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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道|柴然:洞头陈岁娘记

 享道 2020-09-11

洞头陈岁娘记

今夏温州洞头行,没能见到电影《海霞》主人公原型人物汪月霞老人,是个遗憾。有所补偿,是从当地另一个老人口中,听到了有关汪月霞本人和海岛女民兵连更真挚的声音。不过在我看,这位阿姨的故事一样重大。于洞头而言,似也更有普遍性。


陈岁娘阿姨

陈岁娘,70岁,正是我们下榻的海边小宾馆老板的母亲,也可以说她才是老板,同是自己的打工仔。家里四个孩子,我们见着的尚年轻的老板为老小,和哥哥、姐姐一样,他平时也不在这儿,忙着温州做生意,有一家装潢材料公司;是这边客人多了,他才过来帮着母亲一块儿打理。旅游淡季,岁娘阿姨一个人登计收账,打扫卫生,为客做饭,全包圆儿了。

土生土长的东岙渔村人,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大东海。

能和岁娘姨坐下来聊天,正拜她儿子所示。我们围着餐桌吃早点,他上来一盘馒头(温州人叫面包),主动地说,你们作家,写写我妈妈好了。我妈妈经过很多很多事,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客人们住着的小宾馆,同也是家。中午小孙子过生日,孩子的伯伯姑姑带着孩子们全回来了。原外边就不大点儿地方,停放下几辆车,挤得满满当当。他们呆了多半天,都又回温州去了。洞头海边的气温能比温州城低三至四度。

傍晚,我和岁娘姨坐在小宾馆门上,完全的海景中,看暮色将至,清风徐来,却能说怡然自得。宾馆紧偎的小山包上,松涛也起来了。听海风吹刮,波涛摇荡,都能忘了这是盛夏能热死狗的浙东南。

和岁娘姨沟通不是问题。她说自己50岁以后才学会说普通话。那时她住在大姑娘家,大姑娘就在洞头当教师,多给小孩子们在家中补课。学习之外,小孩子们而由岁娘姨来照料。她跟着这些小孩子学会了说普通话。

还有特殊的一点,是岁娘姨身体看上去挺好,干净利索,精神矍铄。不曾想,她人却装有心脏起搏器,是十多年换一次的那种,且她已经更换过一次。

要讲岁娘姨这一生可复杂。简要说三点,大体可概括。


一、渔家子弟不当渔民,渔家女儿不嫁渔民。

岁娘姨的父亲是渔村里最好的船工、最好的渔 人。但他却铁了心,不让自家的男孩子当渔民,不让她们姐妹们嫁给渔人。出海打鱼吃大苦、受大煎熬在其次,根本一条,还是海上作业,个人的生命没有保证。这渔村中就多有人在海上遭遇不测,葬身鱼腹。岁娘从小也多见这样的生离死别,失去亲人,痛断肝肠。

本来她有恋人为村中的好小伙,打鱼好手,但她还是听了父亲的话(也拗不过父亲),嫁了一个外来户,他能当大工建屋宇,岁娘后来也跟着他当了小工。

早年渔人出海,与我们这边村里人下煤窑有一比。老百姓爱说,那都是脑袋系在裤带上的,是万般无奈的选择。好人家的女子自也不嫁下煤窑的。生命没保证,什么别说。

二、造屋,重要在造地基。

事已到了上世纪70年代中期邓小平出山。我这年纪上下的人,大体都记得,文革结束前两三年,周边时有人家在盖房子。没多大办法的家庭,也想法儿盖。人民群众最低限度的生活要求,暗潮涌动。

