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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春秋:从《名作欣赏》刊发《<荷花淀>指瑕》想到的|程荣华

 文化佳园 2020-09-08

人至古稀之后,不知为什么,也许闭目塞听之故吧,我至今方才得以拜读徐景洲同志25年前刊发于《名作欣赏》杂志的《多余的红补丁—<荷花淀>指瑕》一文。

《名作欣赏》杂志彼时辟有“名作求疵”栏目,颇有意思,颇受欢迎。为名作求疵,其实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有意与名家过不去;名家名作其实也不都是“白璧无瑕”。有了瑕疵,我想,作者为名家,名声无论大小,大可不必讳疾而忌医。因为瑕疵一经指出,或引起争鸣而明辨之,祛除之,从而使名作臻于完美,岂不善哉。此非但无损名家声誉,文学史上所谓“一字之师”,古今传为佳话。对于读者,尤其习作者,可以汲取营养,自是受益匪浅。

徐景洲是一位年轻而有成就的作家与评论家,与我有忘年之交。他勇为当代名家孙犁的脍炙人口的名作《荷花淀》指瑕,证明其学识与胆识有过人之处,言之有理。文章刊发后,有如投石于水,激起层层波澜,居然有十几省市的读者参与讨论或争鸣,其中有重庆与江西大学的教授们。真理总是愈辩愈明,对于作者和读者都是不无裨益的。

我由此想到自已早于《<白洋淀>指瑕》若干年,对于文坛泰斗巴金的散文名作《鸟的天堂》的求疵,遭遇却不同,信件和文章被转来转去,直至转入人民教育出版社,最后在教科书上按我的意见作了修改,不明不白了事。对此,我一直想不明白,近日读了景洲“指瑕”的文章以及《名作欣赏》“名作求疵”栏目的其他文章,钦佩《名作欣赏》杂志编者的卓见与胆识之余,也有后悔之意,当初自己的文章是不是投错了地方。

事情虽然过去31年,追忆事情的经过,我想,对于今日的读者和作者,尤其编者,也许都是有益而无害的吧。

1986年7月10日,我在致巴金的信中表达对他的作品的情感,进而赞美选入小学语文课本的《鸟的天堂》所描写的优美的意境和诗一般的语言,然后委婉地指出白璧微瑕,有两处词句似乎可以再斟酌斟酌。全信抄录如下:

致 巴 金 先 生

巴金先生:

恕我冒昧地给您写信。从四十年代后期在开明新编初中国文课本上读过您的《海上看日出》的时候起,我就成了您的作品的爱好者。五十年代初期,我从事语文教学工作以后,最喜欢讲授或向学生介绍您的作品。今年六月,我带领师范毕业生到睢宁县城几所小学实习,在城西小学四年级(1) 班的教室里,听我的学生李鸿雁讲授您写于三十年代初期的著名散文《鸟的天堂》,我又一次被这篇散文的优美的意境和诗一般的语言所吸引。在美的享受之余,我偶然发现有两处词句似乎是璧中微瑕,可以再斟酌斟酌。在课后漫谈时,我曾将自己的看法讲给实习生和该校原任语文教师韩丽华听,她们说:“本来没有朝这方面考虑,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感到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当然瑕不掩瑜。现在不揣浅陋,直陈己见,向先生请教。

其一,第八节开头:“榕树正是茂盛的时期,它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示给我们看。”句中的“是”字,显然用作判断,“榕树正是茂盛的时期”,如果紧缩一下,就成为“榕树是时期”,句子毛病就显而易见了,主语、谓语、宾语搭配失当。我以为将“是”改为“值”,表示状态,“榕树正值茂盛的时期”;或者改为“当”、“处在”,就较为恰当了。

其二,最后一节中:“我感到一点儿留恋的心情。”此句紧缩一下,即成“我感到心情”。显然,也难说通顺。按照现代汉语的习惯,“心情”一般与“产生”之类的动词搭配。我认为,干脆把“心情”删掉,改作“我感到一点儿留恋”,就可避免相关成分搭配不当的毛病而使之合乎现代汉语的习惯用法。

不知什么缘故,也许是习以为常,先生颇喜欢用“感到心情”一类的句子。比如,我在先生的散文集《随想录》中,《怀念萧珊》一文的结尾处,就曾看到类似的句子:“我偶然看见她(萧珊)拿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先生的《爝火集》中,《一个秋天的早晨》一文的结尾处,也有类似的句子:“望着这座栩栩如生的先生(鲁迅)的雕像,每个人都感到遗憾和留恋的心情。”

