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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随风而逝的人情物理

 古磨盘州人 2020-09-11

农闲的时候,马路上走过来一对对串亲戚的人。

世界很小,村里人家的亲戚,差不多也相互认识。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来,立刻就有人猜出了他的方向。

“来给舅舅拜年吧?”

“来接爹爹去你家吧?”

“来喝谁家的喜酒吧?”

“嘿,你怎么来了?,稀客啊。”

客人给村子里带来了热闹的氛围,不管谁家的客,热闹属于整个村子。客人进门,周围的邻居也会一起聚到主人家。在抽旱烟的时代,男人们会轮流抽着主人家递过来的旱烟,有很多人是自己带着烟杆和烟盒过来的。

在烟雾缭绕的氛围中,有谈得热烈的,有沉默寡言的。还有一直坐在边上听话的。

男人们在聊天的时候,女人们开始在厨房里忙活了。别看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尽快让来客吃上热乎乎的饭,这是基本的待客之道。

假如赶在上午,大人会让孩子赶紧去码头上看看,要是有卖肉的,赶紧割一块钱的肉回来,顺便赊一块豆腐或者一斤豆腐干,有肉、豆腐和豆腐干,女人会做出非常丰盛的一桌菜。

通常情况下,是买不到肉的,毕竟码头上卖肉的时候不多,假如不是早晨去预定,往往都是买不到肉的。其实,农村人家,吃肉的时候也不多。真的是非常尊贵的客人,杀鸡、宰鸭一定是有的。这是非常隆重的待客之道。

大多数情况下,饭菜还是以自产的为主,菜园里揪一把辣椒,或者挖一把韭菜,打四个鸡蛋,就可以炒上满满的一碗,只要不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花生米总是有的,剥一碗花生米炒熟,这就有了两个很好的下酒菜了。此外,菜园子里还有很多新鲜的蔬菜,随便弄几样回来一炒,就看着不少了,有时候为了凑数,咸菜和豆腐乳也会上桌的。

南方人精细,吃菜也非常细致。

以前父母老是以曾祖父的名言训导我们“饭为盐菜之理,何必叉草进牛栏。”意思是说,人吃饭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把饭吃下去,盐菜仅仅是帮助人们把饭吃下去,点到为止即可,菜吃多了,就像叉草进牛栏一样,太浪费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养成一口饭一口菜的习惯,让我干吃菜不吃饭,我一直做不到。

饭菜快好的时候,父亲会拿出一个空酒瓶来,让孩子拿着酒瓶去小店里赊一斤酒回来。

这时,大人们开始抬桌子了,平时靠着墙摆放的四方桌,来客了必须给移出来。在收拾桌子的时候,主人会邀请在场的人上桌一起喝点。

有些人看见主人家开饭了,一般都会起身回家,这时,主人一定会力挽一番“一起喝点吧,无非加一双筷子。”坚定的,怎么留,还是起身走了。犹豫不决的,主人一盛情,差不多就留下了,在农村这也不算个事,毕竟经常来往。

饭桌上,大家借着酒,天南海北地聊得不可开交。其实,名义上叫酒席,真的没有什么可吃的,酒也很少,大家不过是要这个气氛。一顿酒,也许可以喝一个下午,或者喝一个晚上。

农村人家做客,好像从来没有考虑主人家的接待能力。主人家好像有无限接待能力。

改革开放之后,吃饱饭已经不是问题,到谁家,都能保证一人几碗饭供应,大不了,一大锅不够就再煮一大锅;晚上没有地方睡觉也没事,女人全部进屋睡,男人在客厅里的地上铺上稻草,在稻草上铺床单和被子,就是临时的床了。一家住不下,就去邻居家住,最后总能找到住的地方。

我母亲是特别热情和真诚的人,母亲在世时,家里一年到头好像都是客人不断。当年老家很多亲戚,一到码头就会来我家,母亲领着我们回老家的时候,到了老家的地界,一路都有亲戚跟母亲打着招呼。那一刻,我跟着母亲感受到无比的荣耀。

母亲一直告诫我们说,宁愿我养天下人,不愿天下人养我。母亲是这么做的,我们家真的成了“客人之家”,很多人原本不认识,拐弯抹角地跟母亲的亲戚攀上关系,最后也成为我家的客人。

我们基本不出门,也不习惯出门。还没出门的时候,母亲就提醒我们,在人家做客要注意,尤其是吃东西,千万不要被人笑话。出门后受不了城里亲戚的世故,在亲戚家的每一秒都感觉芒刺在背,吃菜得看主人家脸色,睡觉得看主人家心情。农村人的破衣烂衫,不管洗得多干净,好像总摆脱不掉城里人的嫌弃。

我甚至都有点鄙视城里人了,可有好几个城里亲戚对我父母夸耀,我不像农村人。

我真的被他们说中了,我确实不像农村人,我向往我鄙视的生活方式,我进了我鄙视的人群中,最后变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

我也慢慢地怕人联系我,我逐渐不适宜跟别人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生活。出门在外,我一般不在住在别人家里,而宁愿花钱住宾馆,因为,我已经开始变得不适应。我忘记了,当年因为没有避风的地方,而钻进草堆里取暖。我忘记了几个人相互搂抱着躺在客厅地面铺就的稻草上。我甚至忘记了那始终盯在我后面的鄙夷的眼神。

每当听说家乡的同学如何招待乡下的亲戚朋友的情景,我打心底里对他发出由衷的敬佩,同时也对他表示一丝的不解,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家里人是如何配合他做到的?

母亲说,在家不搭客,出门没客人。我没有能力在家当主人,因此,出门在外,我一般不会主动与人联系,我知道自己无法跟人礼尚往来。

母亲教育我们的人情物理,随着时代的变迁,好像是烟消云散,随风飘逝了。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解释,这是我的过错,还是时代的标志。

农村的大路上,已经没有了成群结队走亲戚的人,因为他们都进城务工了,城市改变了他们,也许他们再也不会成群结队地去走亲戚了,他们也不再讲究过去的人情物理。

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在门前大路上拥堵的车辆里,不时探出一个脑袋:“张总,回来过年了?”

“哟,李老板,哪天回来的,找时间一起坐坐?”

小车在路上缓缓地挪动,招呼在车流里穿行,很快就遗失在乡村的路上。

朱晔(古磨盘州人)

安徽望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理事;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著作6部,累计出版200万字

已出版作品

历史散文(3部):《理说明朝》、《理说宋朝(北宋篇)》、《理说宋朝(南宋篇)》

旅行随笔(1部):《一车一世界》

长篇小说(2部)《最后一个磨盘州人》、《银圈子》

期刊发表作品若干:散见于《文艺报》《厦门文学》《中外文摘》《金融时报》《安庆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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