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的家属与生病的儿童

一位女士反复打开诊室的门，探进头，似乎试图确认何时才能轮到她就诊，但因为诊室太过繁忙，并没有人上前回应她。我多次用余光扫见她，她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身材还略显健壮，但每次开门，都皱着眉头，表情显得焦虑极了。我想，她怕是有什么急事？便在侍诊之余出去问她，“您有什么事吗？”她露出憨厚的笑容说：“没什么，我就看看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 “们”其实我没有太注意她说的“我们”，简单安抚了她的情绪后，我便进了诊室，之后她又开了两次门，表情还是一样。我叫道：“陈XX”，刚才那位阿姨马上笑容满面向我走了过来，我带着她进了诊室，请她坐下。刚要开始问诊，她猛地站起来说，“诶，人呢？”只见她走出诊室，把站在门口的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推到了我身边，态度十分恶劣，可是抬起头又冲我笑了笑，“给他看，给他看。”我低头，心想，果然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展现给了最亲近的人，即使是母亲和孩子也不例外。

小男孩全程都低着头，一言不发，没错，患者不是那位阿姨，而是这个小朋友。请小朋友和阿姨坐下后，我便开始问诊。“你是陈XX小朋友，对吧？”他依旧低着头，反倒是妈妈笑脸相迎，“是的。”我也笑了笑，接着问“你哪里不舒服呀？”他还是不说话，妈妈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低下头，随即收起笑容，伸出手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两下，“你说话呀！医生问你呢”！

我赶忙出手制止，“您别着急，我们慢慢来。诊室环境比较封闭，人也比较多，孩子可能还没适应，不着急。这样，您先别说话，咱们听孩子说，好吗？”孩子的妈妈不好意思的笑着点了点头，“麻烦您了。”我伸手抚摸孩子的后背，尽可能用最温柔的声音去和他对话，“你叫什么呀？”孩子微微抬起头，用很低的声音说“陈XX”，我接着问，“几岁了呀？”他的头又抬起来一点，还偷偷看了我一眼，“13岁”他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腿上比划着。这孩子长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双眼皮，我看他还不是很放松，便笑道“怎么一直低着头，是不想让我看你漂亮的大眼睛吗？”他笑了，他妈妈也跟着笑了，妈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快抬起头来和姐姐说话。”他这才慢慢抬起头，但是眼神依旧闪躲。当我问到孩子的病情时，孩子咬咬嘴唇说“头上有一点牛皮癣。”，我正要站起来看，妈妈可能觉得孩子没说清楚，又激动了，一把扯住孩子的衣服，给孩子来了个180°转身，顺势指着孩子枕部的两块皮损，“你看！就是这儿！这么大两块，什么一点呀。我们之前在当地医院看过，不管用，这又变大了。”之后经老师再次确认，的确是银屑病。

在整个诊治的过程中，这位妈妈都占据主导地位，孩子说的、做的永远“差强她意”，用手摸摸头会被妈妈打手，看看诊室其他地方会被妈妈凶。他其实是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但天性受到了压制，所以说话做事都略显局促。就诊过程中，老师也对孩子的母亲进行了说教，“小男孩难免淘气，不要对孩子太凶，他头上这两块皮损，和鸡蛋差不多大，不用因为孩子的病太过紧张。你要和孩子多沟通，家庭氛围好了，孩子的病也会跟着好起来的。”在这次诊治中，孩子还表露了自己的一点小心思，13岁的男孩子，即将步入青春期，心思也变得敏感，开始在意周围同学对自己的看法，孩子咬咬嘴唇低下头说，“同学们总会问我，‘你头上这是什么呀？’因为大家都怕我会传染给他们。”这是我们临床上很容易忽视的一个问题，作为医生，我们的职责是把病看好，至于孩子在学校如何遭他人非议往往并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然而正是外界异样的眼光对孩子的健康成长形成了极大的阻碍。我们给出的建议是“孩子，你记住，牛皮癣又叫银屑病，它是不会传染的，以后如果有小朋友问起你，你就告诉他，这是不传染的，只是你的身体免疫功能出现了紊乱，等你的免疫功能恢复正常了，他就会消失的。所以大家可以放心和你玩。”另外，这个孩子的妈妈性情急躁，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做出的一个动作，都会让孩子觉得是对他严厉的责备，行事会变得小心谨慎，性格也变得敏感自卑。因此，在和孩子沟通的过程中千万不要寄希望于使用暴力和羞辱来纠正孩子的行为，适时、合理的沟通在亲子关系中尤为重要。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是万年不变的真理，孩子的家长往往意识不到自己在和孩子相处时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我们医生看在眼里，如果能出一份力，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第二次来复诊，我叫到他的名字时，孩子走在妈妈前面，两个人笑着朝我走了过来。我请他们坐下后，寒暄了几句，孩子比上次来的时候大方了许多，得知他快要考试了，我便多问了几句，“你最喜欢学什么科目呢？”他眼里马上就充满了光，“我喜欢生物。”我更有兴致了“你知道的还挺多呀，为什么想学生物学呢？”“因为我喜欢小猫小狗，他们很可爱，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和它们玩，和它们说。”“嗷，这样啊，那你可要好好学习，我希望你以后成为一名动物学家！” 孩子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作为一名医学生，我深知目前在国内，生物这个专业的前景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明朗，但还是愿意给这个孩子更多鼓励，愿意相信未来可期。在医院的门诊上其实很少遇到孩子，所以每次遇到这样的患者我都十分珍惜，想多和他们聊聊天，可能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开始关心家庭教育，人变得更加平和了。也可能自私一点是觉得他们让我看到了更加干净纯粹的世界，让我对过去充满感恩，对现在脚踏实地，对未来充满期待吧。

