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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云绯 | 乡路深深深几许

 当代文摘 2020-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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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zhongwaiwenyi

重名家,力扶新人

  乡路深深深几许  

作者:梦云绯(四 川)

 

小时候,交通极其不便,父亲每次回老家都要走很远的路。

一条小路先沿河边,再到田野间,然后绵延到山里一直盘旋,盘旋。翻完一座山再一座山,过完一座石板桥再一座石板桥,给人的感觉是,这条延伸到大山深处的小路好像没有尽头。到了大窝还要爬山下坡不知走多远才来到月江与大窝的临界处,再乘船渡河,翻上河坎就拢家了。

那时候,即便是走路比较快的大人,每次回老家,紧走慢赶的都要走大半天。而父亲,一般都是提早一天起程,因为他说如果在当天走,一天时间根本不要想拢得了家。

但那时,我们几姊妹都喜欢跟着父亲回老家,特别是我,因为小,不管再远,反正我也走不了几步,平顺的地方走一走,更多时候都是父亲背的。

清晨就被叫醒,简单收拾一下,父亲叮嘱:不要吃早饭,水也少喝点。我说:"一会儿我饿了怎么办?”母亲笑笑:"听你爸爸的"。我以为出了门父亲会在街上买东西给我吃,自然高兴。

可走完了整个街道,发现父亲压根就没有想买早餐给我吃,心里不免有些失望。父亲望着我笑道:"现在没饿吧?一会儿饿了再说。”

父亲一路上问我这样那样的,一会儿又叫我看花看树,一会儿又叫我看大鸟,那大鸟受到惊扰拖着长长的尾翎飞到茂密的山林中去了。我这才高兴起来,拍手欢叫。

父亲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吃早饭吗?”我说不知道。父亲说:“因为你今天会无法吃。“父亲又问"你想吃嘎嘎(地方土语,即肉)吗?“我说想。父亲笑着说:"今天管你吃过够,到时候不要客气哟。“一开始不明白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

走不了多远,在田弯处路过一户人家。主人正在门前的地里劳作,只瞥到父亲一眼,就惊喜的喊道:"哎呀!罗老师,是你呀?要回老家吧?“父亲应着,那人立即停下活热情的跑过来:"这么早一定没吃早饭吧?快进屋把早饭吃了再走!"父亲说:“不了,还要赶路。“那人毫无商量的余地说:"赶什么路!这么早还怕拢不了吗?快来,快来,一定得吃了走!“不由分说的就拉着父亲往屋里拽,又"幺女"长"幺女"短的招呼着我快进屋去。

一进得屋,忙喊家人烧火煮饭,割腊肉,甚至杀鸡宰鸭……又叫大儿子快去喊某某某来,对他们说罗老师来了,快过来陪着喝几杯。父亲推托说酒就不喝了,鸡也不用杀了,随便吃点好赶路。乡亲大着嗓门说:"不喝酒?那像什么话!既然来了,就安安心心的喝几杯,吃了饭再说!”

主人家先把大盅茶泡起,再捧上几捧生花生撒放在桌子上,说道:"乡下没什么吃的,么妹就吃点生花儿先垫着肚子吧。老罗,喝点茶!"

还没寒喧几句,只见风风火火的来了几个汉子,都高兴热情的与父亲招呼着,拍着肩膀拉着手围着桌子坐下来,喝茶,剥花生,东南西北的聊着侃着,简陋的屋子里顿时热闹非常。

不一会儿,一桌丰盛的菜肴就摆了上来。用大粗碗盛酒,用大品碗装菜装肉。于是大家吆吆喝喝的,无比随性爽朗的大吃大喝起来。

酒足饭饱后,父亲不顾众人的再三挽留,坚持要走。于是几个意尤未尽的送出道来,千叮呤万嘱咐,说回来路过时还须在这里喝酒吃饭,不然会不高兴。父亲应诺着谢过,终于告别上路了。

父亲问我吃饱没有,还饿不饿?我说吃饱了。父亲说:"之前忘了提醒你,少吃一点,不要吃饱了。"我很是不解,又叫我不要客气尽管吃,又叫我少吃点不要吃饱?

