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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 《金瓶梅》中的小人物(文/璠 瑜)

 当代文摘 2020-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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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名家,力扶新人


《金瓶梅》中的小人物

作者:璠  瑜(天津)

《金瓶梅》这部书在很多人看来是一部有着隐秘的吸引力的书,这与它曾是禁书且多言男欢女爱之事有关,但它作为一部世情小说,其真正的价值并未限于“情爱”二字,引东吴弄珠客在《金瓶梅词话序》里的话来说,这部书是“借西门以描画世之大净”;张竹坡则称“凡人谓金瓶是淫书者,想必伊只知看其淫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读法五十三)。此书描写世间百态,多通过刻画处于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物实现,用张竹坡的话来说就是“因一人写及一县”。值得关注的是,书中人物虽有阶层、类别之分,然同阶层、同类别的人物在性格方面各不相同,可谓“同中有异”。

一、名字即叙事

《金瓶梅》刻画人物是较为细致的,这种细致不仅体现在能够刻画出人物性格的流动性与立体性,不刻画扁平人物,而塑造圆形人物,更体现在即使是次要的小人物的名字也有讲究,甚至有的人物仅靠一个名字就能使读者窥见其形象、性格之大部分。在这一小节,笔者仅讲两批人物,第一批人物是西门庆的九兄弟,第二批人物其实只一人,他只身一人出场,全书写他也不过五个字,只五个字就勾勒出了他的形象。谈到他们的名字,格非曾讲这“其实不是名字,而是叙事”。

先看西门庆的九兄弟分别叫什么吧。应伯爵(白嚼),字光侯(光凭喉咙混饭吃);谢希大,字子纯(紫唇);祝实念(着实念);孙天化(天话),字伯修(不羞);吴典恩(无点恩);云理守(云里手),字非去(飞去);常峙节(常时借);卜志道(不知道);白赉光(白赖光)。这九个人皆是西门庆以财笼络的帮闲,他们是墙头草(西门庆遭难闭门不出时,他们也不登门,西门庆转危为安时,他们又装作无事,厚颜搭讪。西门庆死后他们冷眼观其家道日衰而未有扶持。)他们圆滑、虚伪、两面三刀,助长西门庆的气焰,从他们的名字中也能看出其性格一角。比如应伯爵,“伯爵”谐音“白嚼”,暗示此人是白吃饭的;他字光侯,暗示其光凭喉咙就能混饭吃,这名字起得好,凭一名字就道出了此人油嘴滑舌、深谙酒桌逢迎之道的特点。他逢迎西门庆可谓“无微不至”,他年长西门庆几岁,却管西门庆叫哥哥;常常称赞西门庆的吃穿用度,妙在总能说出所以然,博西门庆欢心。此人深谙酒桌逢迎之道,西门庆家只要摆酒席,他几乎每宴必到,当然他的陪酒功力自然高超,无论是与同桌妓女的嬉笑打闹,还是在酒桌上对西门庆的吹捧迎合,都尽显应伯爵的“抱大腿”功力之高。当然,应伯爵既是“白嚼”,又怎会无利而起早呢?他处处逢迎西门庆,全因为有利可图,所以西门庆一死,他就另抱了别人大腿,甚至撺掇张懋德娶西门庆的小妾李娇儿,卑鄙无赖嘴脸毕现。这位帮闲可真是白吃了西门庆那么多饭,白拿了西门庆那么多钱,到最后还是插了朋友一刀。

接下来这个人物叫“孙歪头”,他可以说是全书分量最轻但名字最响的小人物了。格非曾评论:“要知道‘孙歪头’其实不是名字,而是叙事。或者说,作者将原本属于形象描写的‘状貌’,强拉到他的名字(称呼)之中,从而完成了最小化的人物塑造——孙歪头三字一出,其人仿佛立刻就站在读者面前。”

二、“犯笔而不犯”

名字可以算是区分人物的依据之一,但倘若《金瓶梅》中的人物都模糊了姓名,读者就不认得他们了吗?非也。因为《金瓶梅》中的人物即使属于一类人、一阶层,而他们每人的性格特征各不相同,又太过鲜明,所以你可以清楚地知道这个刁泼的是潘金莲而非李瓶儿,这个媒婆是王婆而非薛嫂。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同而各异的特点,被张竹坡概括为“犯笔而不犯”。《读法四十五》中说:“《金瓶梅》妙在善于用犯笔而不犯也。如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人的谈吐,一丝不索。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乱一丝,写一王六儿,偏又写一贡四嫂,写一李桂姐,偏又写一吴银姐,郑月儿。写一王婆,偏又写一价姑子,偏又写一王姑子,刘姑子。诸如此类,皆妙在时时犯手,却又各各一款,绝不相同也。”

