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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 | 田 草:荞麦花开

 当代文摘 2020-09-09

荞麦花开

 每当我看到满山遍野的荞麦花开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它就是雪花的前世,背叛了冰冷的冬天,来初秋赴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一朵挨着一朵的小花,喧闹而热烈,洁白而纯净,小小的花朵没有什么芳香,却也能让蝴蝶蜻蜒停下脚来张望,玉米抖着红樱笑;谷子笑弯了腰;小草跟着荞麦花随风摇曳;一朵一朵的小花,露着小巧的红嘴,相极了我母亲曾经穿过的一件蓝底白花的衬衣。

那时母亲在面粉厂上班。每天回来,弄得脸上衣服上都是白色的面粉。如同鬼怪一样模糊了她那张好看的脸,长睫毛掛着的白色面粉,如冬天里的霜掛。母亲拿着鸡毛掸子,连同灰尘往下敲,那些白色的面粉跟着鸡毛掸子,长了腿似的落在母亲事先铺好的报纸上,不一会儿,嘻皮笑脸的组成一个团队,变成一座小山。母亲又从兜里掏出一小把面粉,小心地把它们装在一个碗里攒起来。饿极了的弟弟一哭闹,母亲哄他别哭,很快母亲用积了几天的面粉做成菜团子。白面玉米面掺混的菜团子蒸在锅里,弟弟和我迫不及待地敲着碗,看着灶台上的热气燎绕,馋的肚子咕咕地叫。后来我明白母亲是故意把这些粉尘带回家,用她的巧手,翻着花样给我们做面汤面饼的。

七八岁的我不会和面,荞面总是不如白面柔和,无论我多么使劲地柔,荞面都很生疏地逃离我的柔躏,累得我满头大汗,依然不归顺于我。无奈,向母亲求绕,母亲过来,左拍一下,右拍一下,那些荞面就乘乘地聚在一起了。母亲说我不会用力,做饼的面必须要和的柔软才行,想简单做荞面饸饹,吃饸饹最好。母亲从别人家借来一台压面机,卡在炕沿上,铁钳子紧紧地夹住了炕沿,固定好之后,母亲把面团放到有牙齿的槽子里,我踮起脚尖,开始用力往下压,累得我脸红脖子粗的,小手很快会挤出血泡来。母亲笑着接过来,轻轻地一压,饸饹一根跟着一根出来了,细细的面条,从塞孔里出来,均匀,如一条条复活的虫子。母亲咬着她的大辫子,胸脯一鼓一鼓的,母亲衣服上碎碎的小花儿,被顶的灿烂起来,我借故让母亲手把手教我,有意撞着她的胸脯,聆听着花开的声响。母亲喘气的声音,让我倍加的贪婪,时不时想盗取那个声音。母亲散开面条,往锅里下,水哗哗地开着,昌着泡泡,炸一碗酸莱卤子,上面飘着几滴香油或者碎末肉丝,吃一口非常筋道。我见母亲瞅着我笑,得寸进尺地拿起梳子让母亲给我梳头,我把头紧紧地往她胸脯上靠,梳子不经意间挑起几根头发,在空中形成弧度,划得我头皮生疼,我却亨受在其中。母亲一头黑发挽起来藏在帽子里,一天也抓不着母亲的弟弟,非要摸摸母亲的长头发,哭闹着要母亲把长发露出来。母亲哄着她说,长大给他娶个长辫子的媳妇。想摸天天摸,弟弟这才松开母亲的手。

第二天,等我们醒来时,母亲扛着锄头上山种地去了。她在山坡上用力地刨着坑,太阳照歪了她的影子。母亲把一粒粒荞麦种子埋在了地里。后面山坡,是块长满野草的荒地,过去是乱尸岗子,没人来,没人种。我家住在北城壕,属于市里。父亲母亲都有工作。选择种地,是贴补我们姐弟吃不饱的胃肠。母亲说,这地太硬,沙子多,石块多,浇不上水,种不了玉米蔬菜。只有荞麦,耐旱。在那饥饿的年代,能吃上荞面汤、荞面卷子、荞面饸饹是多么奢侈啊!但是,我不喜欢吃,一吃就怅气。肚皮鼓的如气球,母亲帮我揉肚子,怪我娇贵。粗茶淡饭才养人,做女人,要学会节省,才能过好日子。