接下来,我就终于明白了。

走了一段路以后,又被人热情的堵住了,不论父亲如何解释刚才在谁那里才吃了早饭喝了酒都不行。对方会说:既然在谁那里都吃了饭,为什么到我这里就不能进去坐坐?就算是喝口茶,摆几句龙门阵(即聊天),也是一份情意啊!没办法,父亲只有进家去坐坐,可主人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开始煮饭弄菜了。又是喝酒,吃饭,聊天,告别。

再上路时,已是大晌午了,后面遇到的人家就更推不脱了。所遇到的都是热情得没有办法,难怪父亲不让我吃早饭,还叫在每处都少吃点,不要吃饱。

可就算每处少吃点,一路上要吃五、六台(次),吃到后面,望着满桌的美味佳肴,也只有眼睛饿肚子饱的份,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到最后一家吃了出来,往往天已大黑,主人家又一再留宿。如果不是太醉,父亲都是要走的,但已是不能过河了。因此一般都是由人家搀扶着父亲,再有背我的,打电筒照明的,一窝蜂的簇拥着送到三孃处,他们再回转去,而我们就只有第二天再下山过河了。

如果父亲太醉走不了,那户人家一定会把家里最好的床铺让出来给我们住。记得有一次父亲就被醉困在一户人家,那家人又娶了新媳妇不久,竟然把新婚的房间都让出来给我们住了。

有的时候,我吃太饱后就对父亲说:"我们都吃饱了,实在吃不进去了,下一家就不去了吧?”父亲说:"那不好,坐也要去坐一下,就算是礼行一下。以前我可都是长期在这些人家吃过,住过,躲过的,就算是和他们叙叙旧也好啊!"

是啊,大窝、月江,父亲的家乡!当年父亲在文革时期被斗得、整得差点丢了命。于是不敢再回家,成年累月的躲在老家乡下。偏僻的大山壑谷,成了父亲天然的避护地,乡亲们的户户家家更成了他的栖身之所。

父亲在街上受尽了批斗、屈辱和折磨之苦,而回到家乡躲了那么些年,在乡亲们的看护下,非但没有吃到多大的苦头,反而过得自由自在,随性充实。

父亲常常对我们讲,最初他躲到乡下时,心中都是惶惶不安的,就怕有人去告密他的藏身之所又被抓回去。因此不断的换住处,从亲戚到朋友,甚至是不怎么熟悉的人,都住过。但是从来没有谁去告发过他,而且最开头那段时间,所住人家还轮流为他整夜守园。

不管住在哪家,无论住多久,乡亲们都会实心实意的对他。那个时候的农村非常穷困,但每家每户都会尽力好吃好喝的待他。别人出去干活了,父亲还在睡觉。于是主人家悄悄把饭菜、酒肉放在他床头的柜子上,等他起床后随便吃。而且家里的卧室门从不上锁,都大敞着。

父亲在乡下躲了大半年后,乡亲们就教他烧窑子,父亲聪明肯学,又有知识文化,很快就学得一手烧砖瓦的好手艺,因此就更受欢迎了。

由于历史的原因和父亲的个性使然,父亲一辈子都穷,也没有什么作为。也许很多人都会觉得他自高自大又百无一用,但父亲其实是非常令人尊敬的!

父亲一向嫉恶护弱。自烧窑子后,父亲的收入还是算可以的,但他从来都没有多少钱带回来,家里主要还是靠能吃苦耐劳的母亲去做活来艰难度日的。因为父亲老是把那些财物拿去接济乡下的兄弟姊妹,或乡里乡亲去了。

以前,包括母亲在内,我们都不能理解父亲的所为。但是父亲说:乡下更难!他们尽是拖着七八个或十来个娃儿,每找一分都艰难。


父亲一生贫穷,但他对身边更穷更苦的人却一向都很看照。不论再穷再脏再褴褛的亲朋好友旧识,只要来到我们家里,就一定有吃有喝。有太过艰难的,一有饥饿难熬时就来到我们家,好像在这个家里本来就摆放了他们的筷子一样,但父亲一定会笑脸相迎,没有一点点嫌恶之意。

有时候我们也难免有点抱怨,因为有的太脏臭了。但父亲却正色道:"快不要说这些!对于我们来说,多一个人吃饭不过就是多一双筷子,我们即使少吃两口起码也不会饿肚子。而让人家得一碗饭吃,恐怕就是救命!"至此,我们再不敢说什么。

