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朱老板后,朱先生还去安庆拜会了韩老板,两个老朋友见面,大家都感慨良多,他们感慨岁月、感慨人生,更多地还是感慨社会。感慨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振奋,人生一世不过百年光景,他们好像越来越不认识这个世界,尽管他们都饱读诗书、精通史籍。历史似乎很相同,但是现实跟历史又是那么不同,他们看不清明天,好像也看不清自己。最后,他们相互解嘲,只能盼着孩子们越过越好。 朱仲尼过得不好不坏,厂子改国营后,规模扩大了很多,也招了更多的工人,但他基本上还是跟以前一样,保持着相同的生活节奏和习惯,无论厂子好与坏,他的工资都是按照国家干部的级别定的,级别决定了工资,以他的收入养活一家人还是绰绰有余,让他比较高兴的是,朱德厚从电校毕业后,他们这个班的人都在热电厂工作,由于他勤奋好学,同班同学中他最先实现“工转干”,厂子是新建的,他在厂子里面能力突出,得到各级领导的喜爱。 朱先生非常欣慰孙子的优秀,他感觉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自然,从他开始,朱氏子孙好像就没有不优秀的,他感到困惑的是,优秀跟出息之间一直有一道跨不过的鸿沟,他不知道中间有什么障碍,在跟朱仲尼、朱叔牙、朱德乾、朱德厚一起喝酒的时候,朱先生第一次说出了这个困惑,他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是否还能看到有人实现突破。当年他为了解除朱家出不了“读书人”的魔咒离开故乡,现在的年月似乎不再时兴“读书人”了,奇怪的是,不管家里人如何努力,到头来,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还在加大,他感觉到了一个“怪圈”,这个“怪圈”困扰着自己,甚至在往后辈身上蔓延,他说他想不通。 听朱先生这么说,孩子们都不知道如何接话,他们都能体会到朱先生的苦闷,其实,这样的苦闷在他们自己的心里何尝没有呢?他们不会像很多人那样,一辈子不论高低好坏都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一者他们没有自己勤奋和智慧,再者因为他们考虑问题不会如此深远。跟别人交流的时候,他们会说出非常豁达的话,如什么人生百年,最终不过一抔黄土;人生重在过程,不重结果等等。 朱先生最后一个探望的人是汪世海,汪世海回到老家居住已经有几个年头了,自从上次在磨盘州差点被当成“反动军阀”,汪世海就对当地的官员伤透了心,没多久他就跟着他的孙子和外孙回了故乡,回到家乡之后,钱成武由姑父推荐去省城的一个学校读书,汪宏文被一个土改干部看上,经过多次思想工作,汪世海和钱夫人终于同意汪宏文跟着这个干部走了。 在家乡,汪世海没有受到冲击,只是以前政府按年给的伤残军人补贴没有了,好在有孩子们的资助,在乡下他也没有什么花销,日子倒也过得过去。老家这边由于都是一个家族组成一个自然村,镇压反革命运动和土改倒没有太大的冲击,以前土地也是归家族所有,现在改成生产队,无非就是换了一个名分,以前村子叫“朱花屋”,现在更名为“朱花屋大队”,地还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公社唯一改变的就是粮食的分配方式,以前一个屋下的收成归屋下人共同所有,现在必须要交公粮,然后再从国家粮站领定额。 汪世海比以前更加超脱,他每天的生活非常规律,天黑睡觉,天亮起床,白天在村子里溜溜弯,没事的时候,自己研究一下易经八卦,唯一感觉不适应的是,以前他还能跟别人交流一下,现在新社会好像不兴这个,有些人甚至忌讳谈这些东西,他只好自己跟自己在心里交流,他没有觉得这些东西是“糟粕”,更不是迷信,他认为这是一种哲学思想,以易经的思想分析社会上的人和事,他的心里是豁亮和清晰的。 在酒桌上,他跟朱先生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研究心得,易经和相术研究的就是一种变化,现在的好东西,变化之后可能就是坏东西,现在是坏的,将来可能变化成好的,比如解放前的一些穷人,现在他们得势了,似乎越穷越光荣,相反,以前日子过得好的人,现在被划成地主富农,不仅家产充公,经常还有被拉去批斗。看相和算命不是说能算出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根据现在的表现及发展趋势,预测将来的结果。算命的不会说,这是他们预测的结果,否则,大家就不会相信他们了,他们会跟要求算命的人说,这是命中注定的。算命的玄妙在哪儿?他能根据当下的处境,结合未来的趋势,分析出一些道理,这个有点神奇,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世间也许真的有这样的学问,可惜没在“门里”,靠自己参悟还是无法透彻。 听到汪世海的分析,朱先生非常钦佩他研究之深,他一直思考的“怪圈”问题似乎有了答案,如何让自己家的人应时顺势是很关键的,比如朱德乾调动的时候,如果当时自己出面点拨一下,也许这道关就过去了,说不准他会是别的时运呢。