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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乐无穷(四)

 古磨盘州人 2020-09-11

没过多久,宋老师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男朋友。

这是他们事先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他们相见于磨盘州,他们见面的方式非常特别。男朋友在一群当兵的陪护下,戴着手铐在磨盘州的码头下船,他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他被安排到九成监狱服刑,刑期是15年。

好像是冥冥中注定,那天紫霞去看望宋老师的时候,宋老师突然想出门走走,紫霞便陪着宋老师来到江边。远远地他们就听见码头上的高音喇叭在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曲,通常情况下,码头的喇叭放这样的歌曲,表示码头上有外地人过来,他们带着一丝好奇心往码头的方向走去。

他们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犯人被当兵的押着走上岸,她们起先也没有多想,正准备绕着从边上走开的时候,突然,宋老师感觉人群里有熟悉的身影,她遇到了自己兴奋一辈子的一幕,她看见自己的男朋友在犯人队伍中。她起先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站在原地揉了揉眼睛,她看见了人群中那个高高瘦瘦的人,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全身都散发着朝气和活力,虽然他显得非常的憔悴,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一个镜框的玻璃碎了,先前一头乌黑的还带着一点自然卷的头发被光头代替,宋老师依然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他。说看见其实不准确,应该说感受到了他,她觉得空气中有了他的味道。

“紫霞姐,我看见他了。”兴奋异常的宋老师抓住紫霞的手是那么的有力,紫霞感觉宋老师的手不是在抓她,而是在争抢一个希望,紫霞的手都有被掐疼的感觉。

“宋老师,你看见谁了?”紫霞以为宋老师出现癔症了。

“没错,真的是他。”宋老师像疯了一样,她放开紫霞的手后,就冲着犯人队伍跑了过去。

“公甫,方公甫,我在这儿。”

所有人的目光对转向宋老师,在她要冲进犯人队伍的时候,有当兵的出来拦住了她。“你要干什么?”

“海燕,我在这儿。”那个戴眼镜的高个男人朝着宋老师一个劲地挥手。他试图往队伍的边上挤,由于犯人都是被有序编排的,他还没挤出来,就被当兵的给拦住了。

“同志,我未婚妻在那儿呢,我想过去跟她打声招呼。”

“先不要挤,等到候车的地方再说。”

“海燕,去候车的地方。”方公甫用手捂在嘴前做喇叭状,他大声地喊着,接着用另外一只手指着岸上停车场的方向。

宋老师很快就明白了方公甫的意思,她跟着犯人队伍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方公甫,好像一离开视线,方公甫就会消失一样,方公甫也是一直看着她往前走,以至于好几次差点摔倒了。

在停车场等车的时候,他们终于拉在一起,世上没有幸福超过这种生离死别后的重逢,那一瞬间,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其实,他们根本不用说什么,因为心已经紧紧拴在一起了。没有人能想到,两个在上海相恋的人,竟然在磨盘州重逢,没有一个编剧能编出这么精巧的故事,而事实就这么发生了。他们多么希望时间能就此打住,可惜,农场里面拉犯人的车很快就来了。

当卡车无情地往前行驶的时候,宋老师的心感觉都绑在车轮上了,她跟在卡车后面一路奔跑,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对着方公甫喊道:

“我等着你,我马上就去看你。”她不知道方公甫听到了没有,这样的话其实不用喊,方公甫心里也是清楚的,因为他们都相信爱情的力量。

自从码头匆匆一面之后,宋老师一改往日的愁眉不展,她有奔头了。每到周末的时候,她就可以去九成农场去看方公甫,尽管农场规定要一个月才可以探亲一次。宋老师的执着感动了监区的队长,他允许宋老师每周隔着铁门看一眼方公甫,每个月可以正式会见一次,宋老师觉得这是最幸福的时光。

几乎是在方公甫被判刑的同时,汪大昭也身陷囹圄,罪名是“反动学术权威”,经过一系列批斗后,他被下放到阜阳的“五七干校”,他没有方公甫这么幸运,阜阳那个地方据说比安庆这边更穷,“干校”的生活条件比农村还要差,朱先生很为汪大昭担心,不知道他是否能熬得过“干校”的日子,因为汪大昭一直很文弱,现在只有盼着吉人天相了。

(七)

朱先生在担心汪大昭的时候,朱德乾在担心朱先生。

最近朱先生饭量明显减少,甚至有几天都没有吃东西,朱先生今年84岁,这对于老人来说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年龄。朱德乾的担心很快就被朱先生察觉到了,他笑着告诉朱德乾,他知道天命,天命若此,必须勇敢面对。

