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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笛| 位卑未敢忘忧国:《千秋诗光照西湖-陆游篇》连载之六

 海燕文化工作室 2020-09-09

编者按 

南宋,有这么一位爱国军人,文武兼备,志向高远,经年军旅生涯,天天盼着打仗,总想找机会参加北伐建功立业,可是朝廷就是不给机会,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结果,把兵当到须发皆白也没摊上个仗打打,只能眼看着中原同胞长期遭受铁蹄践踏,自己白白穿军装多年,心下着急,英雄无用武之地,好像始终没有杀敌立功。不过,晚年回到钱塘江畔,却带回满满一行囊诗词。

陆游——位卑未敢忘忧国

宋朝失却半壁江山,北宋时期结束,便有了一个残破的、但统治集团却依旧引为沾沾自喜的南宋王朝。从政治上说,“南宋”是一个悲哀而心酸的历史概念,尽管当政者并不以为然。不过,仅从文学这方面说,南宋的确有着不小的艺术成就,而这些成就还集中在西子湖畔——杭州,成了当时诗词歌赋的“生产基地”和“集散大市场”。

说到南宋的诗,一定会想到陆游。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山阴即今绍兴人,是南宋时期最伟大的爱国诗人,一生诗作极丰,仅现存的就达九千二百余首之多。他的诗歌内容极为多彩,既有浓郁的浪漫主义思想精神,又有非常深刻的现实主义内容,素有“小李白”之称。同时,他的诗歌还各体兼备,不但擅写豪放格调,且还长于婉约辞风。其诗尤工于七律,在词作早成为主流文学的时代,他始终继承着唐诗的文风。诗、词并举,成为当时的一个文坛壮观景象。

陆游年轻时就有着一腔报国之志,曾投身军旅,极力主张抗战,无奈光复之梦难圆,只有仰天长叹的份儿。六十二岁这一年,居家闲赋了五年的他,竟又被任命权知严州(今江苏建德市)。他奉诏到杭州入朝辞行,住在西湖一家客栈里听候召见。百无聊赖之中为西湖景致所感触伤情,一首七律《临安春雨初霁》便由其口中涓涓而出: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首诗自南宋至今,一直为人们所称道,它折射出陆游诗作的另一种风格:雅灵清秀,情趣深长,别有韵致。

在杭州,除景物还能给诗人一份儿慰藉之外,京城的官场风气实在令人厌恶。他的先人陆机曾在《为顾彦先赠妇》一诗中写道:“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不仅指羁旅风霜之苦,又寓含有京中恶浊,久居为其所化的意思。而陆游在此反用其意,实为自我解嘲。他志不得神,何若回乡躬耕?偌大一座杭州城,竟容不得诗人有所作为,悲愤之情溢于字里行间。

“位卑未敢忘忧国。”

仅此半句诗,足见陆游之爱国之心和高远存志,历来为矢志报国者引为自勉或警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李存葆那篇曾引起极大轰动的描写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成名小说——《高山下的花环》,其开篇即是以此句为题记,使读者一开始便受到心灵的震颤,点题使人刻骨铭心,其悲壮思想自始至终都在感染着你,一个时代的人都受到了这种激励。

早在孝宗淳熙四年(1177年),正在成都从军的陆放翁,面对朝廷只一味向金兵求和图偏安而不肯强国收复失地的昏庸态度,愤然写下了一首《关山月》来抒发其不满和志向: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崔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志心?沙头空明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作这首诗时陆游已五十三岁,自他而立之年从军立志抗金到现在,头发已白却不见有寸土收回,反而步步退让求和。虽然官阶并不显赫,但作为一个志士,其内心的郁愤悲恨已无以复加。

这首诗集中体现了陆游一生的政治主张,也代表了抗金将士和百姓的心声。它抓住了一些典型的,触目惊心令人愤慨的现象,可谓句句血、声声泪,表达出强烈报国愿望,批判了南宋王朝苟且偷安的国策。故千百年来一直为人们传诵。