对于父亲来说,有酒有肉就是最好的生活了。因此每次乡下的爷爷或叔伯们来,父亲一定会让家里顿顿有肉吃,整一壶酒放在桌上对他们说,你们尽管吃尽管喝。只要他们耍过要走了,父亲一定会让他们提上一大块二刀肉再加一壶酒,还或给少数钱,让他们高高兴兴的离开。

不管是远方的亲戚朋友,抑或只是孩子们的伙伴同学,只要来到我们家作客,父亲一定会尽己所能酒肉堪待。因此,父亲经常捉襟见肘,常常借赊。

不管别人如何看待父亲,总之有一点是外人不甚了解的,那就是父亲在他的老家一一大窝、月江,是极受欢迎和尊敬的。

永远难忘父亲在第一次弥留之际,我们请人用担架把父亲抬到船上,送他回老家。那天阴雨绵绵,寒风浸骨。望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望着泪流满面的姐姐和拄着拐杖的老母亲,心里不尽的悲凉。

水面迷濛,远山渺茫。心中不由得暗暗担忧到目的地时如何把父亲抬下船,还要抬上坡抬拢家。就我和姐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肯定是不行的。

船顺流直下,不久就到了。远远的就见河边站满了人,刚一靠岸就纷纷涌过来,一个个都充满关切,一个个都红着眼睛喊道:"伯爷拢了!""大舅拢了!”……声音低切又哽塞。大家七手八脚的把父亲抬下船,有的搀着母亲,有的帮着提箱拿物,拥抬着往家里走。一路上不断有人提醒:慢点,慢点,不要簸着大伯爷"……

我和姐姐完全插不上手,因为路有点稀滑,还反被他们牵着走。

来到老屋,里里外外全是人,而且都是哭得红红肿肿的眼睛,每一个都来看父亲,低声喊着他,问着他。怕他着凉,又一起把他抬到里屋安置好。

我和姐姐绝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景。因为我们很早就在外读书、生活,少有回老家,好些都不认识。

可现在,没有人招呼,没有人安排。他们有的洗菜,有的煮饭,有的去办相关事宜,有的陪在父亲床前,有的同母亲谈话。一切显得那么的亲近自然,又井井有条。

此时的我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真的回家了!我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家乡,什么是亲人!什么是父老乡亲!以前这些只不过是词语,只不过是概念,现在才是深深的领悟到了心里。

第二天很早人们又纷纷来了,我们到街上去置办东西。婶娘孃孃姐妹们二话不说,一个背一背,一趟一趟的帮着把买好的东西背上船。从街上到河下,要背又高又远的坡路,再加上下雨路滑,我和姐姐空着手都走得歪歪扭扭的,更不用说背拿一点点了。

一切后事都安排妥当了,然而也许是因为父亲回到家乡,见到乡亲们心里高兴;也许是因为亲人们对父亲的百般关心和照顾,父亲竟一天比一天清醒,一天比一天好转,最后竟奇迹般的好起来了,又多活了好几年。

后来我才渐渐知道,月江乡下,罗姓是一个大姓,而在庆岭,严姓又是一个大姓。祖辈们本来兄弟姊妹就多,再加上不断的繁衍和姻亲关系,发展下来,就像一张大网铺满了大窝、月江。

我虽然不认识他们,我也记不得小时候常常去吃饭玩耍的那些人家现在的位置。我现在虽然一个人住在大窝中学,但我的心里是温暖、实在的。因为我知道,在我的周围,到处都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乡亲,我实际上是在亲人的包围之中。

今年初,老公装修房子,有一次对我说,这次给我们装修房子的是一个姓刘的经理,也是大窝的人。他还问那个刘经理认不认识我,那个经理说不认识。我听后淡淡的笑了笑,说:在大窝和月江,但凡沾到姓罗,姓李,姓刘,姓严的,恐怕与我们都是沾亲带故的。后来见面一问,果然是亲戚。

还有一次下乡扶贫,同路一个村里的人,闲谈中知道他夫人姓李,我心里就觉得可能又有点渊源,一问,确实又是亲戚。

大窝、月江,我真正的家乡!是我们的罗家扎根的故土!