下面以书中的媒婆形象为例,分析《金瓶梅》中的人物的“犯笔而不犯”。《金瓶梅》中的小人物也都很立体,这些形象是多元的,其性格的展现是在特定环境中进行的,所以相同情况下,同一类或同一阶层人物的行为方式各不相同;不同情况下,同一人物展现出的性格层面也不同,由是足见作者塑造人物功力不浅。书中的媒婆(王婆、薛嫂等)兼有冷热两面,当她们为人说媒时,巧舌如簧、句句恰到好处,脸上笑开花,所赞之词真假难辨,可谓“外热”;当她们打着卖翠花的旗号倒卖妇女、助人偷情、纵人杀夫时又真是冷到骨子里,可谓“内冷”。在这些媒婆中,王婆的个性又很鲜明。她以开茶馆为业,还干一些说媒拉纤、倒卖妇女的勾当。她主要出现在小说的前九回和八十六、八十七回中,她撮合西门庆和潘金莲,助二人偷情,唆使潘金莲毒死丈夫武大郎,最终让西门庆娶潘金莲回家。在小说的最后部分,王婆又高价出卖潘金莲。这个人物最主要的特点是心狠手辣,比如当武大郎发现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奸情后,王婆给潘金莲出谋划策,唆使潘金莲毒死丈夫,其间王婆表现淡定、说话亦有逻辑,足见其冷酷无情、狠毒卑鄙。而王婆的形象之所以不能单以“狠”字概括,则在于她所有的行动背后皆有一“利”字驱使。她竭力帮助潘金莲和西门庆二人偷情,在武大郎被毒死后又教唆西门庆娶潘金莲,不过是贪图那么一点保媒钱和武大郎死后剩余的家财。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得也正是王婆这类人。王婆身上有媒婆们的共性特征——外热内冷、巧言令色,也有自身的独特性——极度贪财与狠辣。

除了媒婆形象外,书中还常出现的一类小人物是妓女,如:李桂姐、李娇儿、郑爱月、董娇儿、韩金钏等。这一类女性形象在男人眼中不过是性爱玩具,在女人眼中不仅是一种潜在威胁,更是令人瞧不起的“异类”。她们靠卖弄风姿结交上流,但始终处于社会边缘,处于下层的下层,承受着男权的压迫与损害。在小说中,妓女与其他女性形象的地位差距是明显的,这反映了作者刻画不同阶层人物的功底。虽同为男权社会的受害者,吴月娘不满西门庆纳妾就可以与之冷战,潘金莲使性子时尚可耍泼,而妓女们可有任性的时候吗?郑爱月以“王皇亲家先请”为由不赴西门庆之约,却终被西门庆差人强行接来,妓女是没有拒绝和选择客人的权利的,即便郑爱月有不满,她也只能以“不说话”来抗议。董娇儿和韩金钏被叫上门服务,作为男性官员的蔡御史可以道貌岸然地选一个妓女陪睡,作为妓女的韩金钏不入蔡御史的眼就只能被淘汰。那么,深受西门庆喜爱的李桂姐又如何呢?她虽成为众妻妾的眼中钉,却未真正走进西门庆的心里。在李桂姐唱曲怨三官时,应伯爵借题利用她讨好西门庆,就此西门庆一举把李桂姐的“绿头牌”撤了下去。妓女是没有表达真情实感的权利的,因为一旦你的真情不被男性接受,你便只能被遗弃。