海边和陆地上比,可大不相同。哪找现成的宅基地呀?本也没地。能看在眼里的地方,只有小山跟前一汪海水,潮水退下去后,无非变得浅一些。不像我们能找大队批块地,它得先造块儿地出来。你开始挑根基、夯土、扎根基,他们是填海,还多用很大的石头。从海水下垒出不大大块儿地儿,够盖个几间房子,下面的石头,已用了几百方。而在当年,这又全凭人力,累死累活。你这主家,同时还紧张,还担惊受怕。从水下垒大石头层层加高,人站在水里出大力,流大汗,并不能保证海上没有大风浪扑来,把你的人带走,打散你尚未砌牢的根基。岁娘家当年这么干,就返过工。

百姓造屋,实属无奈。岁娘姨家原先的房屋,那是遭遇一次大的台风袭击,猛然间让吹得倒掉了一半。

岁娘姨说,就像个大三角一样,那么让切掉了。台风把老屋吹塌了,雨越下越大,楼上不能待,一家人泡在水里,只能待在屋内还没塌的那个角上。这晚上是很可怕的,我几个小孩挤一起,吓得都不会哭了。黑暗中到处是水,电闪雷鸣,台风仍猛烈地吹刮。你哪也去不了,四个孩子,小的还很小,还有老人,只有紧紧偎依,等着这灾害和恐怖的黑夜退去。

村中。灾情损坏有大小。家家都在防灾抗灾。咱家里没有死了人,就不算是最倒霉、最糟糕的。

小宾馆离海堤不超过五、六十米,中间隔着一个铺了彩砖的、约有三、四百平米的人工小广场。

岁娘姨说,往往台风来了后,包括小广场和她这一楼大厅灌得全是海水;她这里还不当紧,水淹得不深,上不了二楼;她家右首下方有家海鲜大拍档,可就遭了殃了。像桌椅板凳,屋里的一切用具,包括锅碗瓢勺油盐醬醋这些,皆被台风洗劫一空,卷进大海。他们自开大拍档,那是年年台风过后,重打锣鼓重开张,旧的走、新的换,再迎宾客。

差不多就剩个空家,一切得重新置办。这倒是正常体现了温州精神,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家有四兄弟,三个兄弟伙伙弄这大拍档。我见过他们中的老二,也一把岁数了,满脸风霜。这个早晨,他就坐个小凳子,在小广场正中央修渔网。我散步过去,特地和他聊了几句。不过说的都是渔网的修补,以为他仅是个普通渔人,村中一般老百姓。是岁娘姨讲了他们的情况,连同他们家还有条大船,钢质渔轮,一般总是他们兄弟自己出海捕捞;每年必重开一次的海鲜大拍档,生意可以。

岁娘姨当年在这边建屋,最不能比的,就是村中类似人家这家庭,兄弟四五个,个个强劳力,小儿子都可当顶梁柱使。

她家孩子小,大的是女儿,刚十一、二岁。赶了个特别的,是她丈夫在北岙那面的工地上出了事故,一下锯断几根手指。后虽到上海接了起来,但不能出工出力,在家养了一年半。

头起看对这一汪海水,实际是有人在上面盖房子,向下堆了一片乱石。跟着合计,要弄起来这片地方,得800块钱。主要还是石方钱。大石头你得买。200方、300方,偌大一堆,景观石头山也架起来了。

钱上自是一点也不凑手。天上不给他们掉馅饼。陈岁娘人再要强,还是多咋舌。她在工地上当小工,一天8毛钱,一个月挣24块。她倒是很少有挣不够的时候。没有特殊情况,风雨无阻,一日不间断。自家海水里扎大石垒地基,也不多耽误。况且那还得见缝插针,潮水、气候、人力、材料都得契合,对上卯榫。

有了石材和必用工具,人力仍是第一因素。这么多强劳力,并不要你的工钱,人家是看见你好,心甘情愿使出大力气来帮你。大家是高高兴兴而来,把你的事看得和自家的事一样当紧。出了那样多力,累得筋疲力尽,晚夕归去,并不觉得,吃了大苦,受了大罪。岁娘姨说,是很齐心的,赶紧弄、赶紧弄,人常泡在水里,浪也打来吧。

