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贺毅，笔名默予，农民，初中学历，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巴彦淖尔市杭锦后旗人，一九五九年出生。当过教师，干过木匠，种过地，打过工。一九八二年开始写作，曾先后发表《好大一场雪》、《他的大伯子哥》等中短篇小说及散文十数篇。二零一五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幸福指数》。二零一七年八月出版反映农村改革题材的长篇小说《一方水土》。现为自由撰稿人。   家 风 儿媳以三十六岁大龄怀孕，这自然让一直盼望着抱孙子的我和老伴欣喜若狂。欣喜之余，我想起了早就给孙子准备好的礼物。 二十多年前仲春的那个下午，我在家招待几位乡村领导。其时，我已经当了两年村会计。刚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儿子放学回来了。那年儿子十四岁，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儿子每天回来的都很晚，儿子的学习从来没让我操过心。 儿子回家看了看，就拿出一块儿干烙饼，就着咸菜啃起来。我以为儿子不知道锅里给他留着羊肉，就嘱咐儿子不要啃干烙饼了，把羊肉热一热。 儿子蹙着眉头，一边继续啃干烙饼，一边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当他收拾酒碗时对我说：“爸，以后你不能拿这个喝酒了。” 说这话时，儿子脸上的表情是严肃的，口气很断然，并且显露出一种厌恶的神情，有点儿最后通牒的味道。 我吃了一惊——我当然吃了一惊！儿子平时很温顺，温顺得甚至有点儿窝囊——这是我最为忧虑的。十四五岁的人了，家里来个很熟的亲戚，他也要端着碗躲到厨房去吃，好像我们是后爹后娘，虐待他似的。照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生存呀。 可是，儿子今天怎么会一反常态，用这样一种口吻跟我说话呢？ 我定定地看了儿子一眼，儿子和我的目光刚一接触，马上就避开了。我分明看到儿子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惶恐。 我绷着脸，斜睨儿子一眼，教训开了：“怎么？嫌我脏吗？你还没有长大成人就开始嫌我脏了？” 儿子拿着烙饼的手一下子停住了，噙在嘴里的烙饼也停止了咀嚼。我的话一定让儿子始料未及。 我无法容忍儿子的抵触：“怎么？告诉你锅里留着羊肉，你还要啃干烙饼？非要我亲自给你去热吗？” 儿子还是没说话，只是坐下来慢吞吞将一块烙饼又送进嘴里。 那时妻子正在市里读教师进修学校，女儿在读小学，家里家外都是我一个人操持，猪啊，鸡啊，羊啊，地里的庄户啊，一大堆营生忙得我焦头烂额，顾此失彼。加上村会计的一摊事，累，真累啊，真的是身心俱疲啊！ 喝酒的碗其实不是酒碗，是一套仿紫砂壶茶具，五个小茶碗一个茶壶，是儿子专为我买的。为买这套茶具，儿子花了三十多块钱压岁钱。农村人嗜酒，不习惯喝茶，所以我正好拿它来喝酒。 儿子买这套茶具的时候，我要给儿子补回去的，我知道儿子的压岁钱拢共也就几十块钱。儿子却执意不要，他说要是再要这钱，怎么能算是他给我买的呢。 儿子的话让我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儿子毕竟长大了，懂事了。 可如今儿子却...... 我当然不止对儿子说了这一句，我还给儿子讲了一大堆道理。 儿子没吃几口烙饼，又停住了，就那样定定地一手拿着干烙饼，一手停了搛菜的筷子，不吃也不动，好像被我的道理打动，内心正“翻江倒海”，当然这正是我希望的；又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像个木头，当然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惊异于儿子突如其来的叛逆，一方面又见不得儿子此刻的逆来顺受，希望儿子做出辩解，希望儿子发脾气，希望儿子摔了桌子上的东西——我最不能容忍儿子的木讷。 但儿子没辩解没发脾气更没摔东西，就那样泥塑一般坐着，只是眼泪成串成串“啪嗒，啪嗒”滴落在饭桌上。 “怎么？还不能说你了？说一说就哭，你什么时候能长成个男人啊！”我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恨其不争的意味。 儿子又用慢动作开始一点一点啃干烙饼，然后用慢动作一下一下开始咀嚼，那样子看上去咀嚼得十分艰难，好像他咽下去的不是饭，而是生铁。 我不忍看儿子艰难的咀嚼，这样看着我心里堵得难受。于是，赌气似的拉了被子躺下了，爱吃不吃。其实我何尝不心疼儿子啊，但我不能因为心疼就去给他热饭，我得让他懂得自立。