他不知道朱叔牙现在是否处于运势的关键时期,可他现在真的没法为朱叔牙拿出主意。 (五) 就在朱先生和汪世海探讨“时、运、势”的时候,朱叔牙的单位发来了电报,让他火速到铁道部报到,开始看到这封电文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奇怪,他去铁道干什么?一个星期后,朱叔牙拍来了电报,他在铁道部公安局报到的,又过了一段时间,朱叔牙来信了,说原本可以留在北京,但这样就无法给胡紫薇解决工作,最后他们选择去北京铁路局下面的内蒙分局,内蒙那边可以同时安排他们的工作。 朱先生知道朱叔牙他们会经历一段困苦的日子,因为那是一个南方人完全陌生的环境,但愿朱叔牙他们能过得好,朱叔牙定期地写信回来,说那边是如何开阔之类的,朱先生似乎能感觉到那边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因为他好像从报纸上看过新闻,说内蒙那边下雪能下一米厚,草原上没有遮挡,经常刮风。听以前去过内蒙的人说,那地方的风都能将地上的石子吹起来,晚上睡觉的时候,要在脸上盖条毛巾,不然沙子会堵住鼻孔。朱先生知道,这样的情况在野外可能出现,而朱叔牙是在公安部门工作,不会遇到这样情况。 就在朱先生还在担心朱叔牙是否适应内蒙生活环境的时候,广播里面传来爆炸式新闻,抗美援朝的总指挥彭德怀元帅被毛主席批判了,说彭德怀是“反革命”,这条新闻是朱先生在大食堂里面吃饭的时候听到的,他当时似乎有点震惊。 彭德怀的罪名是反对“大跃进”运动,在“庐山会议”上当场就被定为“反革命”。后来坊间陆续传闻,说彭德怀是在河南调研发现饿死了不少人,原因是地方干部虚报粮食产量,国家不知道实际情况,给地方上定的粮食统购指标越来越高,导致农民吃不饱饭,有些地方的农民因为挨饿,出现了全身浮肿的情况。 彭德怀知道的信息是准确的,报纸上或者广播里经常说,某地粮食亩产过万斤,这些数字只能欺骗那些不知道稼穑的高级领导,农民们知道彭老总说了真话。一年多的农村大食堂只在开始的时候红火了几个月,慢慢地粮食就接济不上,粥越来越稀,隔不了几天,就要用杂粮拌在大米饭里一起煮。 大食堂不仅让农民吃不饱饭,而且因为没有剩饭剩菜,家里的副业也养不起来,以前家家户户还养一些鸡猪,自从办了大食堂,家家户户不准生火做饭,连鸡猪都养不了,还指着副业挣点零用钱的人家,现在基本上没有了这个收入来源,村里开始有人抱怨大食堂的伙食及大锅饭的体制,结果遭到检举揭发,那些被检举的人不仅当天吃不到食堂的饭,还要被拉出去批斗一天。当时条件下,大家觉得最容易办的事就是批斗人,台子是现成的,程序是现成的,只要换个被批斗的人就可以,最惨的就是那些当年被划成地主成分的人,只要一批斗人,他们无论有事或者没事,他们都要陪着批斗。 亓伢子这次毫无例外地被斗了,他被斗不仅因为他是地主,更为主要的是,那个批评大食堂的人是当着他的面批评的,他没有举报那个批评大食堂的人,甚至在事后都没有检举那个人,这是罪上加罪。大队里说,这个人就是受亓伢子怂恿后,大肆污蔑新生人民政权。亓伢子原本以为就是批斗,也没有当回事,当他听到自己的罪名后,他不干了,他一直想与人为善,不想得罪任何人,那个人当着他的面发牢骚,当时在场的不止他一个人,这些人不仅应该可以做证,而且真的有罪的话,这些人的责任应该跟他一样,到最后大家都没有事,他竟然成了教唆犯。 在批斗之前,亓伢子去找了朱先生,他希望朱先生帮他去说说,他不是害怕批斗,而是不想担当这样的罪名,因为这样的罪名他实在担待不起。朱先生知道亓伢子是冤枉的,但是,现在上面正在找诋毁大食堂的人,难得抓到一个典型,县里要大队将这件事搞大,以便起到震慑作用,攻击大食堂,就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这跟反革命是一样罪孽的深重。 朱先生为亓伢子的事求了周金山,希望周金山能放亓伢子一马,周金山看见朱先生替亓伢子求情,他也不好说什么,他答应朱先生,批斗亓伢子是上面的事,但是,他不会将亓伢子当成教唆犯往上报的,因为他知道这样报的后果。朱先生相信周金山的承诺,跟周金山敲定后,朱先生没有再去跟亓伢子说明,他想着既然批斗是个过场,就让亓伢子再忍耐一次。中国有句老古话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这些当年朱先生跟亓伢子都说过的话,估计亓伢子也不懂,他犯了“非礼勿听”的错误,以他的身份,这样的事,别人说起来,他自己应该十分警觉地走开,那天他不知道怎么就没有注意,结果招来这场是非。 亓伢子那天求朱先生的时候,他是带着他大儿子亓金仓来的,朱先生没有答应一定能成。正是因为朱先生没有拒绝,亓伢子父子就默认朱先生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事实上,朱先生也办成了,可惜朱先生没有及时跟亓伢子说办成是个什么样子,亓伢子父子理解办成的标准跟朱先生的不一样,他们以为朱先生出面,批斗的事都能避免,他们高估了朱先生的能量,由此造成了让朱先生后悔不跌的结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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