便是写共同遭受男权压迫和损害的妓女,不同的妓女自然有各自鲜明的个性,刻画不同的妓女也有不同的意图。张竹坡语:“写一李娇儿,见其来遇金莲、瓶儿时,早已嘲风弄月、迎好卖俏,许多不肖事,种种可杀。是写金莲、瓶儿,乃实写西门之恶;写李娇儿,又虚写西门之恶。”(读法十八)张竹坡认为作者写李娇儿是为虚写西门之恶,笔者认为除此之外,李娇儿形象的塑造还表现了当时社会中妓女阶层生存的困境与所谓“出路”。写李娇儿怎么能反映西门之恶呢?这要分析西门庆娶李娇儿的动机。按理说像西门庆这样的大户,娶妻纳妾还是要看家庭背景的,但偏偏西门庆是一个性欲旺盛又颇有怪癖的人,他能够纳李娇儿为妾纯粹是出于满足自己性欲的考虑,没有其他原因。所以,李娇儿只是西门庆发泄性欲的工具而已。而李娇儿的经历与归宿也反映了当时社会下妓女的现实处境,要想摆脱沦为多数嫖客的性爱工具的命运,就要专注地当一个较有钱的男性的性爱玩具,而实现这一目标的途径就是委身大户做妾。李娇儿在西门庆家中做妾时,自知出身低微,时时保持低调,但也依然被家中其他女性歧视、嘲讽,而西门庆一死,她就立刻谋算着自己未来的新出路,最终卷钱离开,另做别人家的小妾。这所谓的妓女的“出路”是极其辛酸的,但在当时的社会下沦为娼妓的女性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与李娇儿不同,郑爱月则稍显清高。张竹坡认为:“其写月儿,则香温玉软之笔,见西门一味粗鄙,虽章台春色,犹不能细心领略,故写月儿,又反衬西门也。”(读法二十二)此为二者之不同,笔者亦赞同张竹坡之观点。

论及《金瓶梅》中的各色人物,张竹坡评道:“西门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是可作为本小节的总结。书中所写之人或同层不同类,或同类不同层,即使同层、同类也不同脾气秉性,人人皆有个性,实在令人过目难忘。

三、以悲悯之心写人间冷暖

《金瓶梅》写世情、写人物,抛开种种技巧不谈,也有一颗悲悯之心在文字间。张竹坡说:“作《金瓶梅》者,必曾于患难穷愁,人情世故,一一经历过,人世最深,方能为众脚色摹神了。”(读法五十九)这部小说写人世百态,写一众小人物的生死命运,写合乎情理的事,也写非常态的事,若读者把这部小说当成历史真实来看,怕要被作者唬弄了。但若读者完全把书中所言之事当成假的空的事,也不能读出书中饱含的悲悯之情与对人情世故的观照。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皆在一书之中呈现,对现实的观照加之以对情节的虚构,倒使这部小说充满了人情味和真实感。就说书中的邻居们吧,他们有所为亦有所不为,其心态之微妙与复杂、行为之矛盾与自然,更显得合乎情理。关于这点,笔者认为《雪隐鹭鸶》一书评得好:当潘金莲与西门庆偷情时,邻居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但碍于西门庆的淫威又怒而不言;可对于王六儿与二捣鬼偷情一事,众邻居正义感爆棚,非但偷看,看完还偏要捉奸,捉住后又非要游行,搞了个全民狂欢。这些邻居们的形象太逼真了,以至于笔者觉得这些邻居还活在现今的社会里,有如住在我们对门却不太熟悉的邻居,有如在微博上互相关注、偶尔评论的网友。这些邻居无法单纯用好坏去评价,也无法说他们做得对或错,他们过着小人物的平凡日子,也总有自己这样做和不那样做的理由,一切都合情合理、自有安排。

张竹坡说:“读《金瓶》,必须列宝剑于右,或可划空泄愤。”(读法九十五)“读《金瓶》,必须置香茗于案,以奠作者苦心。”(读法九十九)这部世情小说,携泥裹沙、倾泻而来,包含着人世的黑暗与丑陋,透露着人情的冷暖远近,一切都显得那么凉薄,一切却都在“情理”二字之间。唯有以悲悯之心写出的小说,能如此真实,又如此虚无吧。

“所有的人实际上都是同一个人。他们都受着欲望的煎逼,受着风刀霜剑的摧残,受着六道轮回、漫漫黑夜的笼罩,这正是《金瓶梅》指点迷津、悲天悯人的基石。”从小人物说开来,延伸至市井风俗、政治经济、社会变迁、人情世故,每个人物都如此独立而鲜明,又都无法脱离社会结构、人际关系而存在,各自承受着自己的命运与苦难,偶尔喜悦,终是苍凉。

美文作者风采

作者简介:璠  瑜,天津人,文学学士,90后女撰稿人,新浪微博:璠瑜。写作宗旨:我手写我心,以笔书真情。愿以文会友,与大家分享生活中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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