其实,朱德乾何尝不想勇敢面对,但是他觉得跟爷爷没有过够,哪怕跟爷爷再过100年,他都不嫌长,有这样的爷爷教诲,朱德乾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他不敢想象没有爷爷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的,想到爷爷要离开自己的那一天,朱德乾就感到莫名的哀伤,从过年以后,他心里冒出一个词——数日子,每过去一天,爷爷就会少一个日子,这样的日子似乎比金子都宝贵。

天气开始转暖的时候,朱德乾似乎看到了希望,那天早晨,朱先生让朱德乾扶着他坐在门口晒太阳,靠在太师椅上,和煦的阳光打在朱先生的身上,朱先生脸上出现了一丝血色,朱先生微闭着眼睛,好像在充分享受这美好时光,每逢有人经过的时候,朱先生会慢慢睁开眼睛,努力地跟每个人打着招呼,他的脸上一直带着幸福的笑容。

晚上,朱先生喝了点米汤,他好像情绪有些激动,特别想说话,朱德乾怕他累着,一个劲地阻止他说话,朱先生对朱德乾苦笑了一下,他用非常微弱的声音对朱德乾说:

“好孙子,我知道你不让我说话是为我好,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我也就在今明两天就要跟你们告别了,让我尽量多说一些吧。”

朱先生的话仿佛是千万把刀子捅在朱德乾的心头,朱德乾不知道如何回答爷爷的话,他只能一个劲地点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往下掉。

“你们今天晚上不要睡得太沉,估计我今天晚上就挨不过去了。”这两句话,朱先生积蓄了很久的力量才说出来。

停了很久很久,朱先生说出了三句没有想明白的话,由于说得断断续续,朱德乾大致听明白了意思,一是为什么聪明勤奋正直善良的人得不到好的结果;二是世上究竟有没有因果报应?三是朱氏家族为什么就出不了读书人?这三个问题朱德乾也是没有答案的,但是他永远记住了爷爷的话。

朱先生说完话之后就闭上眼睛,朱德乾以为他累了,想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他静静地坐在朱先生床边,大约过了1个小时,朱德乾突然听见朱先生的呼吸短暂而急促,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朱先生似乎用鼻子都难以吸进足够的空气,他的嘴张开了,朱德乾连忙用手放到爷爷的胸口,他希望帮助爷爷顺畅一下呼吸。

在朱德乾的抚摸下,朱先生呼吸又趋于平静,直到最终没有了呼吸,朱先生停止呼吸是朱德乾手指感觉到的,因为他看见朱先生的人中歪斜,他连忙用大拇指掐住朱先生的人中,人中没有再歪斜,但是朱德乾的手指没有再探到从朱先生鼻腔中呼出的热气。

惊慌失措的朱德乾连忙用手摸了一下朱先生的脉搏,他已经探不到朱先生的脉动,接着他又将手伸到朱先生心脏位置,朱先生的体温还在,心跳已经停止,朱德乾知道朱先生已经走了,他连忙招呼孩子们行动起来,有人跟朱德乾一起帮爷爷穿上寿衣,有人跪在床前为爷爷烧引路钱。

哭声惊醒了村子里的人,听说朱先生走了,村子里睡下的人纷纷披衣起床来到朱德乾家,他们都想赶在第一时间看看能为朱先生做些什么。第一个赶到的是周金山,他知道朱家的人现在一定非常忙乱,他必须出面来安排朱先生的有关事宜。

他先是叫人将大队的支委、生产队长及村里的会计叫过来,他希望大队里出面将朱先生的葬礼系统地安排一下。见到大队里面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周金山先开口说出他的想法。

“各位,由于时间紧急,我就不饶弯子了,朱先生是我们磨盘村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我们磨盘州几乎每家每户都曾经得到过朱先生的教导和帮助,朱先生的仙逝是我们磨盘村的损失,我希望集全大队的力量,将朱先生最后的大事给办好,以此来感谢朱先生一生对磨盘州所做的贡献,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

周金山说话的语气特别坚定,名义上是在征求别人的意见,其实更是在下达通知,在场的人知道周金山的意思后,没有人对周金山的决定提出反对意见,因为大家的潜意识里觉得朱先生的事好像已经是大队的公事。在朱先生丧事的仪节和程序上,有人说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前几年搞“破四旧”和“反对封建迷信”活动,要是按照老规矩办事会不会违反政策。

