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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去心灵寻海 | 徐 慧

 当代文摘 2020-09-09
作者:徐  慧(江苏作家)

(一)

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真正地见过海。

整整二十年的春去秋来,我生活在至今依然偏僻且并不富裕的乡村,只是偶尔去一次离家二十里的县城,当时的县城拥挤嘈杂,就象乡村的集市,但几幢高高的楼房和花花绿绿的门面,对常年累月住在陋室甚至连黑白电视也没见过的我来说,依然布满着诱惑。每去一次,心里甚至都会产生一种荣耀的感觉。整整二十年,我到过的地方加起来也不过是以乡村为圆心,以到县城为半径的圆。

记得刚上中学时,在我乡村的东边,人工开挖了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河两旁栽满了密密麻麻的杨树。站在桥上,向北看不到头,向南也看不到头。那时的乡邻缺少环保意识,但的确也没有什么可以制造污染,所以,河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碧清碧清的。上学的时候,我们很少走路上,而是常从河边走,一边走,一边向河里扔石子,看河面上荡起一朵朵的涟漪,那时的我们觉得挺开心。至今,我的日记里,依然还留着少年时代的这样一首“诗”:

一反常态低下高抬的头

漫无目的走向小河象一个幽灵

碧清的水里不要幻想鱼的影子

只有衰枯的水草秋千似的荡漾不停

河面上的桥仍然象个驼背的老人

勉强支撑着从他身上碾过的车辆和人流

叹息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这样

河西的那群杨树也不再飞扬跋扈

秋的钢鞭已把它的繁华抽成

一片片枯黄,一连串地跌落如杂乱无章的泪珠

只剩下几根赤裸裸的枝干诉说凄凉

你自嘲地笑笑转身走向河旁的草坪

软软的秋草象软软的毛织地毯

你随意躺下顺手把《青年时代》丢在一旁

秋日的阳光象少女的手遍抚全身

恍惚中你醉了,身旁的小河依然在无声的流淌

你的忧伤早已化为河中的寒烟……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它是不是诗,它也许是年少的我“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印记,但有一点我不能否定,它至少可以证明这条河在年少的我心中的份量。

这条河,无疑是少年的我眼里的海。

(二)

当我并不圆润的鼻梁上,架起一副深度近视镜片的时候,我告别了乡村的那条河。

从此,我的圆心转移到了苏北一座真正的城市。没有固定的半径,但我的半径从未能触及到海。

到达微山湖时,正是盛夏七月,满眼几乎都是蓬勃的荷叶、怒放的莲花、高傲的莲蓬以及偶尔飞起的水鸟,来来往往的船只使水面显得特别的狭窄。但在我眼里,这狭窄的水面已经浩瀚到只能让我兴叹了——和我家乡的河比起来。

蹲在太湖岸边时,正是初秋十点的暖阳普照湖面,潋滟的波光让我极尽眼力也看不到她的对岸,点点帆影把整个湖面衬托得浩瀚而沉静,满山遍野的竹子把身旁的湖水染得绿如碧玉,湖水轻轻拍打岸边溅起的水珠不时落在脸上,感觉中似乎触摸到了江南女子的温柔。

站在高邮湖面前时,已是深秋的黄昏。红红的夕阳独独地美着,却不见高邮湖有任何的回应。她旁若无人地静着,似乎没有边际的水面上,一丝波纹都没有,更不用提水鸟的叫声。一条破碎的石船卧在岸边。那种空旷和冷寂,带给人一种没有任何傍依的孤独感。

当这几个湖的湖水依次漫过我心头的时候,我知道家乡的那条河不能不渐渐淡去她的影子了,她没有千帆竞发,没有渔歌唱晚,甚至连芦苇都没有,她真的算不上什么了——尽管她滋润过我的梦境,尽管我永远都承认我是她怀中游出的一条小小的鱼。

好在我一天天地在长大,大到已经具有足够的分辨和挑剔的能力,这几个湖在让我兴奋不已的同时,也让我看出她们都存在让我不愿接受的缺憾:微山湖太狭小太逼仄,象个说土不土说洋不洋的小“爆发户”;太湖太柔媚太轻佻,象个清秀亮丽缺少底蕴的江南女子;而高邮湖太沉闷太寂清,象个红尘看破六根清净的无为道士……

我相信,即使没有海的存在,这几个湖也难以长久占据我的心灵。

(三)

而海,至今依然在我看不见的远方浩瀚着、澎湃着。

衣上征尘染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这是我极其欣赏的诗句。每当想起这句诗,头顶纶巾、手执儒扇的古代才子们自由无羁、行走天涯的潇洒身影就会立即映现在我的脑海,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渴望远游的冲动。

远游,是人与自然的一种最直接的贴近与交流,是一种升华,也是一种回归。我渴望这种贴近与交流、这种升华和回归,我渴望每一处让我心荡神摇的山山水水,可是现实生活中,我却没有可能再去拥有古代才子们的那种自由无羁。作为上班族的一员,几乎每天我都必须心甘情愿地从住处到单位,从单位到住处,兢兢业业,问心无愧,没有掌声仍然要乐此不彼,忙碌得单调而纷繁。剩下来的时间,要么看看书,要么写写字,要么躲进自己的单间室里,抽着烟,静静地发呆。在这些不着痕迹的昼夜更替中,我真的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看:自己的生命到底是愈来愈丰盈还是愈来愈苍白了?!

