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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五)

 古磨盘州人 2020-09-11

自从获奖之后,朱之雍感觉在单位已经失群了,他不知道同事们对他的心态,私下里,大家都愿意跟他谈心,但是一到公开场合,大家好像就将他遗忘了。很多资历浅、能力差的人补充到高层岗位,他发现自己跟中层以上的人越来越没有交流语言,他多次想摆脱目前的窘境,无奈岁月不饶人,人过中年后,很多单位都明确表示不再聘用,他原本可以动用一些关系,为自己谋个位置,一想到那些在高位尔虞我诈的人,他彻底灰心,他希望能平平淡淡地过好每个日子。

周大民和亓宏德都希望朱之雍辞职跟着他们干,尤其是潘汉年,直接许诺给朱之雍留个副总的位子,只要朱之雍愿意,随时可以去上班,朱之雍无一例外地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很多人不解朱之雍的舍弃,他们起先以为朱之雍舍不得公职人员的身份,朱之雍给他们的理由是,自己在国有单位呆的时间太长,骨子里已经自由惯了,他再也忍受不了私企的种种约束,其实,朱之雍更在乎这么多年跟这些成功企业家之间结下的友谊,如果朱之雍跟他们一起共事,他们的关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单纯,朱之雍怕自己带刺的性格伤了朋友们的感情。

当前,工作上的烦恼不是朱之雍最焦虑的,自入夏以来,朱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以前不信菩萨的朱先生开始在家烧香礼佛,据在家乡的哥哥姐姐说,朱先生的饭量越来越少,有时连着几天都不吃东西,尤其是入秋以后,抽了一辈子烟的朱先生开始不抽烟了,朱之雍感觉非常不妙,有几次朱之雍给朱先生打电话,在电话里他原本想劝朱先生吃点东西,谁知朱之雍还没有说吃东西的事,朱先生就提示朱之雍,让他跟家里人说,不要再逼他吃饭,他说这是菩萨的“旨意”。朱之雍先是安慰他一番,接着问他想吃什么东西?现在只要吃东西,无论是什么,朱之雍都会满足朱先生的要求,可惜朱先生什么需求也没有。

朱之雍现在最担心接到家乡的电话,每次看见手机上有家里打来的电话,他都会紧张半天不敢接,尤其是半夜,他一听到电话铃响,立即就像触电一样从床上弹起来,有几天晚上他甚至出现了幻听,每次从床上跳起来看电话,接下来就是整晚失眠,朱之雍知道朱先生的时间不多了,他特别想请假回家去陪朱先生,但是哥哥姐姐们都极力反对,因为他要是专程回家,会加重朱先生的心理负担,好像是在催朱先生“上路”一样,那段时间,朱之雍仿佛如坐针毡,整天魂不守舍。

朱先生不主动吃东西一个月以后,朱之雍实在憋不住了,他给朱先生打了个电话,他听见电话中的朱先生已经不能说出清楚的句子,但是朱之雍说想回家看看,朱先生还是不同意。朱之雍知道朱先生的大限真的到了,他放下电话就收拾行李赶往机场。

当朱之雍到达磨盘州的时候,呈现在朱之雍面前的朱先生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由于长时间不吃东西,朱先生几乎耗尽了他身体里的全部能量,他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眼珠呈迷离状,由于肌肉萎缩,他似乎都没有力气合拢下巴。朱之雍想起了他曾经在九华山看过那些得道高僧的肉身,父亲干瘪的身躯跟那些圆寂的高僧几乎相同。

朱之雍来到父亲的床前,他轻轻地喊着朱先生,朱先生没有对他的呼唤产生反应,朱先生不时地发出几声呻吟声,据村里的老人讲,朱先生呻吟是在跟家中的先人在“打招呼”。那天晚上,朱之雍在朱先生床前陪了他最后一个晚上,朱先生没有再起来,直到第二天黄昏,朱先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哭声从朱先生家传出来的时候,村长带着几个人第一时间赶到了朱先生家,他们就像是整装待发的战士,时刻等待着朱先生最后的指令,村长带过来的人中有帮助入殓的老人,有村里的会计,有操办丧事的能人,他们立即组成了一个工作小组,帮助朱先生的家人立即进入到治丧程序。