我为自己找出一大堆理由：不吃是不饿，不喝是不渴，不歇是不累，男孩子不能惯这种娇气的毛病。棍棒底下出孝子，古往今来一个理，何况我从没有过棍棒相加。生气的时候，也只是呵斥孩子几句，更不会使用污言秽语。我好歹算个文化人，不会堕落到如此粗鄙的地步。 我之所以这样做，并非铁石心肠，舐犊之情人皆有之；也并非只是为了维护一个父亲的尊严，更多地是想让儿子体会到，现在适当地受些委屈是十分必要的。等你长大成人走向社会的时候，没人会顾及你的情绪，你可能会遭遇许多意想不到的艰难、挫折、委屈、坎坷、不公，如果不能提前增强足够的“人生免疫力”，像你这样柔弱的性格，将来如何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我被渴醒，看见儿子趴在字台上写着什么，但绝对不是在写作业。我看看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我心疼儿子，就催促儿子快睡吧，这么晚了，有什么不能放到明天再写。同时又有些好奇，想凑过去看看儿子到底在写什么。 儿子一下子用整个身子盖住了桌上的信纸。我当然不会强行看儿子写的东西，我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当然也包括自己的儿女。 儿子不听，我也就不再理他，喝了口水又顾自睡了。 早晨醒来，我意外地发现枕旁放着一沓信纸，这多少有些出乎我意料。我穿好衣服，看看两个孩子还在睡梦中，就开始看儿子的信。 儿子的信密密麻麻写了八页信纸。还没看到一半，我已泪眼迷离。我惊呆了，被硬生生憋回去的眼泪让我的胸腔像塞了一团破布一样难受，那是我一生中灵魂受到的最为震撼的一次冲击！ 儿子并非在信中抱怨我，而是写了他如何理解我们家这些年的困境，举了好多例子写了我为了支撑这个家付出的辛劳，讲了他好想快快长大为我分担家庭重担...... 我的前半生可谓多灾多难，压力重重。我十九岁丧父，母亲体弱多病，我有四个弟妹，一家人相依为命，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结婚后，又同哥哥帮两个弟弟盖了房并完成了婚姻大事；八五年，妻子因怀孕异常，造成大出血，差点儿弃我们而去；九二年，妻子又患“系统性红斑狼疮”，连续住了三个多月医院，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儿子在数说了一大堆事例之后，话锋一转，给我提出几个问题，大意是：一，您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您难道不了解吗？您是我的父亲，儿子怎么可能嫌弃您？二，我给您买茶具，是想让您戒酒的，您成天喝完酒骑摩托车，我是担心您的健康和安全，我害怕......；三，您整天骂贪官，教育我们做一个正直的人，不能占人家便宜。如今您用公家的钱买酒买肉，算不算占公家的便宜？四，您也给我们讲过，父母是孩子最好的榜样，那么我们该学您什么？ 我无法用语言准确地描述我当时的心境。儿子其实并非我想的那样，窝囊、木讷，儿子其实是内敛的，儿子的心如明镜一般清亮啊，只是不说。眼前就有例证，倔强的儿子认为羊肉“不干净”，但面对“强势”的父亲，又不敢选择据理力争，正面对抗；儿子内心的强大无法直接表现出来，只能选择以不吃“嗟来之食”作为无声的抗争！ 我无法回答儿子的问题。细细一想，原来我平日里的好多说辞和行动是自相矛盾的，但我自己却没有体会到——因为我从不反省！ 儿子的信写得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简直无懈可击，表现出儿子成熟的思路；儿子的诘问句句一针见血，儿子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鞭子，鞭挞着我的灵魂！无以言说的羞愧，实在令我无地自容！ “您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您难道不了解吗？”正是儿子的这句话，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反复扪心自问，作为父亲，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了解，你还算个合格的父亲吗？ 我原来一直以为自己很伟大，很高尚，很完美，一切做得很到位。我凭我的努力，为妻子和孩子们撑起了一片蓝天，我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为这个家的付出责无旁贷，可在儿子最需要我呵护的时候，我没有用一个父亲宽大厚实的胸怀来温暖儿子，让儿子感到踏实，相反却用冷漠来伤害儿子这颗敏感的心，我是个怎样的父亲啊！ “如今您用公家的钱买酒买肉，算不算占公家的便宜？”儿子一句话就扒掉了我的伪装。