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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路纪历:文学的琥珀(李修运)

 文化佳园 2020-09-08

从晓得文学为何物那天起,我就有个愿望: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来。

那年月农村的生活是清贫的。逢年过节吃一回肉,那肉膘子老厚,架上木柴火也要炖上几个时辰。不喂饲料的猪肉真是筋道,但是贫困的生活不筋道,饥肠辘辘又无书可读。家中一部《毛选》,我囫囵吞枣地读了几遍,年幼,读不出深意来。只记得他老人家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 “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等等。老人家啊,一天三顿吃得胃酸的山芋饭,算稀的还是干的?牙床我至今未见过,是《红楼梦》中的笏板放满床的“床”吗?与天地人斗争就那么其乐无穷,我小小的脑袋真的转不过弯来。

第一次接触文学作品,是当时“八大样板戏加一个作家”的浩然长篇小说《艳阳天》,开篇第一句话是:“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没续上。”回过头想,浩然是会写小说的,符合现代畅销书的写法,开场白就提到了一个有名字的角色,而且有马上扰乱正常生活的事件。多年后的改革开放之初,红遍天空的拉美作品《百年孤独》的开篇第一句便是“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两部作品相距二十多年,开头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中国文学屹立世界前沿。我一个夏天读完了《艳阳天》,接着读《西沙儿女》,我立志要做浩然那样的作家了。我趴在蚊帐里,卧在田头,或在上课时偷偷在练习本上写我的“作品”,我构思许多高大上的人物,写他们的悲欢离合,我稚嫩的笔悄悄游走,那些稚气的语句像雨后蚯蚓一样慢慢地、曲折地、无声地向我爬来;我把它们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排列在我的文章里。教我五年级语文的是我本家二哥,他发现了我的“不轨行为”,扯起了我的耳朵,一直扯到家里,交给正被油盐钱折磨得憔悴了的母亲。母亲抱起推磨棍,把我赶到田野里;她嚎啕大哭着,哭声里撒满数落着我的不务正业的埋怨和如影随形随的贫穷。我的文学梦就这样被掐灭了。

初中开学在1977年,我的笼着轻纱的文学梦还像牛虻缠绕着耕牛那样跟着我。牛用尾巴驱赶着不要脸的牛虻,我用“硬壳本”的召唤将爱好的文学挤到墙旮旯。谢天谢地,我遇到了真善美的人。我的班主任朱春华先生鼓励我写作,并借给我当时尚未解禁的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我如饥似渴地读,不厌其烦地写;俄罗斯晶莹的露珠挂在碧草上,阳光照射下来七彩迷离;我看到了一个有别于家乡的浪漫的文学世界,我也要写出黄墩湖的无边的青纱帐和隐现于其间的众乡亲的喜怒哀乐。我写了一篇《黄墩湖的秋天》,因为邮资总付,不需邮票,趁没人注意胆怯地投进乡邮电局门口傲然人立的邮筒里。初三的一个夏日午休,班主任叫我去他的办公室,他递给我一张《春笋报》,我的名字赫然印在报纸上。我至宝般捧着那张报纸,读得泪流满面。我一个偏僻的农村孩子也能写作了!我一路奔跑着回家,把报纸呈给父亲,一个理想破灭的农村中年汉子。他读了,眼神明亮了然后又暗淡了。他第一回平视我,并立下了“约法三章”:你近视眼,当兵的线断了,只有上学是摆脱农村的唯一出路;考学不单凭语文一科,“瘸腿”的孩子总分上不去;何去何从,自己掂量。我听后欲哭无泪。父亲是对的,对的如毛主席语录;我错了,错的像赶运河却神差鬼领地走向了宿迁,那么不知好歹南辕北辙。

初三毕业,我没有如愿考上运师。我让全家失望了。我背着煎饼卷走在上高中的路上,行至徐洪河边,坐在临水一块石头上休息,河水照着我年轻的脸,涟漪荡漾,平静了还是那张脸。我对自己说:收收心吧,考上学再写作也不迟;缪斯是个耐心的姑娘,她在伊甸园门口的双排椅子上等着我呢。

高中课程紧张,悬在头上的汽灯每晚“嘶嘶”地响着,一如父母期待的、明亮的眼睛。我很自制,看一点课外书就觉得如同犯罪,高考像一张无形的网罩着,让你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礼拜天,我急急回家背干粮再赶回。我发现了一片绿洲,那是中学所在地的文化站,里面有《小说月报》等一叠子的文学杂志。我认识了写戏的乡村才子刘振清,他和我谈文学,讲生活的艰辛和创作的困惑。他是一个被疾病和困苦折磨得躯体走形了的人,但他的眼神是澄澈而执着的。我们曾因为“山药蛋派”主角是西戎还是马烽吵得不可开交,结果我赢了;他请我吃热豆腐,那一盘两毛钱的热腾腾的、辣得眼泪四溢的热豆腐。十年前,他死于车祸。我在这里默默祈祷:振清叔啊,阴阳两隔,伏维尚飨!

工作后,缪斯的脚步如春天的钟声敲醒了我的神经,我可以真正地写作了。依然是偷偷的,我觉得读书甚少,笔下的人物干瘪。我用五年的时间系统读了《诺贝尔文学大系》,读了《史记》和三种版本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再悄悄提笔,那些个词句和人物形象如海中行舟,向我乘风破浪纷至沓来。我细心地写着,像初恋那样大胆泼辣又谨小慎微。幸好邳州有一群爱好文学的人,我们亦师亦友地相互鼓励着、前行着。徐景洲、刘善明、周学典等师长,都给了我很多帮助。很惭愧,至今未拿出像样的作品来,觉得对不起任何人。

当下,文学已经失去了轰动效应,视觉文化铺天盖地而来,让人目不暇接。文学该轰动吗?理性地说不该。它是静静地侵润人的思想和道德的,是无声而不招摇的。写作也是修行,是返回婴儿状态寻觅天籁平凡无奇却有真趣,是包罗着无限深思多甜蜜的历程,是春播万粒子收获甘苦自知的自然生长,是无怨无悔求得安心的纸上春秋。我从不敢说我能写出“这一个”,但我永远都是奔着质朴、独特的感受而去的,我的笔下永不做作。写作时,我沉浸在阵阵松涛里,一团松香油正巧打在我的身上把我包围,我浑身用力四面八方地挣脱着但绝不急躁声嘶力竭,犹如仰卧在水面上那么飘飘荡荡,又如站在浩瀚的温泉中被微波萦绕,我的诗意的挣扎会让我千年会后变成琥珀。笔耕是我唯一的快乐和兴趣,我甘愿做一只透明的、散发着清香的文学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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