陆游在家乡的闲赋耕作期间,依旧不减复国之志和忧国之心,常作诗以抒怀,其中《书愤》一诗是其间他感情地集中体现: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白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此诗感慨深沉,言词激昂,声泪俱下,刻划出猎猎战旗指引之下,一位横戈跃马、登高长嘨、志在抗金的伟男子勇武形象,他经常想到的是诸葛亮矢志北伐的《出师表》……

他在山阴闲赋期间的光宗绍熙3年,也就是1192年的11月4日这天,一场狂风暴雨,顿时激发起了这位已是六十八岁老人的诗人豪情:

僵卧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在陆游来说,恢复中原,还我河山已是他一生的梦想与追求,可惜政治上人微言轻,只好带着他毕生的愿望和难酬的大志遗憾地入土了。八十六岁他去世前,为儿孙写下了他一生中最后的一首诗,权作遗嘱,至今读来,仍能深深地感受到一位宏愿未遂、抱负未竟的残年斗士的英雄之心: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此诗语言浑然天成,是真情地自然流露。它无任何雕琢,却比刻意雕琢出的诗词更具美韵。这首诗中既有对抗金大业未就的无穷遗恨,也有对神圣事业必成的坚定信念。亦有悲的成份,但基调激昂,千载之下,读来依旧令人感奋不已。

《示儿》这首诗对后世影响非常大,随着南宋政权地变迁,有两位后人曾为之再写续篇,读来更感心酸。

一是(公元)1234年南宋和蒙古军队联合消灭了入侵中国的金军,随后南宋军队一度攻占洛阳。金被消灭,洛阳收复,似乎值得庆贺,于是一位叫刘克庄的诗人,借此之机乘兴为《示儿》写下续诗一首:

不及身前见虏亡,放翁易篑愤堂堂。

遥知小陆羞时荐,定告王师进中原。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陆游生前没能够看到金朝灭亡,到死都感到悲愤。我想,此时陆游的儿子一定备了祭品,在告慰其父之亡灵,宋军已攻下洛阳,收复中原了。

然而,宋朝已十分衰败,根本无力控制局势,不久就又被元军追打得弃城南逃了。

另一首是1276年诗人林景熙续写的。那年,元军已经攻占了临安(杭州),俘虏了南宋皇帝。林景熙想到陆游一生追求祖国统一,然而,虽然即将统一,却不是宋朝驱除外寇的统一,而是被外寇所灭的“统一”。在宋彻底亡灭之际,感愤之余,由这首《示儿》谐作《题放翁卷后》一续诗为悼:

青山一发愁濛濛,干戈况满天南东。

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这首诗语言更为无奈和沉痛。陆游向往平定中原,但在投降派始终占据主导地位的南宋王朝中,这个夙愿却永远无法实现。最后由元灭宋的结局是陆大诗人万万没有料到的。所以,后人只要读了《示儿》,都会觉得“家祭如何告乃翁”一句实在凄楚而心酸,令人颤栗不已。明朝人胡应鳞在《诗薮》一文中说他每读陆游、林景熙两人诗作,“未尝不为滴泪”。

对后来的文人和武将来说,陆游都不失为一名高山仰止的楷模榜样。

作为一位爱国军人加诗人,其诗词无疑以忧国忧民为抒怀主旨,但是,一个人往往囿于家庭烦恼和难以摆脱的生活矛盾,以及父母夫妻儿女等方面的感情纠葛,他的作品里必然会散发出来自亲情方面的悲喜气息,陆游此处躺枪尤甚。

本来,陆游生在一个相当好的家庭,家业规模舞笛不好判定,但依据他的生平环境和他笔端裸露出来信息以及后人述说的情况看,该是个官宦世家,按现在的说法,可能属于“中产阶级”家境,日子该是相当好的。然而,不是家境殷实就能过出幸福生活来的。