村里的老人分头给在外的孩子们打电话,让他们务必回家参加朱先生的葬礼,老人们的想法特别简单,让好人走得风风光光,这算是对朱先生最好的报答。老人们急迫地盼着子女回来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朱先生代表了一个时代,朱先生的葬礼也许是磨盘州的最后一个葬礼,朱先生的葬礼从某种程度上也是磨盘州的葬礼,他们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参与到这项活动中,这不仅仅是为朱先生,也是为逝去的先辈,也是为即将逝去的磨盘州。

村长跟朱先生后人协商后,计划让朱先生在家停灵5天,他预计祭奠朱先生的人会很多。天亮后,朱先生家门口的树上挂起了高音喇叭,喇叭里播放哀乐,村里的人全部来到朱先生家,有人开始制作孝衣孝帽,有人开始帮助料理家务,有人开始迎来送往,虽然忙碌,但是非常有序。

第一个赶回来的是亓宏德,他晚上得知消息后,带着浙江的几个人直接开车回来了,朱之雍见到亓宏德非常感动,他给亓宏德跪下行礼,并表达了谢意。

“你不要太客气,我回来送朱先生是应该的,我已经通知了亓家所有在外地的人,他们必须在这两天到达。”

“干嘛要这样客气?”

“这不是客气,这是责任。想当年,我的祖父如果不是老朱先生收留,我们家族哪会有今天。祖父跟朱先生一辈子情同兄弟,亓家三代人都受到过朱家的恩惠,尤其是我祖母过世的时候,朱家的精英悉数到场,这是我们亓家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荣耀,这份恩情,我们一定要知恩图报!今天我将儿子带来了,我希望他能见证这个时刻,同时也希望他将两家的友谊传承下去。”

听亓宏德这么说,朱之雍感到特别欣慰,他坚信好人有好报的说法了,两代朱先生以他们一辈子的善行赢得了村里人永远的尊重,谁说这不是善报呢?周大民回来了,带着厂子里面几个兄弟,他知道办大事需要人手,潘汉年也回来了,周茂林没有回来,但是他通过他的叔叔给朱之雍转到了心意。最让朱之雍感动的是,跟村里失联了很多年的章福喜也回来了。

开始见到章福喜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没敢认,因为刚刚50出头的章福喜佝偻着腰,满头白发,要不是他自我介绍,很多人都认不出他来。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正好得了一场重病,听说母亲的后事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办得非常圆满,他大哭了三天,他发誓,将来朱先生要是不在了,他哪怕爬也要爬回磨盘州,不然,将来他都不好意思再跟人说起自己的故乡。

他在当地开了一个日杂店,日子原本可以正常维持,在两个孩子都考取大学后,他们的生活非常拮据,他也想去一些公司应聘当技术员,无奈那些公司都是制作假冒伪劣古董的,他没有失去自己的底线,不愿意为了生计而参与造假的大军。听到章福喜的经历后,周大民当即决定让章福喜去他公司上班,章福喜推辞了一下,他说自己研究的是粘土,对木器及装修不在行,周大民对他说,他需要章福喜这样认真的人去他公司做质量管理,这是一门脱离于具体技术的管理工作,在质量管理方面,章福喜一定比其他人有更高的悟性,他相信章福喜能胜任工作。听到周大民这么说,章福喜也感慨万千,他原本是回来还愿的,没想到刚到家就得到了福报。

