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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件 中 山 装

 大春观察 2020-09-10

一件中山装

作者徐扬
(一)
当过裁缝的,都知道男装难做;当过男装裁缝的,又都知道中山装难做。即使在正经八百的红帮裁缝眼里,最费时费事、最纷繁复杂的,也非细毛呢中山装莫属!
一件做工相当考究的细毛呢中山装,从“打线丁”、“配辅料”、“扎壳子”开始,到手工撬边、锁扣眼、并且用独特的、不同的手法钉满十六粒大大小小的扣子、并里里外外熨烫结束,单凭右手中指戴一个顶针儿、拇指与食指捏着一根细细的手工寸针儿,在毛呢料子之间、在黑炭衬或者马尾衬、羽纱或者美丽绸之间穿过来、穿过去的针线活儿,就要用在七千针至八千针上下。且整件衣服当中三四十道工序中的任何一道稍有一点差池,有时甚至误差仅仅两三个毫米,即使费了老大功夫做成的衣服,也要拆开重新来过!

中山装是我国历任领导人日常活动当中必备的服装之一
一个15岁之前还在家中连连闯祸、回回挨揍的熊孩子,竟被分配到了裁缝店学起了“特娘儿们”的针线活儿,这以后不隔三岔五的闯点祸、弄点纰漏啥的,那才叫奇了怪了!
然而,我不仅“奇了怪”,而且还“奇了大怪”!总是一路绿灯,总是平安无事!
依仗着小聪明,以及年轻、好学、眼力好、反应快、动作麻利等优势,短短几年,所学手艺便得到了公司上下、全店内外的普遍好评。
用当下的话说,我不仅有了关注度,而且还有了粉丝群。
某日,接到门市部的一件藏青色的、全毛华达呢的“私人定制”并特别交待:“这件来料加工的中山装,继续让小徐扬做......”

(二)

那个年头的电熨斗,虽不像现在的电熨斗既有温控、又有喷水装置,但较之更早一点的、放在煤球炉上烧的那种火熨斗,或者是用木炭加热的炭火熨斗来说,还是先进多了。各种面料的衣裤该使用什么样的温度熨烫,全靠师傅们撅着嘴,往自己右手的中指上“呸”一口吐沫,再将沾着吐沫的中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贴于熨斗底部,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伴随着一阵带着吐沫腥臭味的水雾冒起,就听那“哒”或者“滋啦”或者“滋”三种不同声音的程度,凭着经验就可以分辨出此刻的电熨斗是个什么温度.....

当年裁缝师傅的工作场景:老式的电熨斗、摆放熨斗的石砖、白衬布围裙、市尺、包着衬棉和衬布的铁凳.......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六年以来从未闯过祸出过纰漏的我,没料到在这件“私人定制”的前腰身处,烫了个令人恐惧的“碗大的一块疤”!
这何止是“湿了鞋”,这简直就是“掉进河里浑身上下湿透了”!我顿时冷汗淋漓、两腿打颤。
好在当时周围没人看见!好在这块被烫的黄啦啦的“疤”只留在了这片衣料的反面!
有一种侥幸,立刻窜上心头!
几天后,这件做工依然相当考究、熨烫依然相当平整的中山装,毫无破绽的送到了前店的挂衣架上!顾客应约来店穿衣照镜、一阵夸奖、满意而归。
我从小闯祸,大都能躲过初一,但从未逃过十五!
很快,这件被顾客以“才穿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莫名其妙破了一个大洞”为由要求索赔、并要求重做的中山装,就放在了车间主任的案头!
用师傅们的话说:“熨斗温度热过头了,布料烫‘闷’的了!”

(三)

车间主任姓戴,一直很喜欢我这个聪明伶俐的苏北小老乡。戴主任很给面子,把我从车间单独喊进了他的办公室,并轻轻地掩上了门。
主任指着已经挂在墙上的那件“破了一个大洞”的中山装,压着嗓门对我说了几句不乏严厉批评的悄悄话:“小徐扬,这是北极服装店有史以来第一件被退回的、破了这么大的一个洞的、根本无法修改、只能重做、而且还是来料加工的中山装,看来你半年的工资(那年的月工资大约在20元左右)不够赔啊!”
就在我诚恳认错、准备重新赶制的当口,出乎意外的收到了部队文艺兵的录取通知,两三天后便匆匆告别了各位领导、告别了各位同事、告别了北极服装商店,兴抖抖地登上了北往军营的列车.......
我终于逃过了一劫,一路庆幸!
入伍两年后,我出了一趟公差路过南京。
那是一个下午,一位二十三四岁、身高1.78、身着65式军装、帅的一米多高的军人,得哩得瑟的回到了曾经工作六年的北极服装商店中,走进了整洁的前店,走进了繁忙的后场,见到了许许多多的老师傅,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师兄师弟和师姐师妹......

这次出公差回部队的途中,作者偷偷摸摸中途下车,紧紧张张去了一趟济南的著名景点---趵突泉,花了几毛钱拍了这张留影。
没见到戴主任,但军人还是推开了那扇熟悉的办公室大门!
刚进门,他冷不丁瞪圆了眼睛,又冷不丁倒吸了一口凉气----在戴主任办公室的墙壁上,赫然突兀的挂着那件“破了一个大洞”的中山装!
“我的妈哎!”军人忍不住脱口而出:“都两年多了,怎么还挂在这儿啊?”
老话说得好:是祸躲不过啊!
刚刚还得哩得瑟的这位军人,此刻顿觉无地自容,犹如木鸡呆呆地杵在墙壁的面前,那突如其来的五味杂陈好似倒海翻江,一双囧傻了的眼睛,直直愣愣的瞅着这件如此丢人现眼的“破中山装”,整个人老长时间倒不过神来......
慢慢的,军人下意识的走近、仔细的打量起了自己曾经千针万线做出来的这件衣裳.......踮着脚从墙上高高的取下、挂上、又取下......轻轻地、若有所思地、不住地、掸落着衣服上下那一层层的灰尘......
离开之前,这件中山装端端正正的又挂回了墙上,里里外外清清爽爽!
那年,我24岁,该长大成人了吧? 
(2003年,在一次由我召集的北极服装店全体老同事聚会上,我久遇了早已退休十多年的戴主任,见我关心起了那件中山装的去向,老人不由伤感:商店早拆了,土地早卖了,再留那衣服当反面教材没得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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