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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倌儿

 海燕文化工作室 2020-09-09

老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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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阿紫

老倌儿死了。

刚听到消息的时候,以为他们那些三轮车夫吃饱了撑的,又在那相互嬉闹着玩。直到柴师傅特地来找我说,老倌儿是真的死了。我才跌坐在椅子里,张了嘴便再也合不上了。

据柴师傅讲,那天傍晚替隔壁实木家具的送货去屠岙胡村,组装完家具回城路过南门外大溪,老倌儿寻思着一身臭汗索性脱了衣服下水去洗个澡。谁知边上两戏水的小男孩扑腾着直往下游而去,渐渐的只剩下胳膊。老倌儿暗叫一声不好,赶忙尾随而去。其中一个顺利被扯住后,第二个已被水冲远了,老倌儿来不及喘口气便又扑了过去,好不容易将第二个小孩推上岸,他自己爬不上来了。等孩子们的哭喊声惊动了远处的大人,老倌儿已经没气了。

半天才摸索着想起:“你借老倌儿的那六千块钱,还了没啊?”

“没……”柴师傅抹了把脸低了头:“只是在葬礼上我将这钱软进去花了些。”

想起老倌儿与我们相处的四年里,总是一脸和气地唤我:“小衣,饭吃了没啊。”“小衣,回家啦。”而如今,才几天没见,以为年底他活儿忙了些整日不着商场,竟是发生了这等事体。往事历历在目,心便不能平静。

那么瘦小的老倌儿,初来商场时,因家具商场里送货是靠体力吃饭的,人人担心他身单力薄,背不动沉重的大件家具而导致损坏,所以几乎没人敢叫他送货,只有送个小件的如鞋柜、电视柜什么的,找不到人才会临时扯他来。那时,他便绽开满脸的笑纹,千恩万谢的去了。人家送货起步价都要15块,20块的,他总是低眉顺眼,无比卑微地搓着满是老茧的双手,傻笑着:“老板,您就随便给点吧。”不熟悉的人便会火:“问你多少就多少,什么叫随便啊!随便是多少啊!”那时,他便哆嗦着红了脸:“那就10块吧?”总比别人少一些才心安。


那次下楼去停车场找三轮车夫送货时,正好也是靠近年关,那些送货的车夫们不是有活在身,便是漫天要价,比平时贵了一倍不止,还爱干不干的一副牛样。我气不过,呼啦啦地扑到老倌儿面前:“你,空不?”

“空空空,老板娘要送什么货啊!”他估计闲了很久,见有活儿便激动地使劲拍了拍身子,扯着衣襟下摆,屁颠颠地随我上了楼。进店里拆装,打包,生怕我嫌他,连头也不敢抬只顾干活。我脱了外衣,帮着他扯胶带,递工具。他连忙伸手阻挠:“别别别,你别动手,瞧你这白生生的小手,会被糙着的,还是我来吧。”

看着他无比诚恳又卑微的样子,我心里一动,决定以后一直用他了。于是那四年里,他成了我的御用送货工人。日子久了,有了稳定的收入,便从一个人人嫌弃的小老头,变成了个说话嗓音都粗了,走路腰杆都挺直了,别人叫他帮忙送货他便昂着头,翘着下巴,爱理不理的牛人:“等下再说,我家小衣呆会找不到我会急的!”

老倌儿十分矮小,加上瘦得只剩张皮,力气小是可想而知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干这活儿,所以总有客户来电话投诉,说老倌儿不小心碰坏了客户家簇新的楼梯,弄花了刚打的地板蜡。有一次,将客户家的墙壁撞了个大窟窿,还几次三番将家具碰坏了。不知有多少次这样的意外事故发生,每次我都火冒三丈。



可看到老倌儿憋红了脸诚惶诚恐地呆立在那,满头大汗顺着刀刻般的皱纹歪歪扭扭的流淌着,闷声不响地任我发落的样子,我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哆嗦着拍了拍他满是灰的肩膀:“没事儿,下次注意点,啊。”

慢慢的熟了,老倌儿便会在淡季的空闲里,来店里吹会风扇,喝杯凉茶,陪我唠会嗑。那时的他便充当了奸细的角色,把我想知道的其他店的送货状况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他们三轮车夫之间平日都会炫耀这几日谁赚得多,哪个老板给钱大方,哪个老板斤斤计较,五块十块都要算计着给。谁帮谁送的货最多,那哪家生意最好,他们是最清楚的。老倌儿知道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细细的盘问他一次。于是只要他有空,就会自告奋勇的来无偿出卖情报。而别家店问他时,开始第一次,他傻乎乎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以为人家老板跟他套近乎,喜不自禁的告诉人家我一个月的销售额,结果给我招了个不小的麻烦。他终于知道什么是商场如战场了。从此,便学会了守口如瓶,只跟我讲真心。别人叫他,他懂得掂量了,生怕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老倌儿脾气好,从没见他与谁红过脸,从不与人争运费,都是给多少就多少,你吼他几句他也只是笑笑,并不气恼。与那些脾气跟力气一般牛的三轮车夫相比,人们慢慢的开始喜欢他用他。那些整日风里来雨里去的工人们,在闲暇时,总是三五成群的赌钱,找女人,老倌儿从不参合。他只认认真真的干活,认认真真的赚钱,空余时,甚至跑去红枫建材市场找活干,再苦再累都不怕,帮衬着儿子在城里买了房。