周金山真的很老到。“大家想到的这些问题,我事先都想到了,我给朱先生的丧事定个调子吧——仪式从简、规格从高。”他看见在场的人大多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做了进一步解释:“所谓仪式从简,现在是新社会,我们不搞封建迷信的那些东西,比如不请和尚道士做法事,不搞打锣唱戏的热闹事,不该花的钱一分钱不花;规格从高就是说,我们要新事新办,以最隆重的方式恭送朱先生,隆重表现在祭奠的场面上,我们村委会出面成立一个丧事工作组,负责朱先生身后一切事宜,包括组织村民凭吊,丧事过程中的程序安排,组织召开追悼会,组织村民将朱先生送上山等一切事务,我们要将朱先生的事当成大队里面的公事来办。”

听周金山一解释,在场的人都点头认可,最让大家佩服周金山的是,周金山看事情定的都差不多了,他最后还说了一句:“拜托各位将安排的事情办好,功劳是大家的,假如有什么考虑不周到的地方,责任是我的。”

根据大队的决定,大家分头行动,有人去购买寿料,有人去购买麻布,有人去购买纸钱和鞭炮,有人负责安排丧事的礼仪,由于担心天气转暖不好保存遗体,所以大队决定遗体摆放三日,第四日收敛后,棺木在家摆放四天,满七天后开追悼会出殡。

让朱家人特别意外的是,全村的人都来朱德乾家拜祭,为了保持吊唁的秩序,大队安排专人负责组织。更让朱德乾想不到的人是,汪宏文和钱成武来了,汪宏文和钱成武都是县级干部,汪宏文是江西的一个副县长,钱成武是淮北一个县的组织部长,在磨盘村还从来没有两个这么高级别的“官”参加一个老农民的葬礼,朱先生是第一个。能策划这样的葬礼,周金山觉得自己也很有面子,追悼会的悼词他让钱成武和汪宏文口述,方校长负责撰写。

方校长确实有水平,听钱成武和汪宏文叙述完朱先生的事迹后,方校长很快就完成了悼词的初稿,钱成武和汪宏文拿来一看,对方校长的水平佩服得五体投地,方校长没有为朱先生歌功颂德,但是朴素的文字将朱先生生平事迹衬托得异常伟岸。

汪宏文记得悼词中有这么几句话,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是一个挣扎于泥土中,欲蹦出泥土束缚的老农民,他具有中国农民最崇尚的各种美德,由于受到天地的眷顾,他被永远地留在这片泥土中。他仿佛是一颗种子,让荒野的磨盘州生长出文明之花;他仿佛黑暗中的火把,引领人们一步步走出蒙昧;他是一个慈祥的长者,用他宽厚的胸怀滋润了一片片苦涩的心田。他在,就没有黑暗,他走了,给我们留下了希望。

根据朱德乾的要求,朱先生的追悼会由周金山主持,悼词安排潘部长读,尽管潘部长目前的身份只是一个看门的老头,但是在朱先生生前的概念里,潘部长是磨盘州真正的父母官,这是朱德乾私下里安排给朱先生的荣耀。不知道朱德乾的小心思有几个人察觉到了。

朱先生出殡的时候,路过每一家门口,邻居们都摆出香案迎接朱先生,朱先生的棺木由“八抬八托”共十六人抬回老家厝柩。离开家乡60载,朱先生以这样的方式荣归故里,引来朱家花屋大队社员的羡慕的目光。生不能荣华富贵,死后风光无限,人活到这份上,就值了!

送葬的人将朱先生安顿在朱氏祖坟山之后就离开了,第三天,朱德乾带着儿女去给朱先生“复山”,离开的时候,朱德乾突然想起朱先生临终前的三句话,他非常想对朱先生说,世间事善有善报,朱先生以自己一辈子善行获得了死后的荣光,虽然这样的光荣呈现的晚了一些,但是它一直藏在人们的心里,只是朱先生没有给大家创造一个表达的机会。也许朱先生在世时没有得到别人的“喜欢”,但是他得到了别人的足够尊重,人生要是能实现朱先生这样的结果,那还能有什么遗憾呢?

微风吹拂着满山的油菜花,油菜掀起一阵阵黄色的波浪,朱德乾希望他想说的话能伴随着花香吹进朱先生的心里,有油菜花的陪伴,长眠于此的朱先生应该不会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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