于是,小小的我七八岁,就跟着母亲种地锄草。等荞麦开花的时候,母亲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一地的麦花儿,像是睡着的羊群。母亲的脸上总是掛着一种喜悅。对于白色的花朵,我总感觉有一种悲凉隐藏在其中。母亲却独独喜欢它的冰洁之美。说它不张扬,不娇气,抗风耐寒。不怕寂寞地等待另一场花开。远古的时候,曾经跟随蒙古骑兵,辗转在欧亚大陆。就是这些野生野长的植物,救活了千万个蒙古骑兵。荞麦是沙漠上特有的植物,能剥皮,吃米磨面。簸出的麦皮做枕头,通风透气,不做恶梦。小时候我们在炕上,玩鸡毛掸子,玩羊拐,唯独不许骑枕头。母亲说,枕头是一个人的灵魂。每天躺在上面,释放着一天的苦乐,对谁都不能说的话,躺在枕头上,能说说心里话。枕头是跟着魂儿走的,没看见人死后,都要把枕头烧了吗?被褥能留,枕头不能留。如果沾染邪气,家里会闹鬼。听得我毛骨悚然,再不敢乱扔枕头。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一个人的魂藏在荞麦皮里。因此,我对荞麦产生了一种恐惧,每每吃到肚子里,折腾我好几天,憋的跟母鸡下蛋似的,蹲坑,蹲不出来。但是,母亲用她的双手,割回一筐又一筐的荞麦穗子,晒在太阳光下,拿着小棍在敲打。啪啪,鸡们跟着母亲的背后,哄母亲开心。我时常怕那棍子不小心会飞到我的屁股上。当这些荞麦脱出壳,变成一粒粒粮食的时候,母亲用嘴吹皮子,嗑瓜子似的试牙口,有时会兴奋地喊:"成了,我的孩子们有救了!"

 我们靠着母亲的勤劳,度过了饥饿的年代。不久,还给父亲买了一辆二八大卡自行车。父亲骑在上班的路上,一路摁着响铃,有时单腿蹬车,故意溅起路边的积水,惹得女人们看花了眼睛。父亲因而骄傲,说他娶了一个能干的老婆,很快家里脱贫致富了。但是好景不长,忽然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个警察把母亲带走了。弟弟追出去嚎啕大哭,我拽着弟弟,看着母亲一步一回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过了几天,父亲也被带走了。没几天,母亲被放回来了。但是,警察硬是把那几袋荞麦扛走了。说母亲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他们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城里人,当好工人,搞好社会主义建议。不是你的地,你去种,是犯罪。父亲跟警察吵架,说那是乱死岗子,根本不是谁的地。为教育中毒太深的父亲,把父亲强行送进了学习班。母亲很委屈地说:那是一片荒地,我种荞麦不过是让孩子们能吃饱饭,犯什么罪了?但是,警察说,那是国家的地,荒不荒跟你没关系。凭母亲这几句话,证明她思想有问题,顽固不化的母亲,坚决不认错,学习班又不去,结果被单位开除了。母亲失业了,生病躺在家里,好几天不出屋。后来父亲为哄母亲开心,父亲借款给她抓回来两头小猪崽,母亲的脸上才露出笑容。母亲挎起竹筐,天天到山上剜野菜养猪鸡,大辫子一甩一甩的像个指挥棒,跟着她的菜筐奏乐。渐渐地母亲的脸上有了笑容,母亲把她的猪养的白白胖胖的。睡梦中,我常听到母亲,"咯拉咯拉"叫她的猪,如同叫她的孩子那么欢喜。