在儿子的诘问下，我平时那些冠冕堂皇的说教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啊。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我竟是这样的虚伪。儿子这封信犹如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我灵魂深处潜藏的最丑陋的东西，虚荣、虚伪、自负、傲慢、自以为是，我有什么资格来给儿子说教？我到底给儿子树立了一个怎样的榜样？ 我不敢想下去了，我的道德制高点顷刻间坍塌了，被儿子用八页信纸摧毁了。不，只用了四句话，这些一定是儿子憋了许久，甚至积攒了几年的话，是儿子深思熟虑鼓了多少次勇气才敢说出的话。 我拿着信坐到儿子床边，拽了一下儿子蒙着头的被子，却没拽动。儿子一定早就被我惊醒了，或许根本一夜未眠。我没敢再拽，此刻我真的害怕与儿子对视。 我真诚地对儿子说：“儿子，是爸错了，爸错怪了你。爸向你道歉，真诚地道歉，爸请你原谅......” 我急忙跑出外面，任清晨的凉风吹醒我虚幻的梦。我不明白自己怎么越活越不明白了呢？连个孩子都不如了呢？是什么让我的心灵蒙了尘垢？让我变得如此浅薄如此自负？我还自诩为所谓的文化人，这样的文化人是不是辱没了“文化人”这称谓？ 从那时起，我开始放下父亲的架子，跟儿子的交流一天天多了起来。我开始抓住一切机会鼓励儿子，为儿子加油。渐渐地，我和儿子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老朋友，直到如今。 那天是个重要的节点，儿子的改变，就从那天开始。儿子一扫以前的自卑、懦弱，变得越来越阳光，越来越自信，一天天成熟起来。大一时，儿子欣喜地告诉我，他是他们生物系太极表演的领操，我和妻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我那个“自卑”、“木讷”、“懦弱”的儿子吗？ 几年前，儿子临危受命，担任了公司涵盖六个省的大区营销经理，仅仅用了九个月，就把排名从倒数第一拔升到第一名，大翻个儿，并因此获得了全公司仅有两个名额的“感动博奥奖”，算是为他不久的婚礼献了一份大礼。 改变更多的是我，儿子的信犹如醍醐灌顶，让我懂得了应该如何放低姿态做人，只有放低姿态，才能走得更稳健；懂得了如何尊重别人，包括尊重生活，当然也包括尊重儿女，尊重对手，尊重值得尊重的一切，还让我学会了倾听。 儿子的信犹如当头棒喝，让我明白了做人要挺直脊梁，让我十多年的会计生涯做到了两袖清风。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儿子的那封信，在那样的环境下，我能不能抵御住各种诱惑。 儿子的信还让我明白，所谓的尊卑贵贱其实是践踏人格的最大杀手；人格是平等的，不分父子、贫富、尊卑、贵贱......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儿子“教”会我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我暗自庆幸，我当时做出了一个最正确的选择：如果那天我为了保持一个父亲所谓的尊严而不给儿子道歉，也许我和儿子之间沟通的渠道就被彻底堵死了，即使日后有机会疏通，也会留下“梁子”，成为永远的沟通瓶颈；我们后来的命运就可能......我不敢想象。 儿子的信至今被我珍藏着，这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如今孙子快要来到这个世界了，等孙子长大懂事了，我要把这封信作为珍贵的礼物送给孙子，他一定会为他的爸爸引以为豪：项槖七岁给孔子当老师，你爸爸十四岁也给爷爷——他的父亲当了老师，并且从此让爷爷有了好多好多老师。 我当然还要告诉孙子，你也要为爷爷点赞啊，爷爷若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能有咱家如今的好局面吗？ 我在把这封信连同这篇文章一并交给孙子的时候，会告诉他：这，就是咱们的家风。 本期编辑：孙传海  投稿注意事项 1.所投文章必须是没有在其他平台上发表过的非虚构的原创作品，字数不得少于300字，长篇纪实文学作品可连载。 2.作品内容不得涉及政治敏感话题，不得泄露国家机密，不得侵犯个人隐私，不得涉及任何法律法规所禁止的内容。文责自负。 3.本平台实施赞赏稿费制，没有赞赏就没有稿费。对普通作者，将作品获得赞赏金额的60%作为稿费；对签约作家，将作品获得赞赏金额的70%作为稿费，但赞赏金额在20元以下的不予发放。稿费将在文章发表一周之后以红包形式发给作者，发放稿费之后再获得的赞赏将不再发放。征文作品，按征文要求实施。 5.发稿时请把个人照片、作者简介发过来。为达到图文并茂的宣传效果，最好发几张与文章相关照片。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