本来,他的婚姻比谁都幸福,不但家庭条件好,门当户对,人长得帅气,才华横溢,而且还娶了个又美丽又贤惠且又极具文采且知书达礼的才女表妹为妻(据考虽为表兄妹,却并没有血缘关系),无论家庭条件还是二人相貌,抑或文化素养都是没得挑剔,可以说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贵小姐姓唐名婉,成婚时他二十岁她十五岁,其聪颖才情也是大名鼎鼎。新媳妇一过门,一对新人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出双入对,琴棋书画、云诗答对、好不欢喜,那日子要多幸福有多幸福,两口子的感情要多甜蜜有多甜蜜。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强势的陆母硬是以儿子沉湎于男欢女爱,影响功名为由将一对柔情蜜意的鸳鸯给打散了。

在旧时代,女人有两个问题会成为自己的紧箍咒,一是不会生孩子,二是有才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时代愚昧,生不出孩子就是女人的绝对责任,没有后代女人就“贵”不起来,也就失去了尊严的基础;“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愚昧时代的社会给予女人的基本价值观,会生孩子会做饭会织布做家务就够了,一旦有才华,麻烦也就如影随形了。这后一种情形遇到教养好的公婆家庭算你幸运,遇到心理不健全的家庭成员只怕会是你的灾难。没成想这两条都让唐婉给摊上了——既不会生孩子,又书画琴棋门门俱佳。设若她会生孩子的话,后者也不是问题了,毕竟老陆家也是书香门第。还有,光两口子也好办,毕竟陆游可以纳妾弥补“绝后”之憾,后来还真是这样发生的,不然后来那首《示儿》也就不会有了,哪会有谁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唐姻缘固然为天作之合的天仙佳配,婚后固然甜蜜无比,由于二人文化素质上的匹配,会不会生孩子,陆游本人并不计较,可不幸的是他摊上了个不讲理的母亲。遇到这种情况,别说放在千年之前的宗法治家的专制社会,就是放在当今,也是夹在婆媳之间的男主角难以排解之烦恼。男人一生最痛苦的三桩事:犟妻拧子糊涂老里(即父母),谁只要摊上一项,保你一生幸福指数打折三分之二,陆游就摊上了一项——“糊涂老里”,不用说,这一辈子也就生活在再也无法排解的烦闷里了。母亲对妻子横加刁难,妻子怎样逆来顺受也得不到婆母娘的谅解,此情此景之下,多好的生活条件也过不出好日子来。陆游本来就非常崇拜历史上那些驰骋疆场的报国英雄,只是家庭条件优越,可以不去服徭役当兵的,如今抬眼北眺,国家割裂,山河破碎,强敌来侵,早有从军志向,如今遇到难以自拔的家庭矛盾,为了体现孝心,只好休妻。婚离了,可以再娶,但再没了那份甜蜜,更没了好心情。整天愁眉不展,还常常借酒浇愁,无奈之下,索性逃离这个家庭——既可实现大丈夫抱负,又能脱离家庭烦恼,也就报名从军去了。唐婉呢?娘家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能给儿子再娶媳妇,我们就不能给闺女再嫁高门?而且还真的做到了——又嫁给了身份并不亚于陆家的名门大户,新的女婿叫做赵士程,在当地也是鼎鼎大名。

美好的伴侣是无法从心头抹去的,虽然后来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初恋初婚总是太令人怀念,不忘初心,初心难忘啊!婚恋更是如此。