有一次,商场早关门了,天都黑了,可我还在谈生意。等生意谈完已临近晚上七点,到处一片漆黑,电梯也停了,商场大门都封锁了,只能去电话叫门卫保安过来开门。更要命的是,客户非立即送货不可,因为明天就要出差,近几日还回不了家。于是,我到处打电话找工人送货,可是那些工人哪怕给双倍运费都不肯过来。最后只好硬着头皮给老倌儿去电话。而那天,老倌儿跟我说过,去乡下看望女儿了。一听我急着送货,老倌儿二话没说,放下正在吃着的饭碗,来不及跟女儿女婿仔细说上一句就搭车回了城,取了三轮车送货。直忙到半夜,困得连宵夜都吃不下去了,只将那歪戴的破毡帽扯下来抹了把脸,再揣进怀里,踩着三轮车,在寒风中喜笑颜开地冲我挥手作别:“小衣,明天见啦!”

四年里,老倌儿送货,柴师傅组装,朝夕相伴中,老倌儿将年纪小他一半的柴师傅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在柴师傅遭遇意外事故的时候几次三番的倾囊相助。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扯着他袖子叫他多长几个心眼:“柴师傅毕竟是外地人,又心眼太活,不定几时就会不做的,不比我们本地人知根知底的,你这样无底洞般不断借钱给他,他又没什么别的进账,拿什么还你啊?”


老倌儿低着头,喃喃的说:“他也怪可怜的,背井离乡那么多年,除了赚了个老婆,生了个儿子,就没挣下一砖片瓦,,还花了那么多钱给八十多岁的老娘治病,送丧,以为终于熬出头了,又摊上这么个官司。你说这人家横穿马路撞上他的,怎么要他承担一半医药费啊!平白无辜的又添上一万多的债务。他也就在你这赚两千多的工资,不比我,只要勤快点,钱就能多赚点,反正有能力,能帮就多帮点吧?”

“可是,我几次建议他,买个三轮车边送货边组装,这样钱就能多挣好多。可是他好面子,以为是商场里技术最好的组装师傅,放不下身段去拉三轮车,你看看他整天开着个电驴,拎着个工具箱,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其实他若肯吃苦,每个月赚个万儿八千的根本不是问题的呀!”

“年纪轻,面皮薄吧。”老倌儿笑呵呵地表示谅解。

“穷得都快喝西北风了,还要脸做什么啊!”我没好气的,为老倌儿的善良而着恼。真想告诉他,人家再穷,好歹还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呢!可担心戳了他心肝,生生咽了回去。

其实,他完全可以与我要求,从柴师傅的工资里扣下的,可他至死都只字未提。

在家具市场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难做的时候,生意变淡了,柴师傅也卷着老倌儿的钱跑了。老倌儿除了在我面前偶尔絮叨他那六千多的辛苦钱,也没怎么心急火燎地要死要活,拿他自己的话说:“没事儿,我还不到七十岁,还可以再干几年的,一会儿就挣回来了。”

以诚实肯干在商场赢得信誉的老倌儿越来越有人使唤着送货了,生计倒是不成问题。看着老倌儿长冬不换的又脏又旧的单薄秋衣,在人们的取笑声中满心满眼的快乐和知足,也不见他抱怨什么,痛恨什么,谈及子女,他总是说:“我总算对得起他们过早死去的娘了,将来下去陪她,就不用怕这老婆子又揪我耳朵骂我糟老头啦!”



临近下半冬,失踪了大半年的柴师傅在老倌儿的帮助下,踩着老倌儿从哪弄来的二手三轮车,回了商场,每天跟着老倌儿送货,组装。看着柴师傅忙得不亦乐乎,偶尔会看到他坐在车座上,就着阳光和老倌儿分着当天的收成,老倌儿笑得比谁都开心。见着我出去吃饭,连忙唤我一起喝酒,我也毫不客气的去了,二锅头就二锅头。

谁知,就这么仅有的一次,我便再无福消受老倌儿请的酒了。

想着他细心地为我褪去筷子的塑料壳,递到我手里;想着他倒点酒为我洗了碗,再满上;想着他挤着满脸的菊花,笑得那么开心:“小衣,等忙完这阵,我们把柴师傅这酒神给放倒!”;想着他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五元,十元,连五十元都极少的零碎钞票,细细地抚平,颤巍巍的付给小饭店的老板娘,然后冲我咧开嘴无比灿烂地说:“小衣,几时空了老倌儿再请你喝酒哦!”

这几时,竟成了遥遥无期,望不到头了。

看着柴师傅,一个大男人,坐在我边上很没出息地抹眼泪,比死了亲爹还伤心。我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哭个屁啊!老倌儿和他老婆团聚去了,是好事啊!我们该……祝福他!”

这死老倌儿,还欠我一顿酒哪。

 


阿紫,本名应芳芳。七零后,热爱读书写字,于烟火中描画诗意的生活。曾出版作品集《那些不曾忘却的》。

□编辑:林海燕

□图片:胡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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