 等我又大一些时,母亲摆地摊去卖菜了。每天早出晚归的。三十几岁的人,弄得满脸都是皱纹。母亲个子很矮,推着一大车菜沿街叫卖,经常被城管撵得丢盔卸甲。母亲推着她笨重的辕子车,母亲替带了一匹马,两手搭着车把,很有力量地拉起千斤重的菜车,"吱嘎吱嘎"响在雪地里,响在离我渐远的冬天里!后来母亲拉不动车了,在市场的一角摆摊卖荞面饼。虽然是她亲手做的,有的放芝麻盐,有的放黄豆面,外焦里嫩的荞面饼,虽然只有三毛钱一张,看着好吃,但是很多人还不习惯外卖,母亲第一次卖饼就出现了滞销。离老远我看见扎着红头巾的母亲,蹲在墙角往街上眺望。傍晚,天空飘雪了,我见到被雪花包围的母亲,满脸冻得青紫,母亲依然守摊张望。母亲如雪中梅花,屹立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我知道饼没卖完,她是不会退市的,哪怕等到天黑,她也要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去,我有多少不忍,偷着找人把剩余的荞麦饼买回来。当我咬着发硬的荞面饼时,别一样的滋味儿涌上我的心头。咬着咬着,我就闻到了荞麦的骨肉,忽然觉得一地的荞麦在我的血液里生长起来。从此以后,我真的喜欢上吃荞面饼了。母亲在第一次卖光荞面饼之后,回到家极其兴奋地喊:"真的有人喜欢吃呀,明天我多做点…"那一瞬间,我真的想哭,我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后来,母亲依靠她烙荞面饼的手艺,给我攒了伍佰元嫁妆。接着又给弟弟盖了新房,娶了媳妇。

当弟弟真的娶回一个梳着长发的女人时。母亲的腰已经向下行形成了九十度。她不再去卖菜,天天在家做饭看孙子。弟弟腾出空来做生意,经常外出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再后来弟弟得了糖尿病。母亲知道后,让他多吃荞面,降糖。母亲说荞面不含糖,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据《本草纲目》记载:"荞麦,是耐寒抗旱之物,多长在高温的平原地带,内含多种赖氨酸和微量元素矿物质等,常吃能促使人血液循环,软化血管"。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有诗云:"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我喜欢荞麦花的纯洁、柔弱,美丽、可爱,寄托耕耘者的希望。当荞麦花以全部的付出形成果实之时,正是她生命凋谢的降临。虽不壮烈,却辉煌。虽不伤感,却令人难以忘却,其生命又是如此之重,比之于人似也高洁三分。花开一季,无人在乎它的产量,记住的是它的品性,逢雨就活儿,似野草似的,无论是沙漠,还是土沟旁,只要有一粒种子发芽就会野性疯长。花朵很小,淡淡的透着一点红,开的恣意,开的热烈;一朵挨着一朵,挤挤挨挨的一片生机。现代文明发展到今天,雾霾的日益加重,化肥农药的侵害,让许多人的血管有了污泥。荞麦,被冷落多年的植物,忽然有了独有的价值。母亲对荞麦情有独钟,或许不是它的美丽,只因当年它与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万没有想到喜欢吃荞麦的母亲,有一天也会让血管堵塞了。到好几个医院看,母亲都是歪着嘴,说不出话。在她病重时,我多次给母亲熬荞麦粥喝,但是那些荞麦就是不肯呆在母亲的身体里。在一个荞麦花开的日子里,她还是随风去了。送葬那天,弟弟举起泥盆摔。啪啪啪,摔得我心崩裂。然后,焚烧母亲的遗物,那些荞麦皮在烈火中呜呜哭泣。母亲枕头里的秘密或许是跟着她去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再看到荞麦开花,总有一种伤痛。老觉得白色的花朵中隐藏着什么,是雪花的悲凉,还是杏花的背叛?忽然间,我才发现荞麦为什么会有草的坚韧,树的执着,因为它的穗子里装着母亲的爱!它没有漂亮的花朵,永远也当不了情人节的礼物。但是,它的血脉里,流淌着母亲的泪。无论母亲走了多久,荞麦皮枕头,却依然伴随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夜,帮着我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美梦。虽然花落了,叶枯了,不死的是荞麦的胎衣,却永远地睡在我的枕下,陪我度过童年青年或者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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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田  草,女,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第四届作家班。现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玻璃花》长篇小说《泣血商人》等。现开公司做生意,闲时多攻于小说散文创作,并有部分作品获过国家级和省级报刊征文奖!

《当代文摘》微刊编辑部

主编:黄山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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