也曾经多次决定去近在咫尺的连云港——看海。虽然有人说那里的海没什么看头,要去还是去海南——看南海。可是每次仓促地决定都被仓促地取消。咫尺尚无缘临近,天涯又岂敢企及?!

海,只能在我的心中奔腾不息。

(四)

终于有一天,我得到一次远游的机会——不是去看海,而是要在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长江上行走。

那是1997年立秋的第一天,我从南京第四码头郑重地跨进江渝号轮船的三等舱。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我几乎都是站在船栏边,听涛声浩荡,看远山近水。面对母亲河,我就象面对久别的母亲,不愿错过一分钟的倾听与领略。从南京到芜湖到安定到九江到武汉到宜昌到三峡,江面时而宽阔时而狭窄,江水时而平缓时而激越,江边时而平原万里绿水如烟,时而群山叠嶂翠峰如簇。夜晚,江月冷冷地照,江风冷冷地吹,江水滔滔地流,江面空旷得令人感到渺小。“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雄伟诗句以及“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荫,气象万千”的壮观文字,在我的耳畔荡漾不绝。这些美丽的文字,与其说是赞美洞庭湖的气势恢宏,不如说是描写长江某一段落的某一瞬间更为贴切更为生动!——这是我三天三夜挥之不去的印象。母亲河长江就象一本耐读的鸿篇巨著,毕其人一生的精力,也不可能读懂她第一页隐藏在文字后面的内涵和魅力!——更不用说读懂她的全部了。

面对长江,我的心中陡然涌起对祖国山河无与伦比的崇敬和叹服,更有一种“匹夫有责”的强烈责任感。这样的河流孕育出来的民族,肯定是地球上优秀的民族;这样的河流孕育出来的文明,肯定是地球上出类拔萃的文明!——面对长江我不能不无数次忘乎所以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浩叹。(我不可能象有的人那样面对长江木然地说“不就是长江吗,有啥?”我甚至认为长江在让我惊叹的同时,还让我产生深深的忧患,同说这样话的一类人无不关系。正是因为一些人的漠然和无动于衷,才导致我眼中的长江泥土一般的混浊,还有常常让人眼睛疼痛的随处可见的漂浮在江面上的白色垃圾。这究竟是谁造成的呢?长江不可能容纳一切呀!还是尊重她吧,尊重自然吧,只有尊重,才能相互依存;不要再言征服了吧,自然和人谁也征服不了谁,征服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最后破坏的,还是我们自己的生存家园。——这是题外话)。

哲人叔本华是一位具有世界心灵的和平主义者,他认为一个人既然爱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为什么不应该爱世界和人类?一个爱世界和人类的人,决不会不爱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我对这种观点非常赞同。长江固然是神圣而伟大的,至今我也没有见过第二条可以与她相媲美的河流,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大海正是由无数条象长江这样伟大的河流汇聚而成的,她容纳了整个的长江。我不能因为长江是我的母亲河就把她提升到能够和大海相比的程度。

所以,亲近过长江之后,我更强烈地想见到海,想知道海究竟是什么样子?

(五)

在我的心中,海应该有浩瀚无边的伟岸,有深不可测的内涵,有一尘不染的清澈,有容纳一切的胸怀,有吞吐一切的伟力,有汹涌澎湃的豪情万丈,有碧波荡漾的柔情万种,有历史积淀下来的凝重,更有现实呈现出来的豁达……她不象有的事物那样可以让人一目了然,见一斑而知全貌,落一叶而知天下秋。海的神圣和伟大不是我们一朝一夕就能领略到的。要见她,必须作好准备,必须领略到她的春夏秋冬以及白昼和黑夜。只有这样,才能在更深层次上理解她把握她,才能更准确地领会她的暗示她的提醒,确切地说,是她的启蒙她的点化。冷静下来后,我相信这是我至今未见到海的真正原因。我不愿匆匆地去看她一眼就匆匆而返。

喜欢涂抹文字的我,无时无刻都想见到海,为此,我专门为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一岩”,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海边的一块岩石,这样我就能和海长相厮守;这样,我就能真正理解潮涨潮落究竟代表了海怎样的心情。这是我的虔诚,也是我的梦幻。

今夜,坐在自己的单间室里,又呆呆地想起海。

比大地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宽广的是人的心灵。——一位诗人的声音终于醍醐灌顶而来,让我幡然顿悟。

好吧,好吧,既然至今无缘去见现实中的海,那么,好吧,就让我走近心灵,让我走近心灵去寻找海吧。

这种想法一经产生,内心真的就好象有海水汹涌而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三个人,三个人瞬间就变幻成我心中的海。

