长生不死的仙丹露药终成泡影,人生的每一刹那,只要连绵不断,也就美好可喜了。”建中靖国元年正月,苏轼病逝前两个月,遇赦北返的苏轼游览金山寺。寺里,那幅李公麟所画的东坡画像还在──那是寺里的住持冒着极大的危险保存下来的,苏轼看着自己的这幅坐像,心里百感交集,写下了《自题金山画像》,对他的后半生作一总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一生的得意愉悦事全然忘却,烟瘴受罪之地却令他难以忘怀,看来磨难确是人生的一笔宝贵财富。“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老托尔斯泰这句话是苏轼一生最好的诠释:磨难让世事变得澄明了,使复杂的生活变得简洁了,人也就如如生的旭日,如婴儿般纯净,这就是赤子。苏轼做到了。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