十年后,陆游有一回在沈园的小酒肆独自借酒浇愁,没想到却被出来散步的唐婉赵士程夫妻撞见,二人一时头蒙了。如此邂逅,又是在熟悉的午后熟悉的地方相遇,都不禁感慨万千。愣怔片刻,唐婉征得赵先生同意,过来借花献佛,满上一杯浊酒端给陆游,这杯酒下肚,格外烧心,待他醒过神来,发现唐婉走了,内心更是五味杂陈,苦辣酸甜咸一股脑涌上心头,于是要来笔墨,趁着酒劲在墙壁上奋笔写下一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更没想到的是,一年后唐婉再游沈园,发现这首词,一时心情难抑,也提笔以一首同样词牌的《钗头凤》相和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从这两首词不难看出,唐婉虽为女流,其吟诗作词的才情的确和陆游在一个档次。更没想到的是,这两首词一不留神成了千古流芳的凄美情诗,在我国历史上,堪称“双璧”。

不过,也正是陆游的酒后这首词,或者说正是他们碰巧的一唱一和,却促使唐婉早早地香消玉殒了——尽管唐婉嫁给赵士程之后,二人感情更为情深意切,恩爱有加,但和陆游被迫分手一直令她愁肠百结,难以释怀。倘若后来永未相见,也许会静静地终老,可毕竟又见到了,作为儿女情长的性情中人,这次邂逅留词并被唐婉看到又和词《钗头凤》之后大约一年,唐婉终于抵挡不住万般愁绪,郁郁而终,年纪轻轻便结束了凄切哀婉的一生。

不过,更令人感动的是,赵士程对唐婉爱更深,作为士大夫的官宦之家,再娶甚至三妻六妾都是常情,但他为示对唐婉的怀念,终身未再娶。这在当时,的确是令人景仰之举。

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一份国家级有名的杂志读过一则以沈园为背景的小说,“伤痕文学“故事十分凄美,题目和作者忘记了,写的是文革时期一对笃情恋人,姑娘被无情的政治现实逼向绝路后自杀的情节,其中引用的是陆游怀念唐婉的《沈园二首》来表达主人公对屈死的恋人的哀思: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舞笛我上中小学时,政治形势使然,没有学过陆游们的“四旧”诗文,正是因为后来读了那篇小说,我才记下了“沈园”这个地方,才着意搜集陆游的诗词。后来恶补读书多了,才知道陆游的作品和他的故事有多凄然。不过,直到本世纪的2010年,我才终于来到位于绍兴市越城区春波弄的沈园来游览凭吊。

陆游得知唐婉的噩耗之后,心中极度难过,后来他写过许多怀念她的诗词,他在八十一岁那年,还写了七言绝句《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埋泉下土,墨痕犹鏁壁间尘。

春天未至,梅花犹在,伤情难却,人已在九泉之下,陆游老来徒自无限伤悲,个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能体会。如果世界上能买到后悔药,他还会依着一根筋的老母吗?

陆游,一生胸怀大志,矢志报国,国家却没给他多少沙场冲锋陷阵的机会;想展示才干,官场却屡屡受挫;爱情美妙,家庭亦没给他圆满的婚姻。最后,于流离颠沛和闷闷不乐中,却意外的拾取了一大袋子诗词。有多少?仅传下来的诗词就达九千多首之巨,其数量只怕在唐李杜、宋苏辛之上,经典篇章只怕也得数上半晌。尽管填词作诗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一生中追求的东西都没如愿,可就在这不如意的漫长生涯中,意外的创造了灿烂的诗词文化,极大的丰富了中华诗文艺术宝库。尤其是他那“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爱国情怀,永远值得后人学习效法之。


(未完待续:下集《杨万里——映日荷花别样红》)


舞笛,本名蔡全胜,大学文化,祖籍河南省漯河市舞阳县。长期工作于中原某大型国有煤矿企业,高级企业培训师,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中国煤矿作协、河南省报告文学研究会和群众文艺研究会、河南民间文化研究会会员,《鹰城人》杂志主编,中国平煤神马集团文艺创作协会副秘书长、平顶山卫东作协分会副会长。曾在报刊上用多个笔名发表文学、新闻及理论作品,出版有《人在旅途》《借题发挥》等三部文学著作。

□编辑:叶寒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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