太多的记忆让人难忘,太多的过往随同父亲的音容笑貌印在了心底。

有一个暑假,我因为太想念父亲了,就私自跟着一个刘家的叔叔来到了大窝乡下。那个刘叔叔家非常贫困,但他却和他的女儿把我当成宝。每天只吃两顿饭,但总会给我蒸一碗干饭,晚上怕我饿就抓点花生给我吃,去赶场回来也会捎颗糖给我,连他的女儿也没有。而他们每天都只吃两顿清稀饭,我好奇的问他们怎么不吃干饭,他们说不喜欢吃干饭,吃了心烧。

耍了几天后我就耍不住了,肚子老是觉得饿稀稀的,心里又嘈寡寡的(久不吃肉的感觉),于是闹着要去找爸爸。刘叔叔却哄着我在那里耍,说明天就杀鸡给我吃。可一天推一天连肉星星都没有见着点,我终于忍不住了,趁他们不注意时一个人跑出去找爸爸。

我在马路上跑啊跑,遇到一个人我就问他:"你知道我爸爸在哪里吗?"那人问了名字后就说:"就这条马路一直往前去就行了,在路边有一个窑子,你爸爸就在那里。"

我就这样一直顺着马路拼命的跑,不知跑了多远,跑累了我就走走,息了口气又跑,只想马上见到爸爸。在跑过一个大转弯后,终于看到路边上有个大窑子,围了一些人,近前一看,父亲正站在窑顶上指手画脚的,突然见到我,父亲大吃一惊,也很高兴。

忙过后,父亲带着我回去,一路上问我怎么来的,听说我在刘叔叔家耍了五、六天了,诧异的问:"这么多天,你吃些什么?"我说每天就吃两顿,每顿就只有一碗干饭。父亲道:"哦,还有干饭给你吃?对你还蛮不错的嘛!“父亲又笑道:"你特别想吃嘎嘎(肉)了吧?"我点点头,父亲笑道:"今晚我就带你去某家(因忘了是哪家),让你吃过够。"我说:"刘叔叔说明天杀鸡给我吃。"父亲沉默了会儿,道:"唉,他哪有鸡杀给你吃呀!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父亲扛了一袋米,拿了些粮票之类的,带着我来到刘叔叔家,感谢了他们一番。刘叔叔横竖都不让我们走,磨着刀说要杀老母鸡炖给我们吃。父亲制止他说:"留着多下几个蛋吧,杀了可惜了。我窑上还有事,二天再来跟你喝两杯!”那个刘叔叔一直把我们送了很远。

父亲带着我来到一个大户亲戚家,那家人见到父亲来了,就像是贵客临门,马上热热闹闹的弄了好多丰盛的菜肴。父亲直往我碗里挟肉,堆得满满的,叫我慢慢吃。直到我吃过睡觉很晚了,都还听到他们吆五喝六的吃得热火朝天……

父亲在老家大山里,在父老乡亲的庇佑下躲过了人生的一大劫难。但同样,只要是比我们更贫弱的亲戚朋友,没有受到过父亲接济或帮助的可以说也很少。

父亲已经作古多年了,但大窝、月江的水还是那么清那么绿;大窝、月江的山还是那么青那么深;大窝、月江的人还是那么亲那么淳。每每站在不倒岭山上,遥望周围的山山岭岭,我总是在想父亲曾经躲在哪一处山里?每每下乡走在深深绵绵的小路上,我总是在想,是否父亲也曾从这里一遍遍走过?每每经过一处处农舍,我总是在想,这可否是我小时候与父亲一起吃过饭玩过的地方?

那绵绵的乡路,深深的山林,袅袅的炊烟,浓浓的乡情,都如那清澈的河水,没日没夜的静静的流淌,一直流淌进我那柔软的心底。

 作  者  风  采  简  介 

罗  谦,笔名:芊哥、梦云绯。生于1969年。四川省宜宾市人。职业:中学教师。学历:汉语言文学本科毕业。爱好文学,喜欢赏读古代诗词歌赋,但更喜欢不拘一格、自由无我。平时爱好写诗歌、散文、小说之类自娱。曾在红袖添香网发表玄幻小说《敲开地狱之门》,及多篇散文、诗歌。本刊特邀专栏作者。

喜欢的格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喜欢的诗句: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中 外 文 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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