以上一己之见,似乎有“吹毛求瑕”之嫌。然而在我正因为热爱先生的散文,所以才会有勇气坦率直陈,希望先生的每一篇散文都能成为白璧无瑕的精品。如蒙先生赐教,则不胜荣幸与感激之至。即颂

大安

江苏省运河师范学校  程荣华

1986.7.10

《致巴金先生》信件是实习归来,寄由上海作家协会转交的。此时是巴金作为世界七大文化名人之一而应邀参加在日本东京召开的第四十七届国际笔会大会的第二年。巴金于2005年10月离世,此时应健在,或处病中?我相信上海作协不会扣押巴金信件或弃之废纸篓中,但事实是如沉大海,不见回音。

于是我将此信内容改写一篇短文,寄给山西省期刊《小学语文教学》杂志,不久复信,告知转供人民教育出版社参考。又一直未见回音。后来,我在指导师范生实习时,欣幸地发现,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五年制小学课本《语文》第八册(1988年4月第二版),《鸟的天堂》课文中的两个句子改为:“榕树正值茂盛的时期……”,“我感到一点儿留恋”。

意见被采纳,证明我不枉费笔墨,心里也曾感到“一点儿慰藉”。但有一点想不通,所谓“吹毛求瑕”,既认定为“瑕”,且已除之,为何不可公之于众,以示语言锤炼的功夫?我不相信编者缺乏如此的明辨力,那么,是为名家或尊者讳?“小人物胆敢为名家名作挑刺?”

我由此还想到更早一些年月,我的另一篇评论文章被“斩尾”的故事。

我写过一篇《谈<天山景物记>的修改》的评论,刊登在华中师范大学《语文教学与研究》(月刊)1982年第二期。当代作家碧野的散文《天山景物记》(收入《建国十年文学创作选·散文特写》)),1979年选入全日制十年制学校高中第三册语文课本,1981年再版时,修改17处之多。除了改正明显的错字,我将其总结归纳为三点:一是补全了结构不完整的句子;二是改通了文理不顺的句子;三是删除了累赘多余的词句。此外,还有几处细小的改动,可以看出作者和编者微妙的用心。通过对照分析,说明为什么“不应该那么写”,而“应该这么改”,对于教与学都是大有益处的。

古人说:“文章不惮改”。我以为修改文章,不只是文字上的涂涂改改,而是对于客观事物的反复认识和对于表达这种认识的文字的反复选择。客观事物不是一下子就能够认识清楚完全的,多一次修改就是多一次认识;而表达思想认识的文字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够选择恰当的,多一次修改就是多一次选择。修改的过程,就是发现和克服缺点,使文章臻于完美的过程。从这一观点出发,我以为碧野《天山景物记》有些地方在文字上还值得进一步推敲。比如:

“当你策马在这千里草原上尽情驰骋的时候,处处可见千百成群的肥壮的羊群、马群和牛群”,句中用“千百成群”修饰“羊群、马群和牛群”,“群”字就显得重复而欠妥了;而且,“肥壮”一词,用来形容“羊”、“马”、“牛”皆可,而形容“羊群”之类就不那么恰当了。

再如:“当阵雨过后,雨洗后的草原更加清新碧绿”,“雨洗后”的定语也是多余的。“你朝着它(蘑菇圈)策马前去,就很容易在这三四丈宽的一圈沁绿的酥油草丛里,发现像夏天夜空里的繁星似的蘑菇”,句中的“三四丈宽”与“一圈”,两个数量词相矛盾,“圈”是圆形的,“宽”则是方形的,似应改作“方圆三四丈的一圈沁绿……”

《语文教学与研究》在刊发我的文章时,恰恰删去最后一部分。我至今不认为我对于碧野这篇散文中的一些词句值得再推敲的看法有何不妥。何以被斫去尾巴,也是我想不通的问题之一。文章发表至今三十多年,我也早已离开教学岗位,至于碧野《天山景物记》后来曾否再作修改,我不得而知。

行文至此,我由联想而产生一种期望,期望编者转变一下思维的方式,效法《名作欣赏》,给读者中的无名之辈留下一点说话的“余地”。无名的小人物对有名的大人物的作品评头论足,乃至指点瑕疵,其实也是“欣赏”的另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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