岁娘姨逢着这日子,4点起床,包括到外去买鱼、买新鲜时蔬,忙一个早起,到8点钟,基本上要把大家一天的伙食这些,全安排好。当然,主要是让大家吃好。吃好才有劲儿,才能给你干好。

上午9点,人来开饭,包子、油条、牛奶、小菜、鸡蛋;中午6菜两汤,主食米饭、面包(馒头);下午3点上茶点;晚上810个菜,要大家喝酒,喝好。另是每人每天一包烟。温州这边抽烟随上海,自要比咱这里弄盒处处红、白兰好。要给人家抽群英,少说也是大前门、恒大,是很好的烟了。

孩子们小,却并不意味着不干活儿。小孩子们劳动都很多。

岁娘姨说,她大女儿十岁多一点,就跟着她在码头上弄石方,受了好多罪。她四个孩子,后面三个都是大个子,只有大女儿个子小,让早年沉重的生活担子压低了。至今大女儿还向她抱怨,真是害苦我们了,个子也长不起来了。这并非纯粹的玩笑话。特别是女孩儿从小吃大苦,常常会有这个问题。更小些的,也在抬水泥、铲沙子。每在盖屋,你都会发现,这些小孩子们的主人翁意识很浓。一种更深挚的人类情愫——家园意识,被激发出来。

还有,伸出你的援助之手;一种友爱与亲情的奉献,亦会被激发出来。


柴然和洞头文联主席陈志华

孤绝之人,不好盖屋。

岁娘姨在北岙单位的施工工地上,每逢家里开工,几乎人人愿意助她。这也正因她人好助人而得以相助。她的活儿大家能帮多少帮多少。能让她下午3时早回家,不让她留在3点一刻。撵也把她撵回去了。

那时她每天东岙、北岙来回走四趟,每趟走半小时,从不觉得累,感觉浑身有力量。

她把海填起来,到了可以向上盖,时间已过去三年。

三、也只有一句话,不管自己吃多少苦,保证孩子们上学,有学上。

就小宾馆后话,是五、六年前她丈夫过世了,她一人在北岙住着,寂寞得很。她对什么享福呀、颐养天年没兴趣;更不愿东家走西家出,聊个家常,说个闲话。她就希望自己能有事做。她把孩子们叫跟前来合计,告他们说:我要回家。小宾馆正是这么来的。原来无人住的老房子也坍塌了,推了重盖。随后也几经改动,共投进去200多万元。

前年小宾馆刚落成,杭州来了个名画家,住了半个多月,在这边写生画画。他去年又来了,又住了那么多天。画家和岁娘姨说,你这里好啊,每天听着海浪声声,保准你活到100岁。

她和画家说,这海浪哗哗哗的,晚上吵得你睡也睡不着。

但她脸上一片欣慰。你甚至感到她的心和大海一起跳动。

这后来,她向我讲海霞民兵连。她就叫汪月霞海霞,很亲切的。她说海霞现在住在温州,身体不怎么好,有糖尿病。汪月霞整比她大10岁。而她对海霞有同情,是海霞嫁了一个大很多的男人,婚姻上没有得到幸福。云云。当年她因家庭问题,不能参加海霞女子民兵连,她好伤心,多次哭鼻子。她说,那是多光荣的事情啊。而她不能。

梳理这亲属关系却比较复杂。首先是有人去了台湾。其次是她大哥讨了这去台湾人留在洞头的媳妇。然后,是她丈夫早年从平阳过来,投奔的正是这个走了台湾的人。这个走台湾的人,正是她丈夫的长兄;他们很小就没了父亲,长兄为父。改革开放以后,这人回来洞头探亲、做生意。她就和他说,你把我们害惨了,因为你,我女民兵也当不了,我好是个哭啊哭。

现在,能意识到的是,洞头海边,有很多地方,是因陈岁娘阿姨这样填海造屋而连接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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