追悼仪式由朱先生的长孙主持,朱之雍代表兄弟姐妹对父亲的一生进行了缅怀,缅怀是从磨盘州的开创起步的,朱之雍介绍了朱家几代人在磨盘州这片土地上的付出的辛勤劳作,老朱先生让这片土地上懂得了秩序和尊重,朱伯牙烈士为这片土地赢得了和平和安宁,朱先生为这片土地洒下了文化的种子,这样的种子在磨盘州生根发芽,从磨盘州这片土地上考出去的大学生有200多人,研究生30多人,博士研究生8人,这仅仅是文化方面的成就,此外,磨盘州还诞生了周大民、潘汉年、亓宏德等一批实业家,他们都成为了家乡的骄傲,他们成功之路上或许没有得到朱先生的直接帮扶,但他们间接地受惠于朱氏家族。朱之雍开始觉得这段话在朱先生的追悼会上说不合适,周大民等人强烈要求这么说,他们觉得只有这样认定朱先生,他们才算完成了追悼朱先生的心愿。

关于朱先生的为人,朱之雍总结,朱先生不是讨人喜欢的人,他不苟言笑,但他时刻以实际行动践行着自己的理想;他不会趋炎附势,但他始终怀着一颗炽热和坦诚的心对待身边的人和事;他有对头,但没有敌人和仇人,因为他始终怀着一颗公心,朱先生是受人尊重的人,他始终以磨盘州的和谐、繁荣为己任,有无数人在他的教诲中受益终身,有很多老人,因为他的善举最终实现了人生的圆满,他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他能将身边的每件小事做到最大、最好!

听着朱之雍的悼词,现场的老人时而点头、时而叹息、时而掉泪,他们更多的还是羡慕朱先生,有这么好的追悼会,朱先生的一生真的是无悔的一生,老人心里有些不舍,但是他们由衷地为朱先生感到高兴。

朱先生的灵柩由亓宏德、周大民、潘汉年、章福喜及朱先生的孙子和外孙八人抬上了灵车,当灵车徐徐启动的时候,送行的场面让在场的人钦佩不已,送行的小车排了几公里长,他们都是自发开车过来的,磨盘州所有人家都在门口摆上香案,大家都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跟朱先生做最后的告别。

有好事者将朱先生出殡的照片发到网上,说这是县长的父亲出殡,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送行阵势。省里派纪委的人到县里调查,当纪委的同志知道朱先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为他送行队伍是磨盘州的乡邻,他们自发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目的就是为了送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最后一程,纪委的同志非常感动,他们认为这是正能量,纪委同志还在当地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稿件,标题是《平凡中绽放的朴素之美——记优秀农民的典型代表朱德乾》。

朱之雍将这份报纸珍藏了起来,这是朱氏子孙的荣耀,他将父亲当成一座高山,他希望用毕生的经历沿着父亲的臂膀慢慢攀爬。

朱先生满七那天,朱之雍按照既定的仪式完成了全部祭奠活动后,他心里诞生了一个念头,他要沿着磨盘州走一圈,他要认真地感受一下脚下的每一步土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诞生这个念头,是向这片土地做最后的告别吗?还是想用心感知一下先辈的足迹,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他听到了老朱先生走家串户爽朗的笑声,有老朱先生在,那里只有和谐和安宁;他听到了朱伯牙在喊着民主和科学,他感知了朱叔牙在这片土地上杀汉奸、打土豪时的惊心动魄;他忆起了朱先生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故事,可惜,这一切都将成为永远的记忆。

他在江边找了一个空地坐了下来,他不知道这个位置离当年李福寿老人发现亓伢子的地方有多远?他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否就是朱叔牙悬挂汉奸人头的地方?他不知道老朱先生当年在这儿跟朱德乾讲过什么知识?他更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否可以看到紫霞埋葬夭折的孩子的坟岗?

长江里面的船只越来越少了,以前穿行于长江上的渡轮已经被下游5公里处新修的跨江大桥挤掉了生意,江面上打鱼的机动船船头的渔网高高地挂起,长江里可以捕到的鱼越来越少,每到变天的时候,长江里再也没有白鱀豚和江豚翻波逐浪,江面一如既往地在平静,江面下暗流涌动。

在回北京的路上,女儿问了朱之雍一个问题:

“爸爸,假如磨盘州没有了,我们还回来吗?”

朱之雍非常坚定地看着女儿说:

“我们会回来的,因为我们的根永远驻扎在 ‘磨盘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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