一个是某单位的中层干部。他的名字就非常具有海的意味,可以解释成:巨大的水流从源头奔腾而出。什么样的源头,才能涌出巨大的水流?什么样的水流才能称之为“巨大”?“飞流直下三千尺”、“天上来”的“黄河之水”能称之为“巨大的水流”吗?当然能,但我想假如把海提升到瀑布的高度、黄河的高度,然后再让她奔腾而出,那么,谁是真正“巨大的水流”?自然是海。

这位中层干部之所以让我尊敬,不是因为他对我有多么厚爱,而是因为他做人的品格犹如他的名字。对待工作,他仿佛有取之不竭的精力和智慧,无论哪个部门哪个人找到他,无论这项工作属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按照要求圆满完成。他已是知天命之年,除了工作之外,他还需要照顾因病近乎双目失明的老伴,负担可想而知,可是他那饱满的精神以及乐观的态度,仍是好多人无法能比的。

在现实生活中,他的这种品格,得到的并不都是尊敬,有时还有不理解甚至不公正。对这些,他照样坦然地接受,然后稀释它、分解它、宽容它。在我眼里,他的形象常常幻化成浩瀚无边的大海,他的胸怀的确象大海那样宽广。

另一位是一家报社的副刊编辑。她的名字里就有海。作为编辑,她不露声色地欢迎每一位作者,就象大海不露声色地欢迎每一个看海的人。所有的稿件她都认真地审阅,然后为作者真诚地指明发展的方向,就象“纳百川”的海,无论什么样的河流都可以汇入她的胸怀。所以,几乎所有的作者,都对她心悦诚服,都甘心围绕在她的周围。她经营的副刊自然有声有色,在每一次同类报刊评比中,都能引来赞誉声,就象大海,她的每一瞬间的变化都能引来惊叹声。

可是,也有暗流猛烈地冲击她。她能强烈地感受到,但是,她的表面依然是一尘不染的清澈,依然是碧波荡漾般的安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赞叹也罢,攻击也罢,都改变不了她什么,她依然在该涨潮的时候涨潮,该落潮的时候落潮,该澎湃的时候澎湃,该安静的时候安静。

还有一位是我的朋友。她是搞技术的,曾经出国培训过。她的名字,既是海中的一滴,又是整个的大海——就象她本人,既平常又卓异。在大多数人眼里,她只是一滴平平常常的海水,隐入形形色色的人海中,也许只有她的气质能让人的眼睛瞬间为之一亮。但是,她的卓异之处并不是谁想拥有就能拥有的。

她是个极讲原则的人。有一次,一位相关部门的同事找她借东西(公家的),说好9点钟送还,结果迟到10分钟。她非要人家解释迟到的原因。我听后笑着说她:你太呆板了,原则要讲,灵活性也要讲嘛。她一本正经地说:灵活?灵活?有些人正因为太灵活了,所以干什么不象什么,做什么都做不好。——让我惊奇的是,她的所谓“原则”,不但没有让同事们疏远她,相反,她却得到了几乎所有同事的信任和敬重。

我曾经多次为此迷惑不已,很快我就发现,我愈深入地了解她,我愈无法走出她无意中就具有的博大与宽容。今天,当我走进心灵寻找海时,我终于明白,她确实就是具有深不可测内涵的大海,大海也是有原则的,她的原则就是海岸!——又有谁因为海岸的存在而讨厌海呢?相反海正是因为有了海岸才更具有让人永远震撼和叹服的魅力呀!

这三个人,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兢兢业业,不希求身外之物,自然也不在乎误解伤害,所以他们平时都不显山不露水,没有权势的光环,也没有荣耀的陪衬,汇入茫茫人海,甚至连一朵浪花都不曾掀起。但是,在我的心中,他们都是真正的海。我想,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正是因为拥有绝大多数象他们这样的人,才会走出百年衰败,走向辉煌再生;我们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正是因为拥有绝大多数象他们这样的人,才会正义多于邪恶,祥和多于阴暗。

这样的人,不正是我渴望见到的海吗?(摘自散文集《永远的异乡人》。1998年6月1日完稿于徐州。发表于当年的《徐州日报》和《江苏邮电报》。曾被读者评为“在放鹤亭副刊掀起滔天巨浪”。是本人早期散文代表作之一。)

简介

作者

徐  慧:男。江苏沛县人,现居南京。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做过6年企业报编辑记者。曾在包括《人民日报》《中国新农村》《中国书画报》《人民邮电报》《青年文学家》《散文百家》《风流一代》《连云港文学》《现代快报》《青年诗人》《四川人文》《星河》诗刊等全国各级各类近百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600余篇(首),有近百篇获市级及以上奖项,有近百首诗被《新浪》《搜狐》《腾讯天天快报》《今日头条》等网刊转发。曾被《沛县报》《淮海文化报》《徐州日报》《江苏邮电报》《江宁新闻》《连云港文学》《江苏作家》等数家报刊及几十家网刊和微信平台隆重评价其散文、诗歌作品,其中被《连云港文学》杂志头条推介诗歌作品及评价。被圈内人称为“情诗王子”“有天赋的评论家”。著有散文集《永远的异乡人》。现就职于中国联通江苏省分公司。诗  观:诗是现实日常生活折射到灵魂深处开出的奇特花朵,是对真善美的引领。同时,坚持说人话、说人能听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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