“你觉得吃过上次的药之后有什么效果吗？”一提到病情，孩子还没说话，妈妈又急了，“没什么太大的效果，你看，你看”说着一把把小朋友的头摁了下去，让我看头上的皮损。我赶忙站起来，去小朋友身后检查皮损情况，和上次相比皮损的面积明显变小了，大概小了一半左右。我问小朋友，你觉得自己的皮损好点吗？他摸着头回答“我妈妈说还是很严重的，我自己只能在照片里看到。我觉得没那么痒了，看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明显了。”我转头去问孩子的妈妈，“您觉得一点变化都没有吗？”孩子妈妈笑了笑说，“面积比之前小了点，但是感觉还没好。”我笑了笑说“您别急，也不要太过紧张，这个病他不是一天来的，所以任何安全的治法也不可能让它很快就消失。”老师坐下来，对孩子的妈妈说“家长的情绪对孩子来说影响很大的，您过分紧张，孩子就会有种自己做错了事情的感觉，觉得生病是自己的错，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对他的康复是有很大的影响的。作为母亲，您要给他战胜疾病的信心，而不是一味地打击他。”孩子妈妈认真地听着点点头。考虑到孩子和妈妈的情绪，这次老师给开了外洗方和内服方，内外同治。当患者因为自己的病情显得焦虑，急于求成时，医生也要给予患者积极的响应，让他感受到我们急他们所急，想他们所想，患者心理上得到满足时，他的身体就会随之给出更加积极的响应。

这对母子第三次来，母子二人都有了十分可喜的变化，妈妈和小朋友一起走进诊室，两人都面带笑容，问诊的过程中了解到，上次的外用药使用之后中药的气味比较大，小朋友早上洗过头发后去上学，同学们会说他身上的味道不好闻，不和他玩。因为小朋友比较敏感，所以不想再用了。如果放在以前，妈妈都会强迫他必须用，但是这次妈妈尊重了孩子的想法，让他停了外用药，孩子的情绪大大好转，皮损面积又缩小了一半。这几次治疗的效果和孩子的表现终于得到了妈妈的认可，妈妈谈到孩子喝中药的时候乖巧的样子时，眼里噙满泪水，用手轻轻抚摸孩子的头。孩子也十分懂事，抬起头看看妈妈，把头靠在了妈妈的肚子上。可见，家庭教育中的理性许可相比强迫、限制会让孩子成长的更加健康快乐。考虑到上次对药物气味可能给孩子带来的影响这一问题的疏忽，这次就诊时我们也给出了使用外用药的建议，可以选择晚上用中药泡洗，擦干，不冲洗，早上起床后再冲洗，去上学时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味道了。青春期的孩子都十分敏感，在这个时期，孩子的自卑心理形成，不仅是因为他们过去曾经有过的器官缺陷和虚弱体质，与周围环境的变化，包括周围人对他的态度都有很大的关系。外在的环境我们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从自身出发，对于孩子来说，改变自己的用药时间和用药方式就可以很好地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们作为医生更要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敏感的知觉，为孩子和家长提供更为暖心的用药方案。

这对母子家在外地，由于疫情影响，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孩子头上的两块皮损从鸡蛋大到桃核大，再到杏仁大，我们看到的不只是皮损的变化，更多的是这对母子关系的变化，母亲对孩子的态度变得耐心、温柔，孩子的笑容变得更多，人也更加自信。这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只是生活的压力，孩子突如其来的疾病，让母亲变得过于敏感、焦虑，所以一言一行都充满了戾气，而本心的善良让这种戾气只向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宣泄，最好的一面全都展现给了外人。孩子呢，从母亲这里得到了最本真、最温柔的爱，也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和与生俱来的安全性，这一切都让他的心胸更加开阔，也能更好地直面自己，直面外界环境。

作为一名还未独立执业的医生，我从这对母子身上学到了太多，也从老师身上学到了太多。我们行医道路上不仅要修炼高超的医术，还要保留心中的温情。拿这对母子来说，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就诊时恰逢时机的几句话，让这个家庭意识到了爱和沟通的重要性，让患病的孩子和家长能正确面对疾病，面对自己，面对社会。像这对母子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孩子一人生病，全家担惊受累，紧张焦虑，家庭氛围随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殊不知这种变化给孩子带来的负面影响并不比疾病带来的负面影响小。而良好的亲子关系，温馨和睦的家庭氛围对家人的治愈能力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因此，当我们诊治病人时，我们遇到的不只是人的病，也是病的人，是人的眼泪，人的微笑，人的故事。医生不仅要观察病，还要观察人，在人的情绪、神色里，发掘细微之处的信息，在为他们提供专业建议的同时给予适当的人文关怀，心平气和地解答患者的疑惑，为他们提供更加人性化的诊疗方案和建议。走进病人的心里，如此而已，我们能做的还有很多。

本文作者王思晴为北京中医